成大朋當然也知道去年那場談判的結果,不過他所知的信息都是大本營那邊整理之後發送過來,對於其過程肯定沒有蘇克易這個親歷者清楚,當下便好奇地問道:“那這位範德維根大人,對海漢民團的看法如何?”
即便是許心素這種合作密切的盟友,也絕對不會輕易在海漢高層面前吐露其真實想法。而荷蘭這種曾經與海漢交戰的對手,其指揮官對海漢民團的看法就更難打聽了。成大朋無意間撞上了這麼一個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蘇克易談興正濃,聽成大朋問起也不疑有他,當下便隨口答道:“他認爲海漢民團的實力可與歐羅巴大陸上的強國之軍一較高下,在南洋和遠東都難逢對手。值得慶幸的是海漢民團兵力有限,目前還難以在更大的區域內部署,但如任其發展,恐怕三五年之後就會真正威脅到東印度公司的權益了。海漢人野心頗大,屆時必定會因各地通商競爭與東印度公司發生摩擦乃至衝突。而公司在巴達維亞之外的據點往往只有數百士兵駐紮,真動起手來,吃虧的可能很大。”
成大朋心道何須三五年,要是執委會真心想跟東印度公司開戰,現在隨時都可以掐斷巴達維亞與東北亞地區之間的航線。東印度公司在臺灣大員港、琉球首裡城、日本平戶港等地的據點,在海漢民團眼中都是隨時可以動用武力拿下的地方。現在不動手,只是因爲即便打敗了東印度公司搶下這些地方,也沒有足夠的武力資源來部署防禦力量。與其進行無謂的戰爭,執委會更希望能抓緊時間進一步壯大自身實力,不然就憑蘇克易跟兩個荷蘭人北上三亞,哪能爲戰敗的東印度公司求來和平。
成大朋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這位範爺既然是在海漢民團手下栽過跟頭,只怕他的說辭很難再讓議事信任啊!”
“誰說不是呢。”蘇克易放下茶杯,嘆了口氣道:“這位範爺也是人年輕,說話做事都不帶拐彎的,回來跟議事會就這麼直愣愣地說了。要不是當時科恩大人保他,只怕軍職就被議事會一擼到底了。”
“那這位範爺現在還在城內軍中帶兵?”成大朋試探着問道。
蘇克易搖搖頭道:“打仗打不過,談判談不下來,科恩大人給了兩次機會讓他表現,結果兩次都辦砸了。議事會對他怨氣很大,哪還能留得下來,前幾個月就又被派到大員港替他叔叔帶兵去了。不過他也是運氣好,要是真留下來,那就只能跟你我一樣,困在這裡出不去了。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成大朋心道我被困在這裡也是一樣的道理,要不是城外大軍壓境,平時哪有機會聊到這麼敏感的話題上來。當下成大朋又繼續問道:“若是馬打藍大軍此次圍而不退,又或是真的攻破了城防,那帶兵的範迪門將軍可有別的應對之法?”
蘇克易道:“成老闆若真是放心不下,不如趁敵軍圍城之勢未成,立刻便從南門出城。只是城外的狀況已陷入混亂,成老闆若是出城避難,也未必比城裡更安全。”
馬打藍軍這次從北方海上攻來,又提前在東西兩面登陸了一部分軍隊,已經隱隱對巴達維亞城形成了三面合圍之勢。如今先頭部隊距離巴達維亞城不過三四里,也只有城南面的內陸地區暫時還處於其活動範圍之外。然而城南只有綿延數裡的上萬畝種植園,根本沒什麼可供躲避戰亂的地方。往南百里外是東西分立的薩拉火山和格德火山,那附近就已經沒有什麼人煙了。普通人逃到那種地方去,也很難能夠長期生存下來。
成大朋趕緊解釋道:“在下並非此意,蘇世兄莫要誤會。只是擔心若是荷蘭人眼看不能力敵之時,會棄城而去,屆時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豈不危險?”
蘇克易道:“成老闆所說的不無道理,但你我又非軍人,無法上陣殺敵,更沒有資格對荷蘭人的用兵指手劃腳,奈何只能當個看客。”
成大朋道:“這究竟戰況如何,看也是看不到的,也就只能在家裡聽聽消息。”
蘇克易聽出話裡的味道來,不禁反問道:“難道成老闆還想臨陣觀戰?”
成大朋點頭應道:“不瞞蘇師兄,在下的確是有些好奇,想在戰時上城頭一觀。”
蘇克易盯着成大朋看了半晌沒有搭腔,似乎是要判斷他這個表態是真是假。就在成大朋自己都開始感到惴惴不安的時候,蘇克易纔開口道:“成老闆如果確有此意,在下倒是可以幫一把手。只不過此時正處非常時期,可能還需要成老闆破費一二。”
成大朋忍住心頭狂喜,連忙應道:“此時自然不會讓蘇世兄白忙,在下定有謝禮。”
蘇克易擺擺手道:“成老闆誤會了,這破費之處並不在鄙人這邊,也無需準備什麼謝禮。在下的意思是,成老闆可以藉助慰勞之名,順便到城頭上觀戰。若是自行準備慰勞物資,所需的費用也不會太多,幾百千把兩銀子估計就夠了。屆時在下替你引見荷蘭人,想來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
成大朋連忙拱手道:“蘇世兄仁義!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在下先謝過了。”
蘇克易還禮道:“客氣客氣!其實成老闆已經在議事會那裡掛了號,慰勞這種事如果自行申請,多半也是會得到允許的。”
成大朋一聽,便知道蘇克易把這事想岔了。他大概是認爲成大朋的真實目的是想借着慰勞之名,跟荷蘭人搭上線刷個存在感,但又擔心繞過蘇家會讓自己不快,所以才故意把這件事當着自己的面提出來尋求幫助。畢竟成大朋的米行跟議事會本來也有生意往來,如果他自行向議事會提出慰勞,的確也是有很大可能得到批准。
成大朋當然不會向他解釋,將錯就錯道:“若不是蘇世兄從中引見,在下又哪會有機會在議事會的大人們面前表現一二。對了,待會兒蘇世兄走的時候,把這大紅袍也帶些回去,給蘇老爺子和家裡的各位長輩們嚐個新鮮。若是喜歡,下次等有船去福建的時候,再託人買些回來。”
成大朋做人這麼到位,蘇克易自然樂於接受他的奉承,當下便先謝過了。眼見時間快到中午,成大朋便吩咐下人準備午宴款待蘇克易。這一天的清點一直持續到太陽下山之時,負責清點糧食的下人才將點算好的清單呈上來。
蘇克易看了看,又遞給成大朋過目,口中問道:“成老闆看看這數目可有出入?”
成大朋看看數字,倒是跟自家記錄的糧食庫存一致,當下便點頭應道:“數目屬實,並無出入。”
蘇克易順手拿了成大朋書桌上的毛筆,輕輕沾了一點墨汁,將那數目後幾位直接劃去了:“這點零頭就不必計入其中了,成老闆可自行調配使用。”
蘇克易這一劃,就給成大朋又省下了幾萬斤糧食,也算是賣了他一個不小的人情。成大朋連忙謝過,雖然被議事會徵用管控的糧食也同樣會付錢,但最終議事會能付多少就不得而知了,蘇克易這麼一變通,大成米行無疑就減小了出現損失的可能。
“先前所說的慰勞之事,成老闆抓緊時間辦理,若是戰事多打幾天之後進入僵局,這慰勞的意義也就不大了。”蘇克易起身告辭道:“你這邊準備好了之後,便派人知會一聲,在下會替你安排好合適的時間。今日便到這裡吧!”
成大朋千恩萬謝地送走了蘇克易,然後吩咐關門歇業,將幾名得力手下招到後院,把今天的收穫告知了他們,並讓衆人明日便開始採買慰勞物資,以便能儘早實現這個計劃。
成大朋其實並不是很明確這種慰勞活動究竟能夠打探到多少軍事方面的情報,但既然有這麼一個機會出現,他就當然不會放過。至於說需要爲此花費一些銀子,只要能打探到有用的情報,這些費用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問題。畢竟安全部爲了把他領導的這個情報小組安插到巴達維亞,前前後後花掉的銀子沒有十萬也有八萬了。這麼多銀子灑水一樣的花出去,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在關鍵時刻收集到有價值的情報嗎?
7月9日,馬打藍軍的先頭部隊抵達巴達維亞城下,稍事休息之後便列隊發動了一次攻勢。不過這次進攻顯然只是試探性質,大約一千五百名馬打藍步兵小心翼翼地行進到城下約莫三百米處,就被城牆上的炮火給阻止了。
守軍主動開火讓馬打藍軍停止了繼續推進,由於先頭部隊缺乏能夠對城牆上進行還擊的重武器,馬打藍軍中只有少量弓手對城牆進行了無意義的拋射反擊。在丟下二十多具屍體之後,馬打藍軍的先頭部隊悻悻地退走了,守軍以零傷亡取得了第一次交手的完勝。
在城頭督戰的範迪門立刻讓傳令兵將這個喜訊告知議事會,並對城內的居民報捷。儘管不知道具體的戰況如何,但聽到守軍“重創”來敵的消息,城裡的居民還是以歡呼聲表達了對勝利的欣喜。
然而首勝並沒有讓範迪門真正感到輕鬆,在這次交手中,城防火炮開了十六炮纔打死了二十多個敵人,費效比低得驚人。儘管這其中也有敵軍隊形散疏,距離較遠,炮手還沒有進入作戰狀態等等原因,但範迪門仍然對這個戰果不甚滿意。如果按照這樣的殺傷率來計算,想要依靠炮火優勢來幹掉城外的數萬大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何況城外的馬打藍軍並非沒有裝備遠距離打擊的重型武器,只是暫時還沒有運抵到一線參戰而已。
當晚馬打藍軍在北城門外約兩公里處紮營,同時東西兩面城牆上也都觀察到了城外遠處出現了馬打藍軍的營寨。儘管在這天的交戰中守軍沒有出現任何的損失,但範迪門的確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在黃昏前向議事會建議趁着天色未暗,對方紮營未穩的時候,讓城內的兩隊騎兵出門衝殺一陣,哪怕不能殺死多少敵人,至少也可以拖延他們紮營的進度。
然而議事會以城防安全優先爲理由,拒絕了範迪門這個大膽得有些冒險的作戰建議。巴達維亞城裡的騎兵不過三百騎上下,議事會認爲以這種兵力去衝擊對方的營地,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元氣大傷,還是應該立足於城防穩紮穩打更好。
議事會的決定雖然有些保守,但也說不上有什麼錯,畢竟就連範迪門自己也不敢保證騎兵出擊就肯定能夠獲得戰果。而作爲城中現在唯一的機動部隊,在初交手時就將其全部投入戰場,的確是一件很冒險的行爲。如果會有人對範迪門的建議表示贊同,那大概也只有已經過世,以交戰手段激烈著稱的科恩總督了。
但荷蘭人的保守並沒有換來一個平靜的夜晚,馬打藍軍在當天午夜就組織了人準備摸到城牆下生事。可惜的是這些人在泅渡護城河的時候被城牆上的守軍發現,當即便有上百的火把不斷從城頭扔下,而城頭上的火槍兵則是藉着火光對城下的敵人進行攻擊。在噼噼啪啪一陣亂槍之後,馬打藍軍的夜襲部隊眼見無法得手,便默默地退回到了夜色中。
第二天早上天色剛亮,範迪門便派人到城外清點夜間的戰果,最後只找到四名敵軍的屍體,可以說是聊勝於無。不過從這幾具屍體上都翻出了鉤索之類的攀爬工具,如果真被他們趁着夜色摸上了城牆,那會鬧出多大的亂子還真是不好說。守軍用馬將這幾具屍體馱回城內,並在議事會前的廣場上懸掛起來示衆,以彰顯守軍武力,安定城內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