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期的明軍其實已經大規模列裝了火器,特別是步兵部隊的火繩槍和各種火銃、火箭的裝備量相當大,使用火器的士兵佔據編制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福建沿海地區一向都是海盜重災區,這裡的明軍裝備也比較齊備,要遠好於崖州水寨這種偏遠地區的部隊——當初羅升東在榆林漁村突襲穿越衆,如果不是配備的火槍過於老化只能使用冷兵器作戰,那還真說不定能幹掉幾個穿越者。
正規的明軍對上“十八芝”的海盜,海上或許的確幹不過船多勢衆的對手,但在陸上卻可以依靠裝備優勢維持住不敗的局面。可許心素吃虧就吃虧在他接受招安的時間太遲,直到戰局已經開始吃緊了纔想起要投靠朝廷,一時半會也無法領到明軍裝備給正規軍的那些火器,而自家手裡有限的火器雖說質量不比“十八芝”差,但數量差距實在太大,因此纔會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
許心素在開戰後也曾向荷蘭人求援,不過因爲“十八芝”與荷蘭人同樣存在貿易往來,因此荷蘭人最後選擇了保持中立,兩不相幫。如果不是從廣東運來的這批軍火救了急,那許心素控制的地盤只會越打越小,最終會在次年被“十八芝”剿滅於中左所。
許心素軍中有少量的明軍制式火器,根據“福瑞豐”從福建方面得到的反饋信息,可以基本認定目前穿越集團出口的這些猴版軍火,在性能上仍然優於目前明軍的制式火器,而“福瑞豐”對其銷售的價格則與明軍火器的黑市價格基本持平。唯一讓許心素一方感到不滿的是,這批軍火的數量實在太少,特別是火槍——“福瑞豐”前次買走的兩百支槍,第一批只交付了一百五十支,而駐廣辦第二梯隊運去廣州的五十支,便被“福瑞豐”截留了下來,準備拿給自家的民團裝備。
許心素雖然比不了“十八芝”人多勢衆,但手底下幾千人還是有的,這僅僅一百多支火槍哪裡夠用?兩次高強度戰鬥打完,新槍已經開始有零星的故障出現,而當地又沒有熟悉槍械修理的工匠,一旦有點毛病就根本沒法修。最要命的是這些槍炮配發的彈藥都非常有限,目前已經快要告罄了。
火槍還好,每支配發有三十發彈藥,而火炮的彈藥則簡直就是坑人,僅僅十發。許心素在第一次戰鬥中甚至都沒捨得用原裝的彈藥,直到第二次戰鬥時因爲壓力太大,纔不得不使用了據說十分厲害的原裝彈藥。
而這種高價彈藥的確沒讓許心素失望,不但射程比土製彈藥遠了有三分之一,而且按重量分包的發射藥裝填便捷,採用拉火管的方式發射也更爲順暢安全。但這一仗打完,配發的原裝彈藥就用了個一乾二淨。炮彈只要量好尺寸,自己就能造,但那威力強大的火藥卻是個稀罕物,許心素召集了漳州泉州福州多地工匠一起研究,最後也搞不明白這種獨門火藥究竟有哪些成分,又是如何製成這種均勻的細微顆粒,要知道同時代的火藥可都是粉末狀的。工匠們試製了多種配方,均無法達到同樣的威力水平,而緊張的局勢讓許心素也沒那麼多時間去慢慢搞科研,於是留給他唯一的解決辦法就只能繼續買買買。
“福瑞豐”與許心素一方的軍火交易十分隱秘,雙方都只有極少數高層人員才知道。這倒並不是因爲“福瑞豐”想要獨霸福建的軍火市場吃獨食,而是這消息一旦走漏了風聲,那極有可能會給“福瑞豐”帶來極大的麻煩——福廣沿海目前有一多半的地方都是在“十八芝”的控制之下,要是被這些海盜知道了“福瑞豐”出售軍火給他們的對手,那後果可想而知。
爲了確保今後的軍火交易安全性,雙方已經在打算把交易通道從海路改爲陸路。雖說這種改變會大大增加運輸成本和運輸時間,但同時也大大降低了軍火在運輸途中的風險。“十八芝”再能打,那也只是在海上,他們的勢力還無法深入到內陸地區。而許心素相信只要己方的火力配備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在戰場上重新奪回主動權是遲早的事情。
聽完李奈的敘述之後,陶東來沉吟道:“目前出售到福建那邊的軍火,有沒有引起當地官方的注意?”
李奈搖頭道:“這倒不必擔心。許心素大概也擔心其大量購買舉動被上司俞總兵誤會,因此對外聲稱這批火器是他自掏腰包購自佛郎機人,且將我們的售價又推高了不少,明軍恐怕不會對如此高價的武器感興趣。”
過一兩年就會有興趣了!陶東來心中不無惡意地想到,等東北方向再次吃緊,大明兵部想買武器的時候,打得風生水起的福建沿海自然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話說回來就算是明軍現在想向穿越集團採購武器,那訂單也得排到明年去了,現有的軍火產能供應福建、越南兩地都還吃緊,暫時無法考慮其他的大客戶。
顏楚傑問道:“李先生,以你們對福建形勢的瞭解,許心素那邊在將來還有沒有向我們大量購買武器的可能?”
李奈肅然道:“據家父預計,現有的購買之數只是開始而已,許心素與‘十八芝’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十八芝’一方控制的地盤、人手、船隻,均是許心素的數倍,他要想打贏此戰,唯有依賴海漢所出的快槍利炮而已。”
陶東來道:“如果許心素今後還想大量購買我們的軍火,那我們需要提出一個附加條件。”
李奈愕然道:“貴方莫非是要漲價?”
“漲價?”陶東來笑着搖頭道:“我們現在缺的並不是銀子。”
李奈已經來過勝利港兩次,對於穿越集團的狀況也算是比較瞭解了,稍一動腦便已經明白了陶東來的意思:“船?”
“沒錯,就是船!”陶東來讚許地點點頭道:“許心素作爲福建沿海最大的海商,麾下應該有不少海船吧?”
“雖不知具體數目,但三四百條船總是有的。”李奈應道。
“這其中能漂洋過海的大船也不少吧?”陶東來接着問道。
“幾十艘應該是有的。”李奈已經隱隱猜到了陶東來接下來要提的條件。
“租也好,賣也好,兩個月之內,讓他儘快給我們提供一批四百料的海船,如果不願意合作,那我們就會限制後續的軍火供應。”陶東來毫不掩飾地提出了條件。
“一批?”李奈對於這個模糊的數目有點疑問。
“一批的意思,就是不少於十艘。”海運部的越之雲接過話頭道:“千萬不要拿那種跑南洋的一次性貨船糊弄我們。”
所謂的一次性貨船,是因爲當時明朝的外貿出大於入,去南洋交易的船往往回來時有放空的狀況。很多海商爲了降低運輸成本,便以極爲便宜的雜木造船,儘可能簡化船體結構,只求能跑上一個單程即可。到了巴達維亞或是馬尼拉之後便連船帶貨一起賣掉,自己再搭乘別的船回來。這種船造價極低,基本上談不上什麼質量。
“最好是附帶水手,你知道的,我們這裡的水手可是稀缺資源。”陶東來補充道:“至於船隻費用嘛,可以從以後購買的軍火中抵扣掉。”
李奈猶豫着問道:“那如果許心素肯答應這條件,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們保證他每月至少能從勝利港,或者說從你們這裡採購到二百支火槍,6磅炮和12磅炮各五門,另外彈藥供應量可以在現有基礎上增加一些。”陶東來所給出的“優惠”條件也十分有限,相比提給對方的附加條件,簡直可以用刻薄來形容。
但李奈卻知道,恐怕遠在福建的許心素根本就沒得選,不管他願不願意,最終都得接受海漢人的條件。因爲除了這裡,許心素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家能夠長期向他大規模提供軍火的賣家了,哪怕是已經在臺灣修建了據點的荷蘭人也做不到。許心素想要繼續跟“十八芝”打下去,那就只能聽從海漢人的安排,爲他們提供海上的運力。
而海漢人要這麼多的船來做什麼,李奈心裡也多少有數,以他們的能力,把生意做到大陸沿海乃至南洋的幾個貿易港,純粹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現在海漢人的舉措正是在想方設法地縮短這中間所需的時間。
跟海漢人接觸的時間長了,李奈多少也學會了一點海漢人看待問題的方式,他們做任何事情都有其明確的目的性,但這種目的性並不僅僅只是作用於眼下,而是很可能出於更長遠、更深層的考慮——用海漢人的話來說,這叫做“從宏觀角度看問題”。
李奈現在回想整個軍火貿易的過程,就越發佩服海漢人的這種“宏觀”的眼光。從一開始海漢人就已經打好了算盤,要將軍火出售給許心素一方,當時李奈真心認爲事情就如海漢人所說的那樣,選擇出售對象是爲了讓福建的戰事保持力量平衡,以便在更長的交戰期內出售更多的軍火,賺取更多的收益。但現在李奈認爲除了這個理由之外,海漢人其實還有別的打算——利用軍火貿易把許心素拴住,讓他不得不長期爲海漢人提供海上運力,而許心素那裡的船都是現成的,這可比海漢人自己在廣州碰運氣買二手船,向船廠下訂單排期造船要快多了。
當然了,這種算計也得要基於對形勢的準確預判才行,要是當時戰局吃緊的不是許心素而是“十八芝”,那海漢人現在提出的這種斷貨威脅恐怕就毫無作用了。又或是一開始就將武器賣給了“十八芝”,那搞不好現在中左所已經改名換姓,許心素的腦袋也掛到漳州城的城牆上了。而海漢人的這種精準預判能力,已經不是初次表現出來了。
就在這裡李奈離開廣州出發之前,天啓帝駕崩,信王繼位的消息已經由八百里加急傳到了廣州。而最受到這個消息刺激的並不是本地的官員,卻是事前接受過施耐德劇透信息的“福瑞豐”大掌櫃李繼峰。雖說這消息傳到廣州的時候,信王還沒有正式舉行登基大典,不過李繼峰已經絲毫不再懷疑海漢人的預測能力了。李繼峰這時候才向從外地趕回來的兩個兒子告知了海漢人的預判,這種可怕的預知能力在李奈心中也留下了極深的烙印。
李奈認爲在爲期兩個月的軍火貿易進程中,形勢的發展也在一步步地印證着海漢人作出這些決定的正確性,幾乎每一步都是按照海漢人的意願在前進,特別是這次海漢人所提出的交易附加要求,更是充分證明了他們對於後續的發展早就有了全盤的計劃。
對於這些條件,李奈也只能無條件地同意,反正要出船出人的又不是“福瑞豐”,而且自家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會有什麼實際的經濟損失,至於說福建方面,相信眼下戰局不利的許心素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應該很“樂意”來充當這個冤大頭——反正現在他麾下的海船也有相當數量被堵在近海出不去,倒不如在海漢這邊換一些更有用的軍火回去。
海運部接着提出建議,屆時讓福建過來的船在廣州裝運移民和物資之後,再南下勝利港。目前穿越集團面臨着移民潮來臨和加大生產能力兩大任務,所需的物資量也將大大增加,特別是本地產量極爲有限布料、硝石、硫磺、銅等等,必須大部分從大陸地區進行採購。爲此執委會早就有意要建立勝利港到廣州之間的直航航線,但一直苦於海上運力不足,而現在似乎已經看到了一絲解決問題的曙光。
陶東來道:“既然李先生同意,那我們就視作‘福瑞豐’方面已經表明態度。爲了節約時間,我們會通知駐廣辦,由施耐德先生與貴行聯絡辦理後續的事宜。”
這事要是等着“福瑞豐”的船回到廣州,再慢慢聯繫福建方面,那至少要遲上個十來天,執委會肯定不願意浪費這麼多的時間在無謂的等待上。當下便有人拿了會議紀要去通信中心,發電報聯絡駐廣辦去了,如果一切順利,最遲明天施耐德就會登門造訪李繼峰,商談向福建方面索要船隻的事情。
李奈此次來勝利港,也沒打算在短期內就返回廣州,等這次的交易談完之後,兩艘船會載着購買的海漢商品返回廣州,他則會留在勝利港,監督在這裡投資的商棧等設施的修建。當然了,所謂的監督修建也只是找個理由而已,真正的原因還是李繼峰希望能更加深入地瞭解海漢人的日常運作,而與海漢人已經建立起較爲融洽關係的李奈肯定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陶東來聽說李奈要在勝利港住一段時間,也不以爲意,上次李奈來勝利港前前後後同樣是待了十來天。而且執委會也並不打算對李奈禁足,因爲他的活動範圍實際上也只有勝利港到一號基地這一片地區而已。這裡目前僅有造船廠和木工廠兩個生產單位,並無多少秘密可言,執委會相信以李奈的水平,從這兩個地方也偷不了師。至於被劃爲禁區的田獨工業區和軍營,要是沒穿越者帶領,李奈也同樣進不去。
登陸之初建在一號基地附近的幾個木炭窯,也隨着燃料問題的解決全部關停了,這倒不是現在已經用不着木炭了,而是這地方距離居住區太近,穿越衆紛紛反應灰塵太大。目前田獨地區還有幾個木炭窯在繼續運作,生產的木炭也大多用在了化工生產而不是當作燃料被燒掉,例如目前需求量極大的火藥,就需要大量木炭來當作原材料。
不過現在木工廠和造船廠的規模相比幾個月前倒是又擴大了不少,木材幹燥室也從最初的一間發展到了現在的五間,同時處理的木料可供建造四艘排水量兩百噸左右的中式帆船所用。而造船廠船臺上那艘實驗性的木船已經基本成型,李奈在乘船進港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那艘船的存在,他很想趁着這個機會好好看一看,擁有衆多能工巧匠的海漢人究竟能造出來什麼樣的船。
當天的例行接風宴,李奈又是被一羣無良嘴炮忽悠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來之後,李奈收拾停當吃過早飯,先去勝利港商貿區的工地上轉了轉,見自家的監工、匠人已經進場開始施工,這才放下心來。執委會一口氣給“福瑞豐”劃出了五畝地的面積,在這裡將會建起一座帶有庫房的商棧、一間飯館和一間青樓。因爲“福瑞豐”是第一家來此投資的外地商戶,由此也獲得了優先的位置選擇權,當時李奈和賀強並未選擇最靠近碼頭的地方,而是選了離一號基地大門最近的一塊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