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貴倒是沒料到顏楚傑這麼直白地把實情就說了出來,一時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纔好。他雖然是專做走私生意的海商,膽識和冒險精神比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要強出許多,但要他參與行軍打仗這樣的軍事行動,心理上還是有些牴觸的。
這個年代幹走私買賣,即便是被官方查到也不是多大的事,無非就是多掏些錢財出來了結,即便事情鬧得多大了,頂多也就是罰沒財物而已,總不至於傷及到自家性命。然而行軍打仗可不是鬧着玩的,一個不小心可就得把性命給搭進去了,詹貴雖然算是“海漢派”的代表,但思想覺悟還遠遠沒有崇高到願意爲執委會犧牲性命的地步。
但要拒絕眼前這幾位海漢大人物提出來的要求,詹貴也着實沒有這樣的底氣。在進入了“瓊聯發”的股東會之後,詹貴才真正意識到海漢執委會的圖謀有多大,如果不配合他們,詹貴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在明天醒來的時候就接到被踢出股東會的消息。
詹貴前思後想,戰戰兢兢地開口道:“那若是去到會安港,民團的人被識破了來歷,又當如何是好?”
“這你大可放心,我們這次準備派去的人基本都是安南籍的移民,言行舉止之間跟當地人沒有差別。”顏楚傑立刻給他打了包票:“並且他們也會保護你的人身安全,讓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這下把詹貴能想到的最後一個推脫理由也堵住了,至於什麼裝病之類的手段,他是不敢用的——海漢人的醫術極其高明,他可不敢冒着被揭穿的風險去撒這種謊。
“那不知何時出發?”詹貴眼見推脫不能,只好咬咬牙乾脆爽快應承下來。
“三天後。到時候商務部會給你單獨發放一批貨物,這次因爲情況比較特殊,不用先付貨款,等你從安南迴來了再說。”施耐德的這個回答總算是讓詹貴有了那麼一絲欣慰,好歹不會是白跑這一趟了。
在這三天中相關部門也沒閒着,組織了一批安南籍的民兵和水手,臨時接管了詹貴的商船,並在勝利港內外航行多次,以儘快熟悉這艘船隻的性能。好在詹貴這艘300料的廣式商船上個月才做過船體維護,倒也沒什麼大的毛病,只是航速稍慢,讓那些從海軍借調過來的水手還頗有點不習慣。
“詹老闆,這次跟你一起去執行任務的都是我們民團中挑選出來的精英人員,你儘管放心。另外你的家人我們也會幫你照顧好,放心大膽地去吧,不要有後顧之憂!”臨行的這天早上,陶東來親自來到了碼頭,給即將出發的詹貴送行。
詹貴強行在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道:“陶總客氣,爲執委會效力,是在下的榮幸!”
“到了那邊,你該做生意就做,該去走親訪友就去,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參與,別有太多壓力。”陶東來擡手看了一下時間,點點頭道:“上船出發吧,祝你一路順風!”
這艘廣式帆船從勝利港緩緩駛出,沿着海岸線向西行去。它的去向並非直接前往南越地區,而是要先到橫山爭江防線後方的永安港,與近期趕到這裡的錢天敦會合。
在船上暫時充當行動指揮的是提前完成進修返回安南的歸化民見習排長高橋南。他在週年慶的時候與錢天敦一同回到勝利港,在得到軍委的軍功嘉獎之後便留在勝利港進入了軍官進修班,接受戰術課程的培訓。在此期間他還隨王湯姆到廣州,參與了李家莊和擔杆島的兩次戰鬥。不過由於這兩場戰鬥都有着比較大的實力差距,高橋南幾乎沒找到什麼立功的機會。
按照勝利港軍校的安排,高橋南的進修課程本來需要持續到七月,不過黑土港這邊因爲民團編制擴大,提前便向大本營討人,希望讓高橋南等數名歸化民軍官能回到黑土港帶兵,以緩解當地民團基層軍官不足的狀況。於是高橋南等人便提前結束了進修,搭乘了這艘執行特殊任務的帆船前往安南。
六月二十七日,詹貴一行人順利抵達了北越地區的永安港。這個地方本來只是一月那次遠征前先頭部隊所選定的一處後方基地,跨海而來的作戰人員都是先抵達了這裡進行休整之後,纔出發去南邊的戰場。這個地方在二月初戰鬥結束時候,也只是擁有三條棧橋,一片簡易棚屋的臨時碼頭而已,不過在戰後的軍費談判當中,無法償付給海漢軍費的升龍府選擇了將永安港地區作爲長期租界,交給海漢方管理,以抵償部分欠債。
於是自那以後,永安港的修繕擴充便沒有停下過。雖然這裡並不是執委會計劃中要重點開發的區域,但當地仍在上半年這幾個月中引進了一千多安南移民,不斷地擴建港口設施、倉儲建築和居住區。截止目前,永安港這地方已經擁有固定居民一千四百餘人,其中的絕大部分人口都是剛剛加入歸化籍不久的安南人。
這裡的經濟除了海運之外,主要還是依靠農業開發。港灣附近的幾處山地陸陸續續開始種植從勝利港運來的橡膠樹幼苗,目前種植面積大概已經超過了三百畝,而農業部的規劃數目則是不低於五千畝,另外近海的捕魚業也已經成爲了這裡居民的主要肉食來源。
值得一提的是,這裡的漁民所駕駛的漁船,都是來自於今年新成立的黑土港造船廠。雖然還沒法建造出像“探索級”這樣技術含量較高的大型帆船,但要建造一些排水量在百噸以下的漁船、商船,倒是不存在技術上的問題。截止六月,黑土港造船廠已經完成了多艘民用小型船隻的建造交付工作,其工作效率甚至還得到過執委會的通報嘉獎。
詹貴一行人在永安港等了兩天,錢天敦才乘船趕到。因爲與北越軍方的人協調七月行動的具體細節,錢天敦不得不在塗山半島多待了兩天時間。對於大本營主動提出繼續在南越後方進行破襲戰的想法,錢天敦是百分百的支持,並且他也很清楚自己手下的特戰隊屆時肯定會被再次抽調,作爲一線部隊出戰。而他自己雖然是軍委在安南地區的最高指揮官,但行動中多半都是帶隊在第一線作戰,不太可能留在北越地區與北越軍官們協調戰術安排,因此事前就必須做好行動細節的溝通,以免到時候因爲信息不夠暢通而誤了大事。
詹貴曾有幸在勝利港週年慶的某次社交酒會上結識過錢天敦,也從顏楚傑那裡得知了這次行動的指揮便是這位海漢軍方的高層人員——雖然他並不是很清楚海漢人這“上尉”、“中尉”、“少尉”之間究竟存在多大的差距,但“海漢民團駐安南地區最高指揮官”這個名頭是很容易理解的。因此得悉北邊來的船抵達港口,詹貴趕緊屁顛屁顛地從住所出來,趕到碼頭上迎接。
“詹老闆,好久不見,一向可好?”錢天敦倒也一下就認出了詹貴,笑着向他寒暄道。
“還好還好,託錢上尉的福。”詹貴極爲謙卑地應道。他很清楚自己未來這數日內的安危,可就都交到面前這位錢上尉手裡了。
錢天敦轉向一邊,伸手在高橋南的肩上拍了拍:“這一票幹完,你這實習排長就可以轉正了。”
“謝長官栽培!”高橋南一挺胸,字正腔圓地應道。
七月一日,滿載各種貨物的商船從永安港出發,向着南越航行。軍委制定的作戰方案,其主要攻擊目標就是會安港,因此帆船在途中並未靠岸,一路南下,途徑洞海、廣治、順化等地,在第二天傍晚時分抵達了後世峴港所在的位置。這裡距離會安其實已經不遠,要是連夜行船那大概半夜就能到達,不過詹貴勸說錢天敦停下來休整一晚,待明天天亮再出發去會安。
峴港這地方背靠大山,東北方向有山茶半島爲港灣屏障,馬蹄形的港灣地勢險要、水深港闊,算是一個不錯的天然良港。後世也被越南作爲了主要的海軍基地之一,可以停靠萬噸級的軍艦。從陸路往東南大約35公里,便是此次行程的目的地會安了。
這艘在夜色中到來的商船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刻意隱藏行跡的船員們甚至在靠岸之後連船都沒下,天色剛矇矇亮的時候便解纜升帆出發。半天之後,商船順風順水地抵達了會安港。
會安港位於秋盆河入海口沿岸,以前曾是占城國的屬地,古稱“大佔海口”。不過近年占城國日漸式微,國土已經被北邊的安南佔去了大部分,會安也是其中之一。雖然安南現在分裂爲南北兩部分,但南方的阮氏政權也依然是把占城國壓得死死的無法翻身。
錢天敦來之前便已經通過各種渠道瞭解過會安的狀況,也知道這裡是註明的華埠,有大量從事商業活動的華人在這裡定居,但當他真正看到會安城內外各種中式建築的時候,還是被這裡濃重的中式氛圍所震撼了。如果不是很清楚的知道這裡是會安,恐怕很多人都以爲自己是到了兩廣福建地區的某個臨海縣城。
在河岸碼頭上,錢天敦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兩艘西式帆船停靠在岸邊,可以肯定西方勢力對這裡的滲透要遠遠地早於穿越集團。
船剛靠岸不久,便有本地的商行找上門來,與詹貴商討買賣。錢天敦見狀便道:“詹老闆,你忙你的事情,我帶人上岸去轉轉。”
詹貴叮囑道:“本地人都通曉漢語,錢小哥千萬小心,莫隨意漏了口風,露了身份!”
錢天敦笑笑道:“這個我明白,放心好了。”說罷讓高橋南點了一個班的民兵,登岸進城閒逛去了。
詹貴的擔憂並非無的放矢,一月的戰鬥結束之後,南越方面很快便得知了促成這次大敗的最大原因便是北方逆賊請來了“海漢民團”這麼一支神秘的僱傭軍跨海作戰。南越通過各種消息渠道打探到這支神秘部隊是來自大明瓊州島,但並非大明官兵而是一支民團,這個消息讓阮氏朝廷譁然不已。
南越自己的水上力量太過於薄弱,自然是無法組織起大規模的軍隊跨海作戰討回這個面子,因此他們便求助到曾經替他們訓練部隊並提供武器的葡萄牙人,希望葡萄牙人能夠派出船隊攻打海漢民團的老巢,爲安南戰場上的失敗復仇。另一方面,南越也開始在自己的統治區內以防止奸細混入的名義,清查來自於大明的客商,指望能從商業上對據說善於海貿的海漢人進行一些報復。
但很快南越朝廷便發現這兩條路都是走不通的死衚衕。首先是葡萄牙人拒絕了他們的求援,因爲從他們所獲得的各種消息渠道來看,這支自稱爲“海漢人”的勢力可不是什麼小打小鬧的鄉間武裝,而是有槍有炮,有錢有勢的怪物——在一月份的那場戰鬥中,海漢人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葡萄牙人雖然在東亞地區的確也能組織起二三十艘武裝商船,但在安南地區的交戰跟攻打大明國土可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如果跨海去攻打海漢人所在的瓊州島,那麼勢必就會得罪大明朝廷,很可能會因此而失去好不容易纔得到的濠鏡澳租界,就算打贏了海漢人也是得不償失的舉動。當然葡萄牙人對南越阮氏的說法沒有這麼直接,還是比較官方地用需要再研究、再協調等藉口來應對。
這事拖到三月的時候,澳門那邊就來了新消息,內容是與海漢頭目會談的結果。讓葡萄牙人感到吃驚的是,這幫海漢人並非像明人那麼傲慢,作風非常實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勢利。雙方並沒有就在安南戰場上的立場衝突達成一致的看法,但海漢人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已經表明他們不會在這個戰場上有任何讓步的意圖。在表達強硬態度的同時,海漢人也表示樂意與葡萄牙商人建立商貿關係,以公平合理的價格互通有無。而此時海漢商品在兩廣地區大行其道的事情,已經不再是什麼新聞了,葡萄牙人也知道這個新冒出來的勢力在工業品生產上有着極強的能力,而對方也非常清楚葡萄牙人在東西方海上貿易方面的優勢,因此雙方在商貿上進行合作的可能性是客觀存在的。
這種就事論事的態度跟大明完全不同,葡萄牙人想要跟大明進行貿易,那首先就先得承認大明天朝上國的地位才行,而像英國人、荷蘭人這種不知好歹,爲了取得貿易權而跟大明開戰的傻蛋,事後就被大明朝廷完全禁止了交易權,只能靠着少數走私商人來購買大明出產的貨物。但海漢人似乎沒有大明朝廷那麼多的規矩,前幾個月剛打完仗,現在就可以坐下來談怎麼一起掙錢的事情,這種務實的精神在澳門葡人中甚至還得到了不少好感。
當然安南這邊的葡人可沒那麼好哄,一月的那次大敗讓不少人連褲衩都輸了個一乾二淨。好不容易掏腰包墊錢、集資幫南越朝廷訓練了一支千人規模的火槍部隊,指望着他們能一鼓作氣推掉北方軍隊之後統一安南,然後從阮氏朝廷得到更多的回報,沒想到海漢人的出現讓這個夢很快就破碎了。這支火槍部隊在戰場上損失了將近一半人,這都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南越軍方在此之前所建立起來的信心被海漢民團的出現給徹底摧垮了,這纔是葡萄牙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澳門那邊的葡人沒有受到實際的利益損害,可以不痛不癢地旁觀,但南越這邊的葡人卻是有着切膚之痛,要讓他們放棄跟海漢的敵對,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但不忿歸不忿,海漢的低價工業品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會安的市場上,卻是葡萄牙人根本無法阻止的事情。最初他們還曾經要求阮氏出臺禁止售賣海漢商品的法律,但很快發現這種規定的漏洞太大執行起來有困難——除了極少數的海漢商品之外,這些大明來的商人所售賣的貨物上其實並沒有標明海漢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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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質高價低的精鹽,儘管大家都能猜到這些鹽是來自瓊州島的海漢鹽場,但運來食鹽的海商硬要說這是大明的鹽場產的,誰也沒辦法證明。而且這玩意兒還不敢隨便亂禁,因爲南越的缺鹽狀況也並不比北越好到哪裡去——大量的青壯都被徵兵入伍,多數鹽場都處於拋荒狀態,如果沒有海外運來的這些低價鹽,那恐怕等不到統一北方那天的到來,老百姓們就會因爲吃不到鹽而造反了。
而像玻璃鏡、玻璃文具之類的精巧之物,在南越的銷路也同樣非常好。由於安南國數百年都是模仿中原王朝的體制和生活方式,權貴們聽說這是大明所流行的器物,幾乎都是毫不猶豫地買買買,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些東西到底是哪裡產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