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寫自在-在瓦拉納西參度生與死

恆河上游是日常的洗衣場,中游一大段是屬於宗教,沐浴淨身、進行印度教祭祀和舉行婚禮地方,下游則是怵目驚心的焚屍場。

通往瓦拉納西的火車裡擠滿了人,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強烈刺鼻,屬於印度的味道車窗鐵條封住,乍看猶如囚禁人犯牢籠

恆河自喜馬拉雅山發源,一路奔流到加爾各答而出海,印度教徒在有生之年,都渴望來此聖地朝聖

他指着桌上的糖罐說:「你說的靜坐,只在罐子外面打轉,」接着抓起一把糖繼續說:「裡面的糖,你還沒嚐到!」

加爾各答的Sudder Street,是揹包客聚散之地,殘破而垃圾滿地的街道,混雜着各種交通工具,人力車腳踏車英式舊款汽車、電動三輪車等,擁擠的街道偶爾還有牛隻與人車爭道。印度人喜歡鳴喇叭,刺耳和高分貝聲音總是不絕於耳。如果沒有練就「聽而不聞」的功夫,我想,在印度是很難生活下來的。

通常,晚上九點以後,吵雜沸騰的聲音就會逐漸平息下來。

除了牛與人車交雜的情況之外,清晨時分,整個印度還沒動起來之前,也會偶然地看見牧羊人趕着上百隻的羊羣,穿梭街巷的奇景。

第一次到印度的旅人,一定不會錯過印度教的聖城,恆河流經的瓦拉納西(Varanasi)。我買了二等臥鋪的火車票。

車站驚魂

離火車站約兩公里,蜂擁的人羣步履匆匆,手上提拎着,頭上也頂了兩、三件,甚至四、五件的行李,往火車站的方向前行,成千上萬如蟻行的人羣,揚起了一股巨大的塵沙,瀰漫數公里之遠,乍看之下,似乎是電影中常看到的災難片,逃難時的壯觀場景,又像戰後的硝煙漫漫。

偌大的車站大廳,地上、走道上淨是坐着、躺臥着的人,昏暗的光線下,更顯得駭人!我只記得問清楚等火車的月臺後,穿梭過一羣羣躺臥的人,才走到候車的月臺。而長長的月臺,除了人之外,還有牛、猴子、老鼠,以及成羣的鳥,吱喳地不停爭鳴。

當火車緩緩駛進月臺時,全車站的人突然間從各個角落蜂擁而出,羣擁而上,只見成羣的人在爭先恐後的擠進那道只容一人出入的窄門。約莫三、四十節車廂,我的車廂在哪裡?我要怎麼找到我的位子?正焦急、茫然無措之際,突然間一個年輕人一把抓住我的手快速地帶我穿過擁擠人羣,把我帶到一節車廂前,手比了比,示意這就是我的車廂,然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人羣中。深怕火車馬上就要啓動,還來不及跟他說聲謝謝,就急匆匆地鑽進車廂裡了。

驚魂甫定坐下後,心中升起一股感謝又感動的情緒,像是溺水無助時被人猛然拉上岸的慶幸感。

車廂裡擠滿了人,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強烈刺鼻,屬於印度的味道,車窗被鐵條封住,乍看猶如囚禁人犯的牢籠。

火車開動後,車廂裡不時有人叫賣着熱茶、礦泉水和零食,甚至不時有人打掃車廂。賣茶人一手提着茶壺,另一手則是一落陶製茶杯陶杯看起來有種原始不加修飾的粗獷美感。陶土捏造的茶杯,好看又有拙意,賣茶人會不會收回去呢?正思索間,鄰座一位男子,把喝完的茶杯,隨手扔到窗外去了!陶杯碎裂的聲音猶如心也被打碎一樣,錯愕吃驚又教人不忍。我往四周觀察,發現所有喝完茶的印度人,莫不把茶杯往外扔棄,毫不猶豫,毫不心軟!

「這是個不能以常理度量的地方!」

我們可以不經思索地把醜陋的事物隨手棄置於地,但對於認爲的美麗事物,是不是也可以隨時扔擲,毫不猶豫,毫不心軟?

第二天中午,火車橫越一座大鐵橋,橋下是一條寬廣綿長的河,啊,這應該就是恆河!瓦拉納西應在不遠處了!

火車剛在月臺停妥,只見成羣人潮你死我活地瘋狂搶着擠進窄門。頓然間,吆喝謾罵聲此起彼落,我生怕火車很快開走,下一站也許是一、兩百公里之外了,心急地也在上下的人羣中推擠!我發現有人把行李從車窗扔下車,或上車的人把行李扔上車,然後赤手空拳與人羣展開肉搏戰

我不知道搏鬥了多久,恐懼的心情使我奮力掰開和推開人羣。最後終於擠出了車廂,汗流浹背地,呆站月臺上,鬆了一口氣地說:「噢!瓦拉納西,我終於到了!」

諷刺的是,火車竟還停在月臺上!該上車和下車的旅客都已上車和下車,打羣架的場面已不復見,而火車卻約莫停駐了十五分鐘後纔開走!心想,有這麼充裕的時間,其實不需要參加肉搏戰的,等到打羣架的人各就其位,再慢慢下車不就可以了嗎?

啊,恆河!

印度人視水爲神聖的元素之一。恆河自喜馬拉雅山發源,一路奔流到加爾各答而出海,凡是有水之地,就是印度人的精神場域。而瓦拉納西更是幾千年來,印度哲學、文化、神話和藝術的集大成所在。長長的恆河岸,有許多的Ghat(往恆河邊的石階),隨處可見苦行的薩都(Sadhu),坐在河邊或冥想,或以某種獨特的瑜伽姿勢修行,身上畫了印度教的符號,手執法器,或者全身塗白,長鬚蓄髮,終年以河爲伴,誦讀吠陀,瑜伽經文咒語,也爲人消災祈福和解惑。

恆河邊除了來自印度各地的朝聖者之外,也有走江湖的吹蛇人和販賣各式供品攤販

當然,也有騙子和成羣的,沒有階級的賤民乞丐。不時有人輕聲向你販售一種令人迷幻的煙品,據說,這種特殊的「菸草」可以讓人經驗到類似「狂喜」的無我狀態。

每天清晨,天剛破曉,我就坐在賣茶人攤子的階梯,喝一杯熱茶,抵禦冷冽的寒風,等待一丸紅日,從遠方樹叢穿過薄霧而出。

恆河的上游是日常的洗衣場,中游一大段是比較宗教的,沐浴淨身、祈禱和進行印度教祭祀儀式和舉行婚禮祈福的地方,下游則是怵目驚心的焚屍場。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焚燒,有些病重或垂死的老人,從印度各地,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等待生命的最終嚥下最後一口氣後,便安然地在恆河焚化,了卻一生的最大心願。

焚屍場

與中游的場域相較,焚屍場肅然靜穆,很多人圍觀着一具具裹以鮮紅彩布的屍體,被擡到恆河邊浸潤,在祭司唸了經文和咒語後,就放在層層架好的木柴堆上,引火焚燒,空氣中竄流着肉體被燒炙的氣味,夾雜着香料。有時怵然地可以看到亡者的手、腳或內臟,裸露出來……慢慢地,又被焚燒不見,頗有種令人作嘔的生理反應。

大約兩個小時左右,一具完整的肉體,就在火光熊熊之下,化於無形,剩餘的一些碎屑,牛或狗就走過去,吃掉了。

沒有人哭泣。只有肅索的靜默。

也沒有悲愴的氣氛,只有怔然與默然蹲坐的親人,目送亡者最後一程。

生者漠然的神情,不知是哀傷、悽然,還是慶幸至親逝於恆河的至福

對圍觀衆人中的我,第一次目睹整個肉體的消逝,只能以驚怵形容,心理隨着一具具軀體的僵化,慢慢發酵似的醞釀成一股難以名之的震撼與震慄!一種深層的感觸在內心深處騷動,說不出來的泫然還是無力感。

我想起佛陀傳記中,佛出四門,目睹了人的生命過程中,無可逃離的生老病死……恆河,似乎把生老病死活脫脫地俱現於目前啊!

腦海中突然回想起那幅壁畫,皺着眉頭的佛陀,他一天之內看到了生命的四個過程,而那天晚上酒酣歡愉之後,他,到底看見了什麼?深思着什麼?

(本文摘自《在印度,聽見一片寂靜》,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