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苦役營裡的這些西班牙戰俘,獄方就只給其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並且需要通過繁重的體力勞動來換取。就連提倡要對苦役營實施新政的譚舉任,在這件事情上也不會對西班牙人心存仁慈,他要的效果是苦役們更高的工作效率,而不是什麼人性化的管理。所以一旦有西班牙犯人試圖對抗苦役營的安排,那等待他們的就將是十分嚴酷的武力鎮壓,嘗試脫獄逃跑的,更是格殺勿論。但即便如此,仍然還是會有一些西班牙犯人在獄中暗中謀劃,試圖改變自己的處境。
秦華成仔細考慮了這個任務的目的,他認爲要從西班牙犯人口中獲知有價值的信息,那麼必然得先取得其信任才行。而如果要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那可能還得需要獄方予以一定的配合才行。
在來這裡的途中,帶他過來的看守已經向他大致介紹了這邊工地上西班牙犯人的概況。這些囚犯雖然都是來自於馬尼拉,但卻並非都是同一陣營,而是因爲背景不同分爲了相對獨立的兩羣人。一夥人全是原馬尼拉艦隊的水手,另一夥人則是來自原本由弗朗西斯指揮的城防軍。
不管是哪一國,陸海兩軍對軍費和資源的爭奪都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這種內部矛盾基本不可能得到完全的解決,西班牙人也不會例外,哪怕這些人已經成爲了海漢的階下囚,也依然還是保持着過去的習慣,在苦役營裡自動分作了兩派。
這兩夥人在苦役營裡所能爭奪的資源其實也並不多,但只要有得爭,那就要分出輸贏來才行。不管是飯菜的多少,勞動任務難易的分配,還是諸如誰更敢於跟獄方對着幹這種做大死的事情,這兩方都會有一爭高下的慾望。當然了,兩幫人這種較勁,也是有獄方有意安排的成分在裡面,秦伯度甚至會故意製造出一些不平衡的局面,以挑動這兩幫人互相爭鬥。
關於這些西班牙囚犯的情況,秦伯度已經讓人給秦華成做過功課,至於如何利用這種局面,得到他們的信任並收集到有用的信息,那主要就得看秦華成自己的臨場發揮了。
水手這邊的頭領叫做加戈,城防軍的頭領名叫羅德里格斯,這兩人在過去都曾是軍中的低級軍官,所以在各自的羣體中具有一定的權威和號召力。當然了,星島的苦役營也不太可能出現西班牙高級軍官的身影,因爲那些高級軍官大多都關押在馬尼拉本地,海漢官方還指望着能通過贖身費的方式從他們身上榨取油水,而這些低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根本就沒什麼家產,所以就只能流放到其他殖民地充當苦力了。
秦華成也想過爲什麼秦伯度不乾脆就將這兩名頭領處理掉,只要羣龍無首,這兩夥人不就成了一盤散沙了。但後來他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處理掉這兩個人,或許冒出來的新人會比他們更加麻煩,而且這兩夥人沒了內耗之後,獄方的看管壓力肯定會成倍增加,倒不如留着他們繼續當頭領,知根知底也更便於控制局面。
在監獄這種環境中,一名犯人要爭取到其他人的信任非常困難,但要取得好感倒是有很多辦法。秦華成認爲要與這些西班牙囚犯搞好關係,第一步就是先設法贏得他們的好感。而以他的翻譯身份,要尋找乃至製造一些表現的機會並不困難。
很快秦華成就在觀察中覓得了機會,一名西班牙犯人大約是在水裡待得太久,體力不支暈了過去,如果不是旁邊的犯人眼疾手快將他撈上岸,這傢伙大概會被水流直接衝進柔佛海峽裡去。
通常發生這種事故,只要沒出人命,獄方並不會給予犯人任何特殊的待遇,醒過來了該幹活還得繼續幹活。如果有人想借機鬧事,那隻能召來嚴厲的鎮壓。不過這次秦華成卻主動站了出來,要求看守給這個暈倒的犯人提供藥物和乾衣服,以及充足的休息時間。當然了,他的這些要求顯然不可能得到看守的認可,反倒是差點招來了警棍伺候。
秦華成見其他西班牙犯人站在旁邊看戲,當下便將自己的打算用西語告知了他們,不過這並沒有換來西班牙犯人的讚賞,因爲他們都很清楚,這樣的要求不可能得到迴應,哪怕這個新來的漢人翻譯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在犯人們看來不過是因爲他還沒有吃到足夠的教訓而已。等到捱揍之後,這傢伙或許纔會明白什麼要求能提,什麼要求不能提。
而接下來的事情發展也正如秦華成所設計的那樣,看守們很“配合”地揍了他一頓,雖然是演戲,但爲了追求好的效果,秦華成也着實吃了幾下狠的,臉上很快就多了幾塊淤青。在挨完這頓揍之後,秦華成還是堅持自己的要求不肯改變,當着一羣西班牙犯人的面把這出硬漢戲演完了。
雖然一部分西班牙人對這出苦肉計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但大多數人對秦華成的仗義都表示了讚賞,能夠在看守們的警棍教訓之下還堅持己見,這種硬骨頭就值得敬佩,何況他並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另一名素不相識的西班牙犯人出頭,這大概算是他們抵達星島以來所見到的心腸最好的漢人了。
當然這種泛好感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那就是秦華成說得一口純熟的西班牙語,這讓衆人都有意無意地主動忽視了他的漢人外貌,而將他視作了“自己人”。
於是很快工地上這些西班牙犯人便都知道新來的翻譯在上工第一天就與看守鬧了一場,雖然捱了一頓暴揍,但看起來這個漢人翻譯倒是站在自己這一邊。
秦華成的來歷迅速成爲了犯人們感興趣的事情,他不敢報出自己曾在馬尼拉城防軍下屬的民團中服役,因爲這些囚犯中有不少都曾在城防軍中服役,這萬一要是一對質就很容易會露餡。所以秦華成自稱是世居馬尼拉的大明移民後裔,從小便是在馬尼拉出生長大,而被捕入獄的原因自然是因爲在戰爭中家破人亡之後選擇了與海漢人作對。
秦華成在短暫的休息時間中用聲情並茂的描述讓西班牙犯人們確信了他今天中午才構想出來的人設,一個被海漢迫害到失去一切的馬尼拉市民。在看到這些西班牙人因爲自己的描述而動容之後,秦華成才確信自己真的是有表演的天賦。
加戈與羅德里格斯這兩名犯人頭領並沒有主動來與秦華成結交,但卻都通過手下人轉達了對他的慰問。這種謹慎在秦華成看來也是有情可原,畢竟自己是剛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新人,不太可能那麼快就讓這些犯人頭領接納自己,能夠表態就已經是極大的進展了。
秦華成晚上回到東營區的號頭,林行歲看到他臉上的傷勢也是嚇了一跳,連忙問他今天消失一整天是去了哪裡。秦華成苦笑稱自己被典獄長抓了壯丁,派去西營區幹苦差事,結果第一天上工就受了傷。
“恭喜老弟啊!這麼快又跟典獄長搭上關係了,那想必是跟你昨天見過的海漢高官有關了。”林行歲不無羨慕地說道。至於秦華成臉上的傷勢從何而來,林行歲沒有再追問下去,既然是典獄長佈置的差事,還敢有人把他打成這樣,那不用猜了,動手的肯定就是看守了。
秦華成道:“林爺說笑了,你看我這臉就知道,這差事不好做啊!”
林行歲正色道:“既然是典獄長交給你的差事,內容我便不問了,但風險越大,收益也越大,你第一天上工便捱了打,想必事成之後所能獲得的獎勵也是極大。你這三年刑期,說不定就能縮短一些時日。”
林行歲的推測與秦華成所遇到的情況正好相符,典獄長秦伯度的確是答應了秦華成,事成之後便以他的業績按比例抵消刑期,所以他纔會甘冒風險接下了這個差事。當然了,至於秦伯度要求他做些什麼,他是絕對不會泄露給林行歲知道的。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秦華成在馬尼拉已經吃過大虧,同樣的錯誤絕不可能再犯第二次了。
林行歲與秦華成攀談一番,見對方滴水不漏,什麼信息都不肯泄露,他並非分不清輕重的愣頭青,心知此事或許涉及頗大,便主動停止了討論這個話題,去翻了一個小瓷瓶出來,說是私人珍藏的跌打酒,讓秦虎成擦一擦受傷的地方。秦華成謝過之後,用藥酒稍稍將傷處揉了一番,似乎的確好受了一些。
當晚秦華成睡得並不好,一方面是臉上的傷勢隱隱作疼,另一方面是一直在腦海中考慮接下來要如何從這些西班牙犯人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秦華成並不認爲自己今天演完苦肉計之後就能讓西班牙人信任自己,頂多也就是得到一些好感,而且這種苦肉計絕不能反覆使用,否則很容易就會被人識破了。當然了,他也的確不想再嚐到捱揍的滋味。
秦華成不敢選擇激進冒險的路線,而且秦伯度也沒有給他佈置具體的時限,所以他還是決定要循序漸進,逐步與西班牙犯人建立互信。而這就註定他在很多事情上沒法再當一個安靜的看客,而是必須要進入到西班牙犯人的工作和生活當中,無形中讓這個任務又增加了不少難度。
但爲了能夠早日從苦役營脫身,秦華成就算知道自己這份差事的風險和弊端,也還是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幹下去。而且就算他反悔了想要在中途退出,想必典獄長大人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如此這般過了一週的時間,兩名犯人首領總算是親自出面與他進行了會談。但加戈和羅德里格斯這兩人的目的性都非常明確,那就是想拉秦華成入夥,加入到自己的陣營中,然後利用秦華成的特殊身份,逐步串聯起整個苦役二營中的西裔犯人。
“如果我們能組織起三到五百人的武裝暴動,那完全可以在短時間內佔領營地,奪取武器,並將這裡的所有人作爲人質,向海漢人提出重獲自由的要求。你跟着我們一起幹,到時候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也會帶上你一起走!”
“只要有足夠多的情報信息,我們就可以組織一次快速行動,我手下有一百多名職業軍人,他們的戰鬥力並不比海漢人差,所欠缺的僅僅只是武器而已。如果你能幫我們弄到武器,我們只需要一夜的時間,就能把這地方弄個底朝天,然後再離開這裡!”
兩名犯人首領分別向秦華成表述了自己的打算,果然都有發動武裝暴亂的打算,只是在實施環節上因爲條件所限卡了殼。典獄長秦伯度所料不差,但也的確沒想到這些西班牙人的想法離付諸實施還尚有一段差距。而對於秦華成來說,這些西班牙人的計劃僅僅只是構想的話,那罪行的嚴重程度顯然就很有限了,就算把這兩名首領判了延長刑期,只怕也不會太久,按比例折算下來,秦華成所能得到的好處更是有限。
但真要向這些西班牙犯人提供更多的信息,並協助他們串聯苦役營內的西裔犯人,秦華成也沒這麼大的膽子,這種事風險實在太大,稍有不慎就會翻車。而且典獄長秦伯度給他的要求是調查西裔犯人的異動,而不是主動製造異動,他若是去向秦伯度申請行動權限,肯定也會被駁回。
秦華成想來想去,唯一比較可行的辦法就是拖更多的人下水,以此來增加自己事後所能得到的回報。既然西裔犯人想要在苦役營裡組織暴動,這種行動顯然不是光靠兩名犯人首領就能完成的,秦華成只要能搞到一份參與者的名單,那一樣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