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大氣粗的許心素一向都是現銀交易,甚至有過好幾次先運來銀子再談訂單的土豪舉動,下了這個單自然是希望海漢這邊越快交貨越好。如果要掐一掐北越的貨,倒是能夠很快把福建這頭的訂單完成。所謂的停工一說,那也只是軍工部門對北越的藉口而已。
於是北越方面很快就接到了海漢的新消息,這次與出兵的邀請完全無關,是“海漢軍工”通知他們,由於技術升級需要,火繩槍的生產將暫停一段時間,至於具體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半載,那要視“相關部門”的工作進度而定了。換言之,在這個所謂的“技術升級”結束之前,北越將暫時無法從海漢這裡採購到步槍。
至於火炮銷售也有小小的“調整”,短期內將沒有小口徑陸軍火炮向外出售,唯一能買到的就是長身管城防炮——這玩意兒威力雖然也很大,但機動性基本爲零,遠遠不及陸軍火炮在戰場上靈活實用。
這兩項調整讓北越朝廷充分感受到了來自勝利港的“惡意”,他們當然也明白海漢人的這種表態意味着什麼,畢竟不久之前剛剛拒絕了配合海漢出兵的邀約,看樣子海漢人對於這個答覆是相當的不滿。
北越現在已經有了大約兩千人規模的新式軍隊,但要說靠這兩千人就能打垮南邊的叛軍,那也不太可能。海漢這邊把武器出口一掐斷,北越新軍的擴建計劃立刻就會陷入到停滯狀態。
找海漢人抗議嗎?可海漢人給出的理由也合情合理,無從指責。最要命的是北越現在採購武器仍然是用大米加人口的方式來進行交易,的確沒什麼底氣可言,要是海漢人說一句拿銀子來買,那北越方面真的就只能是乾瞪眼了。而且這些權貴們私下都或多或少地從與海漢的交易中獲得了好處,誰也不願出這個頭去找海漢人交涉——這次中斷武器供應也就罷了,下次要是連精鹽和其他的好東西也停止交易,那這個鍋誰來背?
於是爲了這事,升龍府的一干權貴們又吵了好幾天的架,到後面爭論的話題已經不是指責海漢的行爲不厚道,而是必須要從實際角度考慮如何解決這次的意見分歧了。
最終升龍府的態度還是有所軟化,表示願意在一定程度上配合海漢主導的軍事行動,但對於具體的軍費負擔比例,升龍府卻不願輕易鬆口——這已經不是政治態度和氣節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拿不出錢了。當然在他們作出了這種服軟的表態之後,海漢執委會也禮尚往來,表示會在近期內恢復對北越朝廷的武器供應。
在權衡了各種利弊之後,海漢軍方最後拿出了一個較爲折衷的行動方案:北越方在橫山、爭江一線集結部隊,作出舉兵南伐的姿態,盡力吸引南越將兵力向交戰區調動。而海漢方則會抓住適當的時機,從勝利港南下直接搗向南越的後方沿海港口,對其海上貿易進行打擊。
北越部隊在這個計劃當中主要扮演吸引火力的角色,但實際上並不需要他們真的發動大型攻勢,只要把戲演得逼真一點,能夠讓南越軍隊將注意力都放到那邊就行。當然如果北越軍方自恃有這個餘力,可以獨當一面對付南越,那也大可一試。
而海漢軍在南越腹地的破襲戰則是此次作戰的中心,考慮到盟友的經濟狀況比較困難,軍委最終“大度”地表示此次的海漢軍費只需北越方面承擔三成即可。當然對於剩下的七成,軍委也並沒有打算把這都記在自己頭上——這麼遠跨海作戰,總沒有空手回來的道理。而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種對貿易港的襲擊往往收穫都會頗爲豐厚。
雖然雙方就此方案達成了初步一致,但要實際應用起來並非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在這個時代準備一場大的戰爭,所需的時間往往是一年半載甚至好幾年,北越年初那一戰打完之後半年都沒緩過勁來,這還多虧是打勝了,要是敗了狀況就更爲悽慘。雖然這次只需北越軍隊配合演戲,但大規模的部隊調動仍然需要耗費相當多的物資,而這些部隊和物資的徵調、運輸,就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在眼下這個時代,能夠像海漢民團一樣,在數天內就能完成遠征戰鬥準備的軍隊,即便在全球範圍內也並不多見。
按照北越軍方的估算,要演出足夠的氣勢欺騙南越,至少得在前線調集兩到三萬人的軍隊。目前爭江橫山防線上的常駐軍隊有一萬五千人左右,這就意味着至少還得從北邊調五千以上的部隊過去。雖然有了黑土港造船廠提供的數艘貨船之後,北越軍隊對於前線的物資補給已經有了明顯改善,但大批軍隊的調動仍然會給補給線帶來很大的負擔。好在黑土港管委會已經表示,可以在軍事行動期間出動幾條船幫助北越運送部隊和物資,這樣基本就能解決他們在運輸方面的短板。
而海漢這邊的準備工作也不是短期內就能完成的,陸軍還好,由於平時保持了比較高的訓練水平,戰前只需整備集合,進行爲期一週的特訓就可以出征。比較麻煩的是新成立時間不久的海軍,由於現有的戰船都是新交付不久,船員與船隻基本都還尚處在磨合期,作爲海軍旗艦的“探險號”甚至還沒完成舾裝,要拉出去打仗的確有點欠妥。因此軍委這邊經過商議之後,將這次的作戰計劃放在七月底實施,以便讓海軍這邊的準備工作能做得更爲充分一些。
至於其他物資、人員方面的配合工作,由於已經有了前幾次出征的經驗,各個相關單位之前已經摸索出了一套比較有效率的工作方式,甚至都無需再由執委會坐鎮協調了。
當然在此之前的一個月當中,軍方也不會閒着,除了加強訓練之外,還有相應的實地偵察計劃。自去年在北越開闢黑土港拓殖點以來,輸送到勝利港的北越人口已經過萬人,這其中的大部分移民都已經擁有了歸化民籍貫,剩下的要嘛是作爲軍費抵債的南越俘虜,要嘛是還沒有度過隔離觀察期的新移民。
在這些取得了海漢歸化民籍貫的北越移民當中,已經有相當數量的年輕男子選擇加入了海漢民團當兵服役,陸海兩軍和警察隊伍中都有不少新人是來自於北越。軍方要想從中挑出一支安南籍的特別行動隊伍,倒也並不是難事。
至於帶隊的軍官,軍方權衡再三之後,決定將這個重要的任務交給一直在安南駐紮,對安南情況最爲熟悉的錢天敦。相比其他的競爭者,錢天敦的優勢實在太過明顯:偵察兵出身,專業素質毋庸置疑,又長期駐紮當地,並且在海漢軍中的名望也非常高——但凡是安南籍的民兵,就算沒見過也都知道海漢民團駐安南的“錢長官”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海漢民團在安南部署的所有部隊,都是歸這位錢長官指揮。
但除了帶隊的軍官之外,軍方還得設法爲這支偵察隊找到一個合理的身份掩護——畢竟這次的偵察目標是南越地區最繁華的幾處港口城市,而不是渺無人煙的荒島野地,如果身份被識破,那勢必將給後續的軍事行動帶來麻煩。
而在目前的這種狀況,一個合理又安全的身份便是商隊了,畢竟順化府以南的會安在此時是南越地區非常重要的海上貿易港,在當地有大量的外來海商頻繁進出,以商隊爲掩護進行偵察也不易引人注意。不過要僞裝成商隊,那最好還是得找這個行當裡的老司機來當領隊才行。軍方很快便確定了人選,只是這個說服工作不太方便直接出面,只能交給其他部門來做。
被軍方選中的老司機是“瓊聯發”股東之一,長期來往於大明與安南、吳哥、暹羅等地的海商詹貴。詹貴的海商路線與“福瑞豐”、許心素等人有所不同,他幾乎是以單純的海上運輸爲主業,並非海陸結合的路子。自從去年與海漢人搭上線之後,詹貴很快便意識到這條大腿值得抱緊,之後便主攬了順化府以南地區,包括海漢人特別指名的占城國一帶的食鹽生意。
詹貴經常進出勝利港,對於這裡一月一變的快速發展狀況自然是看在眼中。他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海上漂泊,對於國籍、民族之類的問題看得比較淡,因此對於海漢人在勝利港搞的這套“法外之地”的方式並不反感,反而是覺得大有可爲。因此勝利港剛開始招商搞商務區的時候,他也是第一批在這裡圈地投資的海商,並且將自己的一房小妾和孩子從廣州遷來了勝利港定居。而之後駐廣辦組織“瓊聯發”的時候,詹貴也是第一批報名參與的商人。如果拋開跟海漢糾葛極深的“福瑞豐”暫且不論,詹貴也算是大明商人中數得着的“海漢派”了。
詹貴在勝利港有一處前店後院的居所,作爲他在這裡的落腳地。平日裡便是由小妾管賬,加一個打理生意的掌櫃和幾名夥計,出售的物資也多是來自於占城等地的珍稀木材、寶石、犀角、象牙之類的奢侈品。
這天詹貴在港口處理完船上的事務回到家中,剛進大門便見小妾迎了出來,低聲說道:“老爺,執委會的寧先生、施先生,還有一位海漢軍爺一起來了!”
詹貴道:“那怎不讓下人去碼頭上通知我一聲?怎好讓貴客久候?”
“沒事,正好我們幾個有時間,幫你女兒輔導一下功課。”說話間施耐德也走到了屋外,遠遠地接話道。
“施先生真是客氣!”詹貴趕緊迎上前去作揖,又讓小妾去準備些吃食,順便瞥了一眼屋裡,見除了寧崎之外,還有小妾所說的那位軍爺——海漢軍方第一人顏楚傑在。詹貴心裡頓時有點打鼓,這幾位大人物他都是認得的,平時偶爾也有打到交道,但從未有過三人一起登門拜訪的狀況發生。
詹貴一時間也猜不透是什麼狀況,只好先與施耐德進了屋,然後讓小女兒趕緊回房。詹貴與小妾生的這個女兒今年八歲,目前正在勝利港小學就讀,說起來也算是寧崎的學生。
“是否是小女在學堂上不守紀律?寧先生切勿忌諱什麼,該罰就罰,這小孩子不罰怎麼教得會規矩!”詹貴在不明這三人來意的情況之下,也只能先隨便找話題扯一下。
寧崎笑道:“詹老闆,你這個女兒雖然學習成績不算很好,但遵守紀律這方面還是做得相當不錯的。這應該是詹老闆平時管教有方的成果,我也準備任命她當班長了。”
詹貴連忙應道:“寧先生如此擡愛小女,這……”
“詹老闆,這種小事就不用推辭了。小孩表現得好,我們當老師的肯定會給她更多的表現機會。”寧崎笑眯眯地說道。
詹貴聽着總覺得寧崎這話似乎有什麼弦外之音,便聽旁邊施耐德也開口道:“詹老闆,你給孩子的名字取得好啊!詹哲英,站着贏,嘖嘖,我看別說當個班長,長大點之後進我們海漢的機關裡當個幹部也不是難事!”
“幹部”是什麼意思,常駐勝利港的詹貴很清楚,眼前這三位就是海漢人當中的大幹部,而能在海漢的體系中當上幹部,這幾乎就等同於當官進入仕途——只是不會有大明官方的認可而已。海漢人當中的女幹部,詹貴也見過幾個,比如“海漢銀行”那個姓蔡的女幹部,隨時隨地都是一副兇巴巴的面孔,詹貴每次見到她都是戰戰兢兢掩面疾走,唯恐會被她逮着什麼不對勁就給罵上一頓。
詹貴陪笑道:“施先生說笑了,在下一介商人,不敢有此妄想。”
“孩子還小,以後當不當幹部那還另說吧。不過詹老闆你一向都跟我們合作得很愉快,想要給你這孩子掙一個好的前程,我看是肯定沒問題的。”一直坐着沒開口的顏楚傑終於發了話。
詹貴聽到這裡,似乎明白了什麼,當下便主動問道:“敢問三位,可是有什麼需要差遣之處?”
“差遣說不上,但有個事的確希望你能夠幫一幫我們。”顏楚傑見他主動問起,便不再繼續兜圈子了,開始迴歸正題:“我們近期準備派一支船隊去順化府、會安這一帶轉轉,你對當地的環境比較熟,所以想讓你來帶這個隊,你覺得怎麼樣?”
詹貴也算是個極爲精明的人,顏楚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便已經明白了六七分。年初海漢民團出兵幫着北越朝廷打仗,這事在勝利港早就盡人皆知,而後連續數月送來的幾千名南越俘虜也證明了執委會所宣傳的戰果。海漢民團既然與南越幹過一仗,當然沒理由這麼快就要與南越建立貿易關係,所謂的派支船隊去轉一轉這種說法,更有可能是派出軍隊去轉一轉——否則這個話恐怕就不會從顏楚傑的口中說出來了。
作爲南越地區最大的海上貿易港,會安這地方詹貴已經去過不下二三十次,正常的話平均每年都會去個兩次左右——他甚至在當地也娶了一房小妾,置辦有一處房產。就在幾個月前那場戰事之後,詹貴都還去過一次會安。但如果要讓詹貴帶着一支軍隊而非商隊去那裡,這的確是存在着不小的心理障礙。
饒是詹貴平時也是口齒伶俐之人,此時忍不住有些結巴了:“不知……執委會……是……是……打算……”
“就是讓你帶隊去當地轉轉,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會打仗。”顏楚傑笑着解釋道。
詹貴一口氣還沒鬆得下去,便聽顏楚傑又道:“……打也是等你帶着我們的人在那地方轉完回來之後再打。”
詹貴愕然道:“這……閣下的意思是,讓在下帶着民團的人去打探情況,然後再發大軍攻打會安港?”
“大致如此。”顏楚傑對於詹貴的猜測並沒有否認。反正已經決定了要拖詹貴下水,倒也不用過多擔心他泄漏了民團的作戰計劃——退一萬步說,即便真泄漏出去,南越也很難在一個月的時間之內組織起一支像樣的水面力量來進行反抗了。如果他們真打算這麼做,那簡直就是無償給王湯姆的海軍增加經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