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廢土遊戲中,絕望的白人向非洲流亡

當國人在歡慶《黑悟空》的成功時,另一片大陸也在憧憬着自己的遊戲大作。

這片大陸就是非洲。

在全球遊戲市場的版圖中,無論從生產者還是消費者的角度看,非洲的份額幾乎不值一提。

然而,新的力量正在噴涌而出。

不得不說,遊戲確實有着它普世的魅力。

非洲遊戲市場頂着惡劣的電力和網絡環境急劇增長,2022年,非洲遊戲市場的利潤已經達到86.28億美元。

有經濟學家預測,2024年,即使是在最貧窮的撒哈拉以南非洲,遊戲市場的利潤也有望首次突破10億美元。

然而,對於非洲來說,遊戲經濟增長的背後隱藏着主體性缺位的現實。

非洲缺乏自己的遊戲,像過往的殖民者那樣,歐美的遊戲開發者主宰着這片大陸。

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曾提出“符號暴力”(violence symbolique)的概念,符號暴力是一種非身體暴力,它意味着主導羣體將特定的視角和話語系統強加於依附羣體之上。

在非洲,電子遊戲之中就隱藏着典型的符號暴力。

歐美遊戲公司用算法、影像和視聽技術再現的非洲世界觀充斥着殖民者的凝視,在這一視角下,非洲仍是荒蠻的、未開化的法外之地。

《生化危機5》(Resident Evil 5)將非洲描述爲瘟疫肆虐的大陸,黑皮膚的殭屍像癌細胞一樣在這片土地擴散,白人玩家需要前往這片大陸,剿殺他遇到的每一個當地人。

育碧開發的《孤島驚魂2》(Far Cry 2)則虛構出一個混亂不堪的中非國家,這個國度已經在毒梟、軍閥和激進分子的暴力衝突中搖搖欲墜。

而非洲的青年人,苦“殖”久矣。

於是,一衆本土遊戲工作坊挺身而出,開始爭奪“象徵的權力”,爭奪自我表象的權力,爭奪非洲的主體性。

拉各斯、開羅、開普敦和內羅畢等城市正在成爲這片古老大陸的遊戲引擎。

非洲數字產業的“四極”:埃及-開羅;尼日利亞-拉各斯;南非-開普敦;肯尼亞-內羅畢

一些非洲工作室的產品,已經脫穎而出。

例如,喀麥隆Kiro'o Games開發的Aurion是一部街機風格遊戲,它從非洲神話汲取靈感,設計了複雜的英雄宇宙,玩家需要踏上史詩般的旅程,利用祖先散發出的力量,奪回自己的王國。

Aurion

另外一些遊戲則充當着“非洲生存攻略”的職能。

肯尼亞Momentum Core發佈的遊戲《防蚊罩》(Mosquito Hood)要求玩家在越來越苛刻的溫度和溼度條件下消除蚊子,避免瘧疾的爆發,在遊戲中,玩家會學習到瘧疾爆發機制和防治手段,學以致用。

在塞內加爾遊戲《穿越達喀爾城》(Cross Dakar City)中,玩家需要扮演在混亂的城市中穿梭的“兒童乞丐”,必須躲避一定數量的汽車、火車,甚至炸彈襲擊,才能安全到家。

如果說和歐美日韓中國的遊戲相比,這些作品還稍顯稚嫩,近年來,一部非洲後末世遊戲吸引了衆多玩家和評論者的目光。

國際範的非洲遊戲工作坊

肯尼亞遊戲工作室Jiwe Studio開發的“Usoni”是非洲遊戲史上第一部講述後末世時代的廢土風遊戲。

JiweStudio位於肯尼亞首都內羅畢,《連線》(Wired)雜誌將這座城市稱爲“稀樹草原上的硅谷”(Silicon Savannah),20餘家專業遊戲工作室聚集於此。

內羅畢

Jiwe Studio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官網上,JiweStudio宣稱自己的志向是“創造最具非洲風格的,故事驅動的遊戲和體驗”。

Jiwe Studio團隊

Jiwe Studio相當有國際範兒,育碧、Unity和麻省理工是它的合作伙伴,它的主創團隊還包括一位年過半百的法國導演馬克(Marc Rigaudis)。

自2012年以來,馬克一直在肯尼亞寫作、教書,如今,他的正式身份是Jiwe Studio的創意總監。

Usoni的同名小說

事實上,Usoni的原型來自馬克在肯尼亞旅居期間創作的同名小說,肯尼亞的青年學生對這部作品興趣斐然,他們提出了將小說改編爲遊戲,並大幅改編故事情節,最終創造出了Usoni的廢土宇宙。

俄式廢土,美式廢土,非洲廢土

遊戲愛好者們或許熟悉俄式廢土和美式廢土,它們是對工業文明崩潰的兩種想象。

俄式廢土的代表有《ATOM RPG》、《VLADiK BRUTAL》《地鐵系列》等等,在這類遊戲的世界觀中,世界秩序徹底崩壞。

Atom RPG

具有核輻射的煙塵籠罩着西伯利亞荒原中的工業廢墟,破敗的街道上人跡罕至,只有變異物種來回逡巡,在地下苟活的人類倖存者憔悴、暴力而麻木,和同類們爭奪有限的生存物資。這是俄式廢土的意象。

美式廢土的開山之作是1997年的遊戲《輻射》(Fallout)

在這類遊戲中,廢土僅僅意味着現有政府的消亡,倖存者們彷彿回到了十五和十六世紀的新大陸,這裡物資豐饒,甚至電力、石油與網絡都在正常供應,人們在曠野中建立據點,儲存物資,自發地形成社羣,甚至自下而上地形成新政治體。

《輻射》

俄式廢土和美式廢土是歷史在遊戲中的投射。

在俄羅斯人的記憶中,廢土喚醒了對於帝國崩潰、社會解體、技術災變和週期性大規模死亡等真實事件的記憶,它象徵着世俗時間的終結,倖存者唯有企靈於上帝的救贖。

電視劇《切爾諾貝利》劇照

然而,對美國人來說,廢土僅僅意味着重新回到荒野,回到最原處的立國時刻,回到西進運動,末世已然被吸納入循環式的時間結構。

美式廢土和描述十九世紀西進運動的荒野大鏢客有相似的哲學內核

非洲廢土,混合着徹底的毀滅與重建的希望,爲廢土文學投入了南方視角。

在東非斯瓦希里語中,“Usoni”的本意是“希望”。

非洲廢土:倒反天罡

2020年,Usoni正式發佈。

在現實世界中,北方世界排放的污染,首先對熱帶地區產生影響。非洲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局外人,也是氣候災難最爲深重的大陸,註定比其他地區率先成爲廢土。

非洲氣候難民

遊戲的設計者們忽視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在Usoni的世界觀中,現實世界中的一切都被顛倒過來。

全球北方毀滅了,自2035年以來,瘟疫、火山噴發和洪澇將歐洲變成人間煉獄。核反應堆或者溶解,或者沉入海底。含有放射性物質的黑雲籠罩着天空,空氣、海洋和淡水均被污染。

在Usoni的末日,非洲是唯一陽光普照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後的El Dorado。

在西班牙語中,El Dorado的意思是“黃金國”,十六和十七的歐洲殖民者曾相信,在新大陸的叢林中隱藏着一片富有黃金的樂土。

曾經趾高氣揚的歐洲殖民者,必須向非洲流亡,尋找最後的庇護所。

遊戲的起點設定在氣候災難的28年後,也就是2063年的巴黎,此時的城市,早已是一片廢墟。

站立在巴黎廢墟中的奧菲莉亞

逃亡包含三部曲。

在第一部中,玩家需要帶領一對戀人——黑人女性奧菲莉亞(Ophelia)和白人男孩尤利西斯(Ulysses)——逃往港口,登上前往非洲的走私船。

在遊戲劇情的設定中,尤利西斯是一個患有自閉症的技術天才,奧菲莉亞則懷着孩子,她有一句臺詞:

“要麼,我的孩子在陽光下出生,要麼,他永不會出生。”

在逃亡中,玩家必須穿越工業廢墟、難民營和邊境警察的嚴密封鎖,並應走私者的要求,在廢棄的實驗室中尋找藥物。

在第二部中,奧菲莉亞乘坐的走私船在海難中側翻,奧菲莉亞流落到海灘上,被軍隊緝捕,丟到了暗無天日的拘留中心。

最後,奧菲莉亞和尤利西斯將穿越非洲大陸,前往肯尼亞北部的圖爾卡納湖(Lake Turkana)。

目前,已發佈的內容包括第一部和第二部。

從純粹技術角度看,這部作品的建模細節堪稱平庸。它的臉膜簡陋得令人發笑,場景雖然是3D的,但是角色只能向一個固定方向移動,跟2D橫版並無區別。遊戲中還常常出現突然的卡頓,導致主人公被邊境警察射殺,Game over。

打動諸多玩家的,是這個烏托邦的現實主義與哲學內核。

現實主義烏托邦

在設計通關關卡時,非洲設計師熟練得讓人心疼。

氣候難民,走私者,穿越地中海的小舟,側翻的船隻,溺斃者、邊境警察,難民集中營......遊戲中出現的一切正是許多非洲人每天在經歷的現實。

地中海上的泅渡者

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流亡者需要在走私者的協助下,穿越撒哈拉沙漠,潛入北非國家的港口,再乘坐小船橫渡地中海。這一流亡路線兇險重重,除了地中海的波濤,沙漠中游弋的匪幫也將他們視作待宰的羔羊。

難民前往歐洲的路線

2023年,在流亡中身亡的難民達到3100人之多;2024年上半年,又有72000人嘗試穿越地中海,785人在這一過程中死亡或失蹤。

即使倖免於難,難民如果被邊境檢查逮捕,便可能被投入難民營監禁。

非洲設計者們眼中的廢土,只是非洲現實生活的簡單重複。

諷刺的是,正在遊戲第二部發布的次日,一艘從摩洛哥開出的難民船和警察發生了嚴重衝突,多人受傷或死亡。

目睹着慘淡的現實,肯尼亞設計師關於歐洲人逃亡的情節設計帶有幾分揶揄的色彩,西方文明在現代化的範式中毀滅,它的子嗣只能向曾經的殖民地,向愚昧的非洲逃亡。

返鄉:非洲廢土的哲學內核

然而,肯尼亞人的諷刺並不摻雜復仇者的快感,他們自嘲式地爲非洲大陸安置了一個更具黑色幽默的結局。

非洲這片El Dorado很快被全球寡頭趁火打劫,非洲人並沒有實現“翻身農奴把歌唱”,曾經控制歐美的精英階層,迅速將舊有的權力體制轉移到了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遊戲設計者耐人尋味地解釋道:

遊戲設計者耐人尋味地解釋道:

“這並不是白人和富人之間的衝突,而是富人和窮人之間的衝突。”

遊戲主打一個,英特那雄納爾一定要實現。

在遊戲情節的推進中,黑皮膚奧菲莉亞將從一個普通的母親蛻變爲一個世界主義的抵抗戰士,他將吸引更多的人,推翻全球寡頭的暴政。

然而,這種創世,同時又是返鄉。

這部遊戲,充滿着撲朔迷離的隱喻。主人公的名字顯然經過了仔細考量,他們分別出自希臘神話和莎翁戲劇。

“尤利西斯”(Ulysses)是羅馬人對希臘語“奧德修斯”(Odysseus)的轉寫,“奧德修斯”本是古希臘神話《奧德賽》(Ὀδύσσεια)的主人公,根據神話的敘述,特洛伊城陷落後,英雄奧德修斯經歷了十年的漫長苦旅,歷盡艱險,終於返回家鄉。

“奧菲莉亞”(Ophelia)最早出自十六世紀的詩歌,但直到莎翁《哈姆雷特》才膾炙人口。在莎翁筆下,奧菲莉亞曾是哈姆雷特的戀人,在家庭變故後,奧菲莉亞陷入了瘋狂,她在宴會中滿口謎語,演唱着關於死亡和女性失去童貞的歌謠。最終,奧菲莉亞爬上了小溪邊一株傾斜的楊柳樹,因樹枝斷裂,落水而死。奧菲莉亞的死亡是英國文學史中最富詩意的死亡之一。在奧菲莉亞象徵着女性瘋狂,在戲劇演繹中,她總是披着亂糟糟的長髮,身着白色長衣,並用野花點綴。

《奧菲莉亞》——約翰·威廉·沃特豪斯

象徵着死亡、瘋狂與失去童貞的奧菲莉亞孕育着新生命,爲了孩子能夠出生在陽光之下,她踏上了逃亡之旅,對她來說,逃亡是個體的救贖。

逃亡的奧菲莉亞和尤利西斯最終將抵達肯尼亞北部的圖爾卡納湖。

圖爾卡納湖真實存在,它是人科物種的共同故鄉,20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在湖邊發現了最早期的人科化石,並將化石的主人命名爲“湖畔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 anamensis),它們生活在410-390萬年前的地球,仍保留攀樹的習性。

圖爾卡納湖和湖畔南方古猿

Usoni描述的不是歐洲人在廢土時代的流亡,而是人類的返鄉,奧德修斯與“瘋女”奧菲莉亞從自我毀滅的現代世界,返回人類400萬年前的最初起點。

在創世中返鄉,遊戲的設計者們似乎有意呼應了一個詞彙的悖論性:革命(revolution)。在中世紀英語中,“革命”並不是線性時間中的斷裂,而是天體運動的循環往復、周而復始。

生活在人類起源地的遊戲設計者們,拒絕無希望的俄式廢土,厭惡美式廢土中權力機制的自我複製,他們所希望的,是在毀滅中重生,在流亡中返鄉,簡而言之,是Usino。

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瑕不掩瑜

從哲學性而言,現有的非洲遊戲大約無一能超越這部後末世作品。

當然,它依然有很多不可忽視的問題。

作爲非洲遊戲史的第一部後末世遊戲,這部遊戲仍然摻雜着如此多的歐洲元素,它的腳本來自歐洲人的小說,它的情節仍充滿歐洲的味道,從El Dorado到返鄉的尤利西斯和瘋女奧菲莉亞,Usoni用一連串西方文學隱喻支撐起了單薄的敘事。

非洲只是作爲情節展開的劇場,以及象徵起源與寬恕的空洞符號被納入遊戲,它是“西方”的他者,但這個他者的面容仍然晦暗不明。

但這並不妨礙我認爲,Usoni是非洲遊戲史的里程碑。

每一個被殖民、掠奪,被污名化的民族,爭取文化自主性的努力,都值得尊重。

有了這樣的開端,我們一定會在未來的遊戲中看到內涵更爲豐富的“非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