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東西問》從「喝茶」到「防疫」,東西文明交流跨越鴻溝(綦天柱)
貴州茶園。(中新社資料圖)
東西方交流深廣綿長。近現代西方文明深刻影響了東方文明,而除「四大發明」之外,中國在器物和文化層面,或者直接參與西方文明演進,或者間接影響西方歷史進程,其中波折不少,但知者不多。長春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所長、外國語學院教授綦天柱,多年來將東方文明置於全球文明座標系內進行深入研究。近日,他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解析東西文明交流如何跨越文化鴻溝。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長期以來,人們對東方歷史的認識由於受到西方中心論的影響,在對歷史進程動力的認識方面存在一定的偏差。那麼東西文明交流過程中,東方文明影響幾何?
綦天柱:相信大家都熟知明代的「西學東漸」,但嚴格意義上,明代西方輸入中國的成功案例只有白銀,當時全球近半產量流入中國。海量白銀換走海量中國產品,讓中國成爲嬰兒期經濟全球化一極,爲張居正改革和白銀貨幣化奠定基礎,對後世影響深遠。與之相比,同期輸入中國的西方近代科學與宗教則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
而在中西交流史上,「東學西漸」纔是長期居於主導地位的,直到晚清這一趨勢才被逆轉。當時的中國,有千年積累的發明創造,無可替代的絲織茶瓷,海量人口的產能和市場,砥礪成熟的考試選拔制度,人倫導向的宗教寬容,這些都是當時的西方欠缺甚至亟需之物。以利瑪竇爲代表的來華傳教士,將這些先進文明傳回西方,深刻影響了歐洲,尤其是上流社會和知識階層。
當時「東學西漸」可謂全方位:文學藝術,歌劇《圖蘭朵》中國公主形象已成世界經典,劇作《中國孤兒》是永載史冊的啓蒙運動重要著作;發明創造,升降舵、水密艙助力西方開啓大航海時代;《農政全書》促進了歐洲農業發展;流行時尚,中國的絲綢、陶瓷、漆器、壁紙等長期佔據西方上流社會的舞臺;建築技藝,斯德哥爾摩的「中國宮」,波茲坦的「中國茶樓」,慕尼黑的「中國塔」,甚至凡爾賽宮,都有中國園林的影響;制度建設,中國通過考試選拔人才的科舉制,啓發了西方延續至今的文官制度。
實事求是地說,我們的文明輸出和影響,大多是被動的,甚至有消極的成分。而中國明清之際西方科學與社會變革雖在幼年期,卻已經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並逐漸掌握了東西方文明溝通與交流的主導權。
中新社記者:在東西文明交流過程中,兩種文明在互相接納、融合方面又有哪些鮮爲人知的波折?在這方面,東西方表現有何異同?
綦天柱:我講兩個事例。一個關於茶葉,一個關於防疫。
1607年,荷蘭人開啓了歐洲進口中國茶葉的先河。不過,英國政府對茶葉課以重稅,導致只有上流社會才能喝得起茶。他們的地位和影響左右了社會風尚,茶葉需求劇增,英屬東印度公司開始大量進口中國茶葉。
很多人不知道,茶葉和工業革命頗有淵源。古代歐洲人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且環境衛生堪憂。隨着經濟發展人口大量集聚到城市,快要到達工業革命臨界點的時候,往往就會因爲排泄物污染水源而導致疫病,人口死亡和流散隨之而來,待污染緩解,一切重啓。
爲利於長期保存,中國銷往歐洲的多爲經過充分發酵的紅茶,而紅茶必須用開水沖泡,無形中消滅了一些重大致病源,對英國工業革命人口積累突破臨界點起到了促進作用。茶葉在英國普及的過程,基本上和第一次工業革命重合,這並非偶然。
另一個故事是關於神秘的「人痘」種植。天花病毒自然死亡率曾高達30%以上,接種人痘是有效的免疫手段。當時中國從痘衣、旱苗、水苗到熟苗,種痘技術一直領先全球,但敞開胸襟,並未搞技術封鎖。
著名的英國駐奧斯曼大使夫人瑪麗·蒙塔古,胞弟死於天花,接着自己染疾,掉了睫毛,留了痘疤。她的家庭醫生對此束手無策。在伊斯坦堡,她接觸到來自中國的人痘接種技術,大爲折服,旋即決定爲自己的孩子接種人痘。如同一切文明文化交流一樣,阻力如影隨形——夫人的決定遭到很多人的反對,甚至包括她信任的家庭牧師。
1718年,蒙塔古終於說服到訪的英國醫生梅特蘭,爲自己6歲的兒子接種人痘並獲得成功。1719年回到英國之後,她大力推動人痘種植,但勞而無功。直到1721年英國天花大流行,蒙塔古夫人又爲自己的女兒做了人痘接種並取得成功。次年,英國有皇室成員開始接種人痘,在英國推動人痘種植纔出現轉機。
1796年,英國人琴納發明牛痘接種,極大程度上克服了人痘技術的短板。值得一提的是,他兒時接種過人痘。牛痘技術發明之後短短9年就被引入中國。起初因與傳統中醫理論格格不入而受到抵制,但中國人將實用主義與變通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時人一方面通過《引痘略》等著作爭取士人階層的支持,一方面創造性地借用胎毒的概念闡釋牛痘相關概念,並將「種痘部位」定義爲穴位,規定種痘需要「男左女右」,民衆接受度大爲提高。隨後,全國各地大量設立「種痘局」推廣牛痘。
從17世紀到19世紀,茶葉用了200年惠及英倫歐陸;從東方到西方,種痘技術從中國出發,又從英國反哺,其間波折與碰撞,雖非應然,幾爲必然。同處命運共同體內,惡意、詆譭、排斥既能害人,更能害己;認同、欣賞、善用,確保的是我們的共同利益,共同價值。
中新社記者:當前,世界地緣政治衝突加劇,許多人再次陷入文明衝突不可避免的宿命論悲觀情緒中。如您所述,東西方文明在交流中,確實存在一些困難,那麼該如何跨過這種鴻溝呢?
綦天柱:我覺得要用顯微鏡觀察波折與問題,以應當前;更要用望遠鏡看清主流與趨勢,以謀長遠。
談到交流,中華文明有兩個極爲突出的特質:首先是器物導向。中國對文化或者制度層面輸出不感興趣,比如鄭和下西洋,帶出去琳琅滿目的物品,帶回來各類貢品,如長頸鹿之類。即便這方面有所輸出均屬被動,比如日本模仿大唐。這和歷史上衆多「一手持經,一手持劍」的強勢文明迥然不同。
其次是「神」的模糊甚至缺位。中華傳統文化尤其儒家文化,融合「血緣宗法」和「巫史傳統」,用「祖先崇拜」淡化甚至架空「神崇拜」,導致「神」相對模糊甚至缺位。正因爲缺乏內置的宗教屬性,中國人能夠寬容對待各種宗教。從國家層面看,無論對內對外,中國幾乎沒打過值得一提的宗教戰爭。
比較而言,這兩個內置文化基因,第一個讓我們不具有侵略性;第二個讓我們具有兼容性。此二者不啻是我們千年累積的文化特質和優勢,是摩擦的最佳潤滑劑。
從古到今,中國產品對世界舉足輕重。貿易摩擦似乎不可避免,但並非無解。前邊提過的茶葉,先是中國主導,後來茶種外流,印度和肯尼亞隨之崛起,而今中國仍是茶葉第一大生產國,但世界茶葉的生產和銷售可謂百花齊放。衆多類似範例表明,任何國家、任何產業,都不能妄自尊大,也無須妄自菲薄。
歷史反覆證明:人類文明與文化的交流,絕非坦途,但必爲大道;互惠與互利,雖有波折,終是主流。
受訪者簡介:
綦天柱,長春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所長,外國語學院教授,中國翻譯協會專家會員,長期深耕西學東漸和中學西傳領域,專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國際傳承與發展,在國內多所高等院校、科研院所開設「東學西漸」與「西學東漸」系列課程。
(本文來源:中新社「東西問」專欄,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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