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華成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很明白也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不過以他過去當差的經驗,他能感覺到秦伯度這開場白完了之後應該還有下文,而不是像昨天譚舉任那樣輕飄飄地甩下幾句話就完事。譚舉任作爲高官只需要表明一下態度就夠了,至於具體的事情自然是由秦伯度這樣的基層官員來作安排。
果然秦伯度敲打了他一番之後,這才引入到正題:“關於你的個人檔案,我已認真看過,雖有過錯,但也不算什麼重罪,只要有心悔改,日後仍可爲國出力。”
秦華成不明其意,但還是連聲應下,心道自己在馬尼拉犯的那些事的確不算是砍頭滅族的重罪,但自己因此被判了流放五千裡的刑罰,日後就算刑滿釋放,哪可能還有衙門肯再啓用自己。這爲國出力豈不是空話一句?但他又不敢貿然提出自己的疑問,唯恐得罪了這位第一次打交道的典獄長。
秦伯度道:“你不要覺得進了苦役營,這輩子就完了,只要你有心報國,在這裡也一樣有機會讓你表現。秦華成,你可願意戴罪立功?”
“願意啊!”秦華成不假思索地應道。他雖然還是不明白秦伯度所指何事,但隱隱感覺到這可能是自己鹹魚翻身的唯一機會,絕不可輕易放過。
秦伯度對於他果斷的迴應還算比較滿意,點點頭道:“好,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那我就給你講講要如何行事。”
秦伯度要交給秦華成的任務,其實還是與他現在的差事息息相關。如今星島在押的西班牙囚犯多達數百人,而這些人當中的絕大部分又都是戰俘,這些人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甚至擁有比較豐富的作戰經驗。而苦役營沒有足夠的條件將這些囚犯完全拆分開進行關押,加之看守的數量也比較少,可以說這些西班牙囚犯是苦役營裡一個非常危險的隱患,一旦鬧事就很容易讓事態失去控制。
當然退一萬步說,即便有條件把這些囚犯拆分開,也只會因爲語言文化的差異帶來而帶來新的麻煩,那就算招來幾十個秦華成這樣的翻譯也難以奏效。而且譚舉任肯定也不會採用這種愚蠢的管理方法,秦伯度必須要找到更好的方式,來消除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
秦伯度所想到的辦法並不複雜,那就是找一個人貼近西班牙囚犯的羣體,並設法瞭解這些西班牙囚犯的意圖,找出其中的危險分子。不過這個計劃要真正實施起來就比較麻煩,首先得找一個能夠熟練掌握西語,並且對西班牙人有比較深刻了解的漢人囚犯,其次這個人還必須要選擇對海漢效忠,否則危險分子沒挖出來,反倒有可能會讓西班牙囚犯藉機串聯生事。
從馬尼拉運來的這些流放犯人當中,能滿足第一個條件的犯人其實也不算少,畢竟西班牙人在當地統治了大半個世紀,馬尼拉的漢裔居民大多都掌握了漢語西語兩門語言,在日常溝通方面問題不是太大。但問題在於這些人幾乎都是被海漢俘獲的軍事人員,他們與西班牙戰俘本就是同一夥人,出賣同伴的行爲可能會有,但效忠海漢在短時間內卻根本無法做到。
這樣的狀況下,秦伯度無法信任這些漢裔犯人,也就很難貫徹自己的意圖,試用了幾人都不稱心,直到他看到了秦華成的個人資料。
秦華成有在馬尼拉駐軍中服役的經驗,轉投海漢之後又在治安警當差了一段時間,可以說對於兩國的情況都有一定的瞭解,而他在馬尼拉出事的原因並不是背叛海漢,只是想以權謀私不幸翻車了而已,而且其家人仍在馬尼拉的官方機構中爲海漢效力。如果要說可信度,那秦華成顯然要比那些從未替海漢官方做過事的戰俘們可靠得多,對海漢的仇恨程度也相對較低,這也正是秦伯度打算要給他佈置額外任務的主要原因。
秦華成腦子並不笨,特別是在經歷了最近這幾個月的一系列事情之後,他的見識也算是得到了極大的豐富,秦伯度將意圖大致一說,秦華成就已經領會了七八分。
“典獄長大人,您的意思是,讓我以翻譯的身份接近西班牙人,監視他們的動向,挖出可能潛藏其中的危險分子?”爲了確認自己的理解無誤,秦華成又特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理解。
“如果你發現了什麼情況,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向我彙報。”秦伯度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一旦查實,就給你記功!”
秦華成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脣道:“那這個功勞……能抵消刑期嗎?”
“能!”秦伯度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只要把事情辦妥當,你那三年刑期不是問題!你檢舉的對象最後加了多久的刑期,就按十比一的比例給你減刑。如果抵消完了,就算你刑滿釋放,而且會另行替你向司法部報功。”
秦華成心中瞭然,這樣的安排,就是要讓他儘可能多地檢舉揭發苦役營裡那些圖謀不軌的西班牙囚犯,然後由獄方出面對其施以延長服刑期的懲罰。按照秦伯度所說的比例,只要他檢舉的犯人加刑總和達到三十年,那他自己這三年刑期就可以抵消完畢,恢復自由身了。
這樣的做法當然並不完全合乎海漢律法的規定,但星島這種距離本土數千裡之遙的海外邊陲之地,自然不會完全照着國內的標準來執行,不管是羅傑、譚舉任這樣的父母官,還是像秦伯度這種基層官員,手裡所掌控的自主權限尺度都非常大,對於這些苦力囚犯的處理方式基本都可以自行掌握,也不用專門向國內報批。
譚舉任沒來星島之前,這裡的一切軍政事務都是羅傑一言而決,很多政事根本就不會走程序,而如今總算是稍微正規了一點,苦役營裡的事情至少還有譚舉任會定期過問。秦伯度向秦華成作出的承諾雖然不合法,但的確是已經得到了譚舉任的默許,秦華成也不是苦役營中享受這種待遇的第一人。
當然這種手段也並非沒有弊端,接到這種任務的當事人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收集證據,舉報有嫌疑的犯人,在這個過程中便有可能會爲了更快更多地抵消自己的刑期而構陷其他犯人,甚至故意製造事端然後以此作爲自己立功的資本。秦華成的前任中便有人嘗試過此類做法,只是舉報之後在獄方的查證過程中露了馬腳,結果自然不必多說。
秦華成聽到這樣的條件,自然也是不可遏制的心動了,以他如今的處境,竟然能得到一個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翻身的機會,他實在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哪怕他隱隱能夠感覺到,這差事可能並不像秦伯度所說的那麼簡單。
“小人願效犬馬之勞,還望大人能給個機會!”秦華成當即便跪到地上,表示願意接下這份差事。
“你是爲國出力,不是爲我效勞,記住了!起來回話吧!”秦伯度見他態度也算恭順,便準備要給他佈置更詳細的任務了。
星島苦役二營分爲東西兩個營區,東營區所關押的主要是一些罪名輕刑期短的犯人,還有就是新近抵達星島的犯人。這類犯人相對比較容易管理,所以看守力度也比較低,像秦華成所在的號頭出工,也就只有兩名看守負責全程的押解任務。
而西營區的情況就要複雜一些,這邊關押的犯人以重刑犯和刺兒頭爲主,秦伯度所擔心的西班牙戰俘,絕大多數也是關押在西營區之中。西營區的看守力度要遠勝隔壁,外出務工幾乎都是碼頭水壩這些條件最爲艱苦的工地,所以秦華成到目前爲止,其實還沒有與他接下來要打交道的這些犯人照過面。
秦伯度給他的任務,便是在西營區去充當翻譯,從西班牙裔犯人中找出可能會生事的危險分子。但考慮到他的人身安全,秦伯度並不打算將他的監舍也調去西營區,因爲之前有一個漢人翻譯便是安排到了西班牙犯人的號頭裡,結果沒過幾天便在夜裡莫名其妙地窒息而死,至今都沒找到真兇。
有了這個前車之鑑,秦伯度對秦華成的使用還是比較小心,讓他只需在每日出工期間擔當翻譯,至於住宿還是每晚回到東營區的甲三號頭裡,這樣也能讓秦華成自己稍微安心一些。至於他在執行任務期間的安全問題,秦伯度稱會向獄卒看守們打招呼,讓他們儘量給予方便,同時盡力保障秦華成的人身安全。
對於這樣的部署,秦華成也挑不出什麼明顯的毛病。風險肯定是存在的,但想到可觀的回報,秦華成就覺得冒險一試也是值得的。他可不想未來的三年裡每天在工地上累得跟死狗一樣,到時候就算能熬到刑滿釋放,自己的身體恐怕也早就熬廢了。
秦伯度並沒有給秦華成留下多少調整狀態的時間,讓他回去稍事休息,午飯之後便會有人帶他去與那些西班牙犯人接觸。
秦華成回到甲三號頭,營房裡早就空空如也,犯人們這個時候已經出去上工了,多半又是得等到晚飯時分纔會回來。秦華成正好趁着這個清靜時間,仔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狀況,對接下來要執行的任務做一下準備。
或許是秦伯度做了安排,秦華成這天獨自享用的午飯竟然比前兩天的內容豐富多了,甚至比他之前見到牢頭林行歲的特供餐還要好一些,一葷兩素還有一根香蕉,在這地方已經是簡直令人感動的豐盛了。不過這並沒有讓秦華成的情緒變得輕鬆,他莫名覺得這頓飯有點斷頭飯的意思,心裡不免有些慌張。
吃過午飯之後,便有看守來帶秦華成去了位於苦役營北方的碼頭工地。這個工地距離他之前勞作的那處堡壘工地並不遠,兩處工地之間甚至已經修好了一條土路,以便於建材的運輸。
不過秦華成到了這處工地上大致看了一下,便知道林行歲之前所言非虛,這處工地的工作環境才真是稱得上艱苦二字。河岸邊有上百人正在進行打樁施工,而其中不少人都是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扶着常人大腿粗細的木樁,以便讓岸上的同伴用錘子將這些木樁釘進河牀裡去。
這個活可並不輕鬆,站在水裡的人在保證自己站穩的前提下,還要儘量扶正木樁,否則釘下去的木樁若是歪歪扭扭就過不了關,還得拔出來重新施工。而在這些釘入河牀的木樁上方,正在搭建供船隻停靠的棧橋。堆放在河岸上或粗或細的圓木足有數千根之多,也不知砍伐和運輸這些樹木花費了多少人力。
如果這種工程是放在海漢本土,那或許會輕鬆得多,有專業的施工隊伍和整套的標準施工方案,有些地方甚至還可以使用蒸汽動力的打樁機來輔助完成難度最大的施工部分,整個工期可能還不到星島這裡所需時間的五分之一。
不過拋開時間成本,若是要論施工的人力成本,那星島這裡顯然就有巨大的優勢了。這些苦役犯人的用工成本非常低,而且根本無需考慮他們在施工過程中是否會有人身危險,之後是否會有後遺的病患問題。特別類似西班牙戰俘這種異族犯人,看守們更是半點同情都欠奉,幾乎都是往死裡用。哪怕譚舉任接手苦役營之後也在嘗試推行一些人性化的管理舉措,但在實際操作的層面起到的效果並不明顯。
而這樣的用工也不可避免地會激起西班牙犯人的不滿和反抗情緒,雖然他們的反抗措施幾乎都在萌芽階段就被無情地鎮壓了,但斷斷續續還是一直都有人在嘗試對抗獄方。而看守們因爲聽不懂西語,對於犯人之間的這種串聯也沒有很好的應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