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館藏文物都能搞錯,究竟誰來給博物館裡的服飾秀把個關?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前陣子小紅書大數據給我推薦了《漢代曲裾袍怎麼穿?博物館專家解說》的內容,經過搜索辨認,應該是10月17日由湖南博物院主辦的“瀟湘錦繡”2023湖南博物院華服大典裡的內容。

(小紅書視頻截圖)

(畫面相同的官方報導)

然而讓人驚訝的是,作爲湖南博物院自己館藏的文物,介紹文案和現場演示服裝卻出現了明顯錯誤——曲裾袍是沒有繫帶的!

出版於1973年、由湖南省博物館參與編著的《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第66頁清楚且詳細地繪出了曲裾袍的形制和裁縫方法示意圖。

(硃紅羅綺綿袍)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書頁)

與我們熟悉的“古裝”所不同的是,曲裾袍沒有繫帶,且存在着大量斜裁拼接。

怕有人擡槓說“你怎麼就敢肯定報告裡沒寫、沒畫繫帶就一定是不存在”,我們往後翻幾頁,就有帶繫帶的“單裙”,報告裡不僅畫出了繫帶,並且用文字寫了裙帶有多寬、左邊帶子有多長、右邊帶子又有多長。足以證明這本《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寫得有多麼詳細。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書頁)

但我們之前在《》裡提過了,漢服圈最初所做的曲裾並非是根據馬王堆出土文物復原的,而是跟着影視劇裡的曲裾形貌摸索着剪裁的。儘管內襟的固定形式無法從古裝劇裡窺探到,但依然根據慣常的仿古服飾製作思維給做了繫帶。

(早期的漢服曲裾裁剪圖)

(早期漢服曲裾的繫帶)

後面,漢服圈興起以文物作爲形制規範依據的風潮,馬王堆風格的曲裾也開始出現在商家商品裡,但往往只是模仿了馬王堆曲裾袍寬大的衣緣和寬細結合的緣邊風格。實際上並不會按照文物的裁片縫製,更是保留了繫帶。

(馬王堆風格漢服曲裾的繫帶)

請注意,上面的服飾是2012年的產物。很顯然,十幾年過去了,在2023年的湖南博物院華服大典上依然在用這一套思維做曲裾袍。只不過,當時頂着馬王堆服飾是“壽衣”壓力的漢服商家開始嘗試製作銷售馬王堆風格曲裾,還有些小心探索的意味,而十幾年後跟風的商家忽然就有了博物館背書的光環。

這還不是別家的博物館,是收藏着這件文物的博物館,展櫃裡還投影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裡的線圖。

(湖南博物院內場景)

湖南博物院公衆號對此活動的預告裡,還將曲裾袍以及穿法作爲兩個“亮點”。

(湖南博物院公衆號截圖)

不由得讓人疑惑,看似作爲“重頭戲”營銷推廣的這些博物館服飾秀活動,真的有人在把關麼?

其實之前在《》裡我也提出過一些疑問,但那些很多是存在着討論或辯駁空間的。然而湖南博物院的活動中出現的是一個非常明顯的錯誤,有實物,有講解,儘管我認爲造成這些的原因是差不多的,但沒有辯駁空間的差錯總是更容易被人拿來舉例的。

隨着博物館參觀越來越熱,博物館也隨之推出了許多活動,這些活動常常會與當下熱點結合,以達到吸引年輕人、促成網絡傳播的目的。

(博物館活動)

服飾秀,既熱鬧又光鮮,相比搞博物館劇本殺、沉浸式戲劇、AR體驗之類的活動,服飾秀籌備的門檻更低一些,二次傳播的素材更多一些,因此幾乎與此沾邊的博物館都在搞。

然而現實是,服飾秀表面上由博物館主辦的,實際上幾乎是外包給相關商家來拼湊完成的——某個商家或某幾個商家拼湊出一個節目,多個節目組合成一場看似完整的服飾秀。

(活動節目單,圖/湖南博物院公衆號)

比如這次表演馬王堆風格曲裾穿着的也是一個漢服商家,從它自己的相關宣傳裡可以看到,僅在2023年就至少參加了抖音主辦的“國風大典”、寧波方特東方神畫主題樂園主辦“華裳盛典”、廣州琴瑟漢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主辦的“南國漢服嘉年華”等。

儘管看起這些活動的“外包裝”驚人的相似,但內在是完全不同的,從而使得出現在活動中的商家擔任的角色也不一樣。“國風大典”是國風主題的商業秀演;寧波方特“華裳盛典”與此類似,但更接近景區提供的主題文化演出;“南國漢服嘉年華”類似漫展節,中間會穿插安排一些走秀演出活動。

比起這樣的商業活動,參與博物館活動的報酬很低或只報機票酒店,能給的也只有博物館背書的鍍金履歷,只有商家對此感興趣也就不足爲奇了。商家通過參與博物館活動,獲得身份背書,再去參與其他活動便擁有了一定的優先權和議價權,比如“國風大典”在介紹這個商家的時候使用的就是“復原天團”的頭銜。商家還常常通過博物服飾秀產生的照片和視頻,在商家自己的宣傳渠道充當着新品發佈的作用,大有一種商品已經過博物館檢驗的暗示。

至於讓漢服商家真正在自己的經營活動之外去做一些額外的需要大量積累才能完成的考據工作,雖然商家會如此自我包裝,但實際上就是幾乎不可能的。

矛盾點就出現了——博物館裡的服飾秀內核和能力上都更接近文化節目,傾向於娛樂性的一面,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和需求,被包裝成類似學術講座的科普教育活動了。

在湖南博物院的這個活動節目單裡,總共有9個節目,其中有6個是走秀,1個是器樂表演,能與支撐起與博物館公共教育有關聯的也就是2個節目了,而本文一開頭的差錯也出在這僅剩的2個節目裡。

(湖南博物院華服大典活動節目單)

(湖南博物院華服大典新聞報道)

如果看活動的本質,這樣的錯誤出現得不稀奇、可以理解,但看活動的包裝,這樣的錯誤簡直匪夷所思、無法直視。問題就在於,這樣內核與包裝錯位的情況下,博物館有沒有在給服飾秀把關呢?又是以內外哪個標準進行把關的呢?

博物館本身當然並非全知全能,會出現各種錯誤,但以往的博物館錯誤往往只牽扯博物館本身,比如牌子寫錯了、英文譯錯了之類,改一下不說方便,至少是簡單的。但服飾秀牽扯的利益方就比較多了,亞文化產業的商家大多經營着類似飯圈的買家羣體,扶持着類似站姐的KOL,這使得這些商家在使用博物館作爲背書的時候放大參與博物館活動的重要性——參與博物館服飾秀就是獲得官方肯定;放大博物館的話語權威性——博物館的正確性神聖不可撼動。一旦提出質疑,很容易就會受到多方面的輿論“絞殺”,更何況這裡還牽扯着漢服。

除了這些,還有人的因素,比如以前提到過的《》。在這些即牽扯商業經營、又牽扯小圈層話語權的活動裡,部分博物館工作人員的權力很容易就被不正常地放大,從而出現類似教師課堂追星的事情來。所謂“把關”,不僅僅是學術層面的,還有管理層面的,有時候這比學術更難。前面提到了,很多問題是有辯駁空間的,以至於避免像湖南博物院這樣明顯錯誤其實非常簡單,但使得這樣易糾易改的問題輕易出現、反覆出現的話,顯然就不是學術的原因,而在管理和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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