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紙動物園 3

那是四月的第一個禮拜，媽媽死後兩年。蘇珊是管理顧問，正在城外出她永無止盡的差。而我在家，懶洋洋地切換電視頻道。

我停在一部鯊魚紀錄片上。突然間在我心裡，我看見媽媽的手用錫箔紙折了又折，做成一隻鯊魚給我，我和老虎看着。

一陣騷動聲傳來。我擡頭，看見書櫃旁地板上有一團包裝紙和破舊膠帶。我走過去撿起來，丟進垃圾桶裡。

那團紙動了一下，自己展開來。我看到是老虎，我好久沒有想到牠了。「嗷嗚～」媽媽一定是在我放棄之後又把牠黏回去了。

牠比我記得的還小，也或許只是因爲那時我的拳頭比較小。

蘇珊把紙動物放在我們公寓裡當裝飾，她可能把老虎放在很隱密的角落，因爲牠看起來很破舊。

我坐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指。老虎的尾巴捲起來，愛玩地撲過來。我笑着摸摸牠的背，老虎開心地在我手掌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你好不好呀，老朋友？」

老虎不再玩耍，牠站起來，像貓一樣優雅地跳上我的腿，繼續把自己展開。

我的腿上是一張方形皺巴巴的包裝紙，沒有花色那一面朝上。上頭寫滿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我從來沒學過中文，但我知道「兒子」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在最上方，在收信時會看到收信人的位置，是媽媽笨拙又孩子氣的筆跡。

我到電腦前確認網路時間，今天是清明節。

我帶着信到市區，知道中國團的巴士會停在這裡。我攔下每一位遊客，問：「你會看中文嗎？」

我很久沒說中文了，不確定他們聽不聽得懂。

一個年輕女人答應幫忙。我們一起坐在長椅上，她大聲念信哈我聽。多年來我試圖忘記的語言又回來了，我感覺到這些字沉進我的體內，穿過我的皮膚，滲透我的骨頭，直到緊緊揪住我的心。

兒子：

我們好久沒說話了。我想碰你的時候，你很生氣，這讓我很害怕。我想或許我現在無時無刻感受到的這種痛苦，是很嚴重的。

所以我決定寫信給你。我要寫在這張我爲你做的紙動物上，你曾經那麼喜歡牠。

我停止呼吸時，這些動物就不會動了。但如果我全心全意寫給你，就可以把一點點氣息留在這張紙、這些字背後。那麼，如果你在清明節想到我，那是離開的魂魄能夠回來探望家人的日子，你就能讓我留下的氣息活過來。我爲你做的這些動物會再次跑跳起來，那時也許你就會看到這些文字。

因爲我要全心全力地寫，我就得用中文寫。

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故事。你小的時候，我總想着等你大一點再告訴你，你才聽得懂。但不知道爲什麼，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我生於一九五七年河北省的四轆村。你外公外婆都來自非常困苦的農家，沒有多少親戚。我出生沒幾年，中國遇上大饑荒，那段時間死了三千萬人。我第一個記憶是醒來看到我母親在吃土，這樣她就可以填飽肚子，把最後一點麪粉留給我。

後來生活好點了。我母親教我怎麼摺紙動物，怎麼讓牠們活起來。這是鄉村生活裡很實用的法術，我們摺紙小鳥來趕田裡的蝗蟲，摺紙老虎來防老鼠。農曆新年時，我跟朋友會折紅色的紙龍。我永遠忘不了那些小龍在頭頂的天空飛來飛去、掛着一串串鞭炮嚇走過去一年所有壞東西的情景。你一定會喜歡。

然後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鄰居告鄰居，兄弟鬥兄弟。有人想到我母親的弟弟，我舅舅，一九四六年去了香港經商。有親戚在香港代表我們是間諜，是大家的敵人，所以我們必須承受各種批鬥。你可憐的外婆不堪凌辱，投井自盡。後來有一天，一些拿獵槍的男孩把你外公拖進林子裡，他再也沒回來過。

我成了十歲大的孤兒。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戚就是在香港的舅舅。有天夜裡我偷偷跑走，爬進往南的貨運列車。

到廣東幾天後，幾個男人抓到我在田裡偷食物。他們聽到我在想辦法去香港時笑了起來。「今天算妳走運，我們的生意就是帶女孩子去香港。」

他們把我跟其他女孩子藏在貨車最底下，偷偷運過邊界。

他們把我們帶到一間地下室，要我們站直，露出健康聰明的樣子給買家看。許多人家付了倉庫一筆手續費，過來看我們，選一個去「領養」。

錢家挑中我去照顧他們兩個兒子。我每天早上四點起牀準備早餐、喂男孩們吃東西和洗澡、買食物、洗衣拖地。我跟着男孩們四處走，他們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晚上我被鎖進廚房碗櫥裡睡覺。我手腳慢了或做錯事會捱打，男孩們做錯事，我也捱打。如果他們抓到我在學英文，我還是捱打。

「爲什麼妳要學英文？」錢先生問：「妳想去警察局啊？我們會跟警察說妳是大陸人，非法住在香港。他們會很樂意把妳關起來。」

我這樣過了六年。有一天，一個在早市賣魚給我的老太太把我拉到一邊。

「我認識跟妳一樣的女孩子。妳現在多大啦？十六歲？有一天，妳家主人會喝醉，他會盯着妳看，把妳拉過去，而妳不能反抗他。太太會發現，然後妳就會覺得妳真的跟下地獄一樣。妳要脫離這種日子，我知道有人可以幫妳。」

她跟我說有美國男人想要亞洲太太。如果我會煮飯、打掃和照顧我的美國先生，他就會給我好生活。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爲什麼會跟那些謊言一起出現在型錄上，然後遇到你爸爸。這不是個太浪漫的故事，但這是我的故事。

在康乃狄克州的市郊，我很寂寞。你爸爸人很好，對我也很溫柔，我很感謝他。可是沒有人懂我，我也什麼都不懂。

但之後你出生了！我看着你的臉，看見我母親、我父親和我自己的影子時，我好開心。我已經失去所有家人、整個四轆村、所有我知道和所愛的一切。但你出現了，你的臉孔證明那一切是真的，不是我在幻想。

現在有人可以跟我聊天了。我會教你我的語言，然後我們可以一起重新創造我愛過和失去過的小天地。當你用跟我、還有我母親相同口音的中文對我說出第一個字時，我哭了好幾個小時。我折第一隻動物給你時，你笑了，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煩憂了。

你長大了一點，甚至可以幫我跟你爸爸溝通，我真的覺得有家了。我終於過上好生活了。我希望我父母親能在這裡，這樣我就可以爲他們下廚，也給他們過好生活。但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你知道中國人覺得這世界上最難過的是什麼嗎？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兒子，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中國眼睛，那是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中國發色，那是我的頭髮。但你能瞭解你的存在給我帶來多大的快樂嗎？你能瞭解當你不再用中文跟我說話，也不讓我用中文跟你說話時，我是什麼感覺嗎？我覺得我又再次失去了一切。

爲什麼你不跟我說話，兒子？這種痛苦讓我沒法再寫下去了。

那年輕女人把紙還給我，我不敢看她的臉。

我頭也沒擡地問她能不能幫我指出媽媽信中的「愛」字。我在紙上把這個字寫了一遍又一遍，讓我的筆劃和她的字疊在一起。

年輕女人伸出手放在我肩上，站起來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和媽媽在一起。

我順着摺痕把紙折回老虎的樣子。我把牠摟在懷裡，牠開心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們往回家的路走去。

（本連載完結。本文摘自《摺紙動物園》一書，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