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朋雖然並不是隸屬於商務部的人,不過他本身是商賈世家出身,對於商場上的事務並不陌生,這也是上級給他安排這個商人身份作爲掩護的主要原因。而他本身的專長領域和主攻方向,也都集中在經濟情報的收集整理方面。這使得他與蘇克易這類人交往的時候如魚得水,幾乎毫不費力就能完成上級所指派的任務。
在此基礎上,他還經歷過情報人員中大部分人所沒有遇到的一種狀況,那就是戰亂。目前城裡很多人都對於即將到來的戰爭感到十分不安,但對於他這樣一個經歷過滅族之痛的人來說,當下巴達維亞城所面臨的戰局並沒有多可怕。馬達藍人雖然好戰,但也並不都是野蠻人,他們攻打巴達維亞只是覬覦這裡的財富,即便打下來,屠城的可能性也很低,畢竟馬打藍的統治者想要的是一個能夠源源不斷產生財富的聚寶盆,而不是一座到手之後就失去價值的死城廢墟。
因此成大朋不太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是想趁着這個機會,儘可能地多從華人買辦這裡套出有價值的情報。如今蘇克易自己主動登門,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工夫。
成大朋先讓下人泡了一壺茶水上來,親自給蘇克易斟上:“這是上個月家裡特地從福建送過來的茶葉,蘇師兄不妨品鑑一下。此乃武夷山九龍窠產的巖茶,以前長在深山無人知,但海漢人卻是指名點姓要買那個地方的茶葉,直接掏錢把那塊地給圈下來了。這海漢人一向以善於享受著稱,他們點名要的東西那肯定差不了,後來這茶葉流出少許到了市面上有人試飲之後,果然是好東西。只是這東西每年出產實在太少,九成都被海漢人買去,尋常在市面上是見不到的。”
蘇克易應道:“武夷山的茶葉出名,在下也是略有耳聞,不過成老闆說這地名,在下倒是第一次聽說。”
成大朋道:“武夷山有三十六峰,九十九巖,巖巖有茶,宋元兩代都有入選貢茶的品種。如白瑞香、素心蘭、不見天、金鎖匙、醉海棠、鳳尾草、瓜子金等,不過這種茶葉倒是海漢人到了福建之後纔開始有了名氣。”
蘇克易端起茶杯,見茶水色澤深褐鮮潤,清澈豔麗,葉底軟亮,葉緣硃紅,葉心淡綠帶黃,聞之清香四溢,忍不住淺酌了一口,茶水入口甘爽滑順,當下便讚道:“確是好茶,只是武夷山本就是產茶之地,這種好貨應當早就被人發現,怎會便宜了海漢這外來人?”
成大朋解釋道:“據說是海漢人所使用的製茶方法與當地人掌握的方法不太一樣,製出的成品品質也就相差了很多。以前鄙人去三亞做買賣的時候曾聽海漢人說過,他們制這茶葉要有曬、晾、搖、抖、撞、炒、揉、初焙、簸、撿、復火、分篩、歸堆、拼配等十多道工序,工藝十分複雜,才能製出這種品質的成品。”
蘇克易嘆道:“海漢人精於工藝營造,想不到連製茶也如此厲害……不知這茶名稱爲何?”
成大朋道:“海漢人將此茶取名爲大紅袍。”
“大紅袍?這名字倒是別緻。”蘇克易雖然不明其意,但也沒有再去細想。
海漢的貿易觸角伸入福建市場之後,農業部便打了報告要引種武夷山的茶樹,於是執委會自然要張羅着把品種最好的茶樹引入海南島試種。但打聽之下,後世最爲出名的大紅袍卻根本沒人知道,後來一查典籍,原來這大紅袍是明末清初才慢慢開始被世間茶客注意到,真正被命名大概還得等到數年之後。海漢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資源,立刻便花錢買下了武夷山九龍窠的地皮,然後派了人在當地經營。以海漢的商業炒作水平加上這種高級茶葉本身所具備的品質,自然很快就在茶葉市場上有了名氣。
這種茶的產能非常有限,成大朋說的市面上見不到也是實情,除了極少數用於饋贈給福建當地的關係戶之外,其他的都是用於製作海漢內部特供的福利。原本這東西也只有穿越者才能享用到,不過爲了替成大朋打造出世家大少爺的身份背景,安全部還是想方設法從有限的配額中摳出了一點送到巴達維亞。
這東西或許並不會在成大朋的工作方面派上多大的用場,但它會與其他的各種用心營造的細節一起成爲成大朋身份象徵的一部分。而正是有了諸多這樣的細節,纔會讓蘇克易這樣的人確信成大朋的確是出身大戶豪門的商賈子弟。
當然了,蘇克易也會從成大朋有意無意的言語間留意到,他的家族與海漢人之間保持着不錯的關係,否則也不會三不五時在這裡看到一些市面上根本見不着的海漢貨。
“聽說海漢人慣於把最好的東西留着自己享用,而二三流的貨色纔拿出來的販賣,今日品這大紅袍,倒是又驗證了這種說法。”蘇克易再飲一口之後,繼續評價道:“去年開始便有海商將產自瓊州的三亞高山茶販來巴達維亞售賣,在下也曾品嚐過,與這大紅袍還尚有差距。不過議事會的洋大人們倒是很喜歡,買了不少打算運回國去賣個高價。”
成大朋道:“三亞高山茶多是引種武夷山的茶種,這換了一處風水,自然品質會有所偏差。不過這些西洋番人都是粗人,大概是品不出其中的差別。”
蘇克易身份敏感,當下沒有接他這話茬,笑了笑岔開了話題:“成老闆是會享受的人,只是如今巴達維亞被南洋蠻軍圍困,近期怕是很難自在了。”
成大朋立刻順着問道:“那不知道議事會除了管控糧食以外,還有別的什麼應戰措施嗎?”
蘇克易道:“自然是有的,今晚開始,全城便要執行宵禁令了。入夜之後,切莫再出門走動,以免被城中的巡邏隊當作奸細給抓捕了去。此外城中凡年滿十六的男子,全部都得到各街區報名候命,聽候議事會的統一差遣。”
成大朋故意問道:“那似在下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質書生,又當如何?”
蘇克易笑道:“這是徵發民夫而已,成老闆自然不在此列,大可放心便是。”
成大朋拱拱手道:“全仗蘇世兄照顧了!不過這大軍圍城,議事會可有什麼退敵之計?”
“退敵?能守着城不丟就算不錯了。”蘇克易解釋道:“城裡就不到三千荷蘭兵,加上四千多輔軍,總兵力還不到八千。聽說城外的馬打藍軍已經超過了四萬,後續還有艦隊在源源不斷地送人登陸。差了這麼幾倍的兵力,議事會拿什麼去退敵?”
成大朋故作驚訝狀道:“原來形勢已經如此吃緊……那不知道眼下是哪位大人在指揮城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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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軍上將範迪門大人。”蘇克易一點都沒有要隱瞞的意思,立刻便答道:“這位大人雖然少於在巴達維亞露面,不過據說他能升任將軍,便是因爲前幾年在東邊的摩鹿加海鎮壓過不少南洋土著部落,是硬生生靠着戰功升上來的,想必指揮作戰也是有其厲害之處。”
蘇克易所說的“摩鹿加海”,即海漢按照後世習慣所稱的馬魯古海。這片位於西太平洋的海域中所分佈的島嶼上盛產各種熱帶經濟作物,一向也是東印度公司在南洋重點看顧的地區之一。範迪門前幾年一直在馬魯古海及相鄰的班達海、賽蘭海、哈馬黑拉海一帶活動,一面鎮壓島嶼土著的反抗活動,一面驅趕英國和葡萄牙的商船和殖民者,爲東印度公司獨霸這塊地區的資源的確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時任總督科恩也正是深知範迪門所作出的事蹟,才向荷蘭議會推薦了範迪門出任遠東海軍上將的職位。
目前留在巴達維亞的軍方將領中,範迪門的職位和威信都是最高的,實戰經驗也毫不欠缺。因此儘管議事會在總督繼任人選上還與他有些摩擦,但在大軍壓境之下也不得不暫時選擇妥協,將本地的最高軍事指揮權賦予他。
成大朋見蘇克易已經放下心防,開始慢慢吐露軍事方面的信息,當下也是繼續進行套話:“原來本來就只有這麼七八千的武裝,那對範大人來說,打這場仗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就是啊,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就這麼點兵力,拼完就沒了,範大人放棄了城外的防禦,退到城內佈防,便是爲此所累。”蘇克易也不禁嘆道:“若是兵力強盛,趁那馬打藍軍登陸之時半渡而擊,定可挫其銳氣,可惜啊!”
蘇克易雖然不懂打仗,但這種基本的攻防道理倒是很明白的。巴達維亞這樣的一個港口城市,敵軍要來攻打就必須實施登陸戰,這原本是一道極好的天然防禦線,但巴達維亞卻因兵力有限,不敢將主力佈置在港口與敵軍正面對戰,只能完全放棄了這道原本可以給敵方造成大量殺傷的防線。爲了避免岸防炮臺上的武器落入敵軍之中反用於攻城,範迪門甚至下令毀掉了兩門因爲太過沉重而無法在短時間內搬回城裡的大口徑重炮。
成大朋道:“但這馬打藍軍若是圍城不攻,只怕城中的糧食也很難撐過三個月啊!”
“這倒無妨,他們必定會主動發起進攻的!”蘇克易解釋道:“馬打藍軍來自南洋各處,抽調了這麼幾萬人的武裝來巴達維亞作戰,也會有其無法避免的難題出現。一是補給困難,這幾萬人的作戰所需全得通過海運送來,這就已非易事,前幾年他們發兵來攻,最後都是因爲補給不足而自行退兵。二來如此之多的軍隊離開原來的駐地,勢必會造成其國中空虛,時間拖長了,國內出事的風險也就越大。以在下之見,這馬打藍軍來勢洶洶,定會趁着這股氣勢儘快發動攻城戰,以免戰事拖得太久,先把自家給拖垮了。”
成大朋點頭應道:“蘇世兄言之有理。只是不知本地城防如何,是否能抵禦得了這數倍敵軍的猛攻?”
蘇克易道:“這倒無需太擔心,巴達維亞每年都會對城防工事進行翻修改造,雖然建城纔不過十年時間,但防禦工事卻已經增建了三四次。那朝海一面的城牆,厚逾兩丈,炮火難侵。城頭上每隔五丈便布有一處炮臺,城牆下每隔百丈有藏兵洞,戰時還可佈置上千火槍兵到城頭協防,若是馬打藍軍敢硬攻城牆,那就有得好看了。”
成大朋當下便暗暗將這些信息記在了腦中,類似城牆這樣的地方一向戒備森嚴,他這種外來客商的身份肯定是沒辦法上去作實地的考察。而蘇克易在聊天中所泄漏的這些信息,已經算得上是很有價值的軍事情報了。
成大朋又問道:“不知城內這些守軍,比那號稱建軍之後從無敗績的海漢民團如何?若是有海漢民團的戰力,想必守住這城池應當問題不大。”
蘇克易搖搖頭道:“這個……怕是尚有差距。在下去年去到三亞,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感覺海漢民團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其裝備和訓練水平都遠在本城軍隊之上。初到三亞之時,在下便住在一處軍營之中,那海漢民團每日天色矇矇亮便要出操訓練,天天均是如此。試想其****備戰,到了戰場上自然表現出色,本城這些軍隊雖然也有日常訓練,但卻是五日一練或十日一練,輔軍更是有大部分是戰事爆發才臨時徵召,這還如何比得過?”
成大朋故作吃驚道:“那兩軍若是在戰場遭遇,荷蘭人豈不是一戰擊潰?”
蘇克易嘆道:“去年談判之前,荷蘭人在福建海域便已經大敗了一次。只是礙於面子,這消息並沒有在巴達維亞傳開。和我同去三亞與海漢談判的軍官範德維根,便是那場敗仗的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