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流中,找尋生活的支點

楊眉 沈念 《半澤直樹》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凪的新生活》 《50歲,我辭職了》

主題:新青年與新勞動

地點:上海圖書館東館

嘉賓:沈念電影研究者

主持:楊眉非虛構作家、導演

依託體系時總感束手束腳,爭得自由後卻又須事必躬親,二者之間你如何選擇;你努力察言觀色但還是會被同事排斥在外;職場結構中,領導犯錯的“鍋”總要你來揹負;“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做法在今天是否還行得通;事在人爲和聽天由命之外,有沒有第三條路……

初入職場,年輕人總會面臨着種種困境。今天我們推薦的這篇講座稿,嘗試通過對幾部職場日劇的剖析,來豐富年輕讀者們對職場的認識。

《半澤直樹》:以牙還牙,加倍奉還

楊眉:歡迎大家參加由中信出版集團、上海圖書館,以及播客“奧特我們”聯合策劃的“摩登情感”沙龍。我們之前問過大家,工作和生活是如何平衡的?好像正在工作的人會覺得工作總是過度;在休息階段的或者已經準備退休的人,又覺得需要重新找到一個支點,要怎麼安排生活當中這麼多的空閒時間,“卷”“躺平”和“擺爛”這些詞也出現得很多。

所以,我們今天準備的三部日劇也都呼應着這些關鍵詞。第一部是高分人氣日劇《半澤直樹》。

沈念:日本男演員堺雅人所扮演的主角半澤直樹,他在第一集的時候就替他的直系上司背了大鍋——上司逼迫他一定要把5億日元在一個特別緊急的流程裡借給一家公司,但實際上那家公司做了大量的假賬,後來果不其然就爆雷了,5億日元沒有辦法追回。這個時候支行長把這口大鍋甩給了半澤直樹,所以半澤直樹必須要把5億日元給追回來,不然他可能會在銀行的職場體系裡被貶斥到最下面的一級。

這部劇在當年把“加倍奉還”變成了一個流行語,尤其是這部劇本身又是一部漫畫改編作品,所以裡面演員的演技都會充斥着大量一種被稱爲“顏藝”的表情技巧——他們的表情會特別誇張,呼應了一些漫畫式的人物刻畫手法。在這部劇裡,堺雅人無數次面部猙獰地從牙縫裡擠出“我一定會加倍奉還”。在當時大家是把它作爲一個爽劇來看的,會看到半澤直樹一次次地被體系打趴下,那麼多幕後黑手都要搞他,但是沒有關係,他最終還是能夠翻身的。

楊眉:這部劇把銀行的權力升遷結構,形容得非常線性,一級一級的,每一級都要做對才能爬上去,而一旦犯錯你就再也爬不上去,只會反過來被一級一級地往下貶斥。

有一個片段是半澤直樹的同事近藤的遭遇,他在多年前是一個優秀員工,但是有一次的業績沒有達標,他被從大城市發配往小地方。他接受了在這個小地方定居,可能永遠不再升遷回大城市的情況,跟妻子孩子一起在這裡買了一套獨棟的房子。此時銀行就再一次把他發配,要他去更遠的地方、更小的部門,他的經濟狀況也會再度折損。

半澤直樹得知同事又一次被髮配,前去追趕、爲他送行。

沈念:我個人特別喜歡這一段,首先是關於車的鏡頭,車開在一塊正在建設中的場地,那些樓剛剛搭了框架,說明近藤住在基礎設施還沒配套上的地帶,而他接着還要再去一個更荒的地方。

楊眉:而且正在搭建起來的鋼筋結構建築,它既像銀行線性的、冰冷的權力結構,同時你也可以想到,這些新的建築能夠搭建起來,背後也是有銀行貸款來支撐的。

接下來是近藤剛剛安的家,鏡頭從一個有點高度的位置俯拍,兩邊還夾着山坡,你就覺得這個小房子夾在一條縫當中,好像快要從山坡上滑下去。果然,銀行又把近藤發配更遠,他又得緊急地把剛買的房子賣掉,小孩也要跟着轉學。

跟着再下一個鏡頭,到了車站這裡,一上來我們可以看到半澤直樹跑得飛快,他在臺階上的衝勢是非常強的,三步並作兩步就跨上了臺階,好像鏡頭都快要追趕不上他。可是當他到了車站上的時候,改用了一個淺焦的鏡頭。就是說主角可能跑動得非常快,但是你在鏡頭裡就感覺他好像差不多還是在那個位置,暗示着主角面前逆流而上的阻力非常大。

沈念:對,淺焦鏡頭就是會把你對焦對象的背景虛化,相當於你對焦的對象和背景看上去是粘在一起的感覺,縱軸會變得特別的短,因此哪怕你在縱軸上有很劇烈的運動,看上去幾乎就像沒動一樣。類似這樣的鏡頭,在1967年的電影《畢業生》裡,當達斯汀·霍夫曼最後追趕的時候,也用了這種手法,會讓人物看上去像沒跑一樣,但其實跑得很用力。

近藤與半澤直樹在站臺的時候,一直在用一個非常基礎的剪輯手法,就是越肩鏡頭的正反打。一般來說,越肩鏡頭的前景——背對觀衆的那一個人的表情,我們是看不到的。近藤跟半澤直樹說“銀行是這樣的一種體制,你一旦犯過一次錯,就再也回不去了”這一段話的時候,半澤直樹有一點刻意地把臉往右轉,所以我們能夠在越肩鏡頭裡同時看到近藤說這個話時有點紅起來的眼角,以及半澤直樹臉上的痛苦。其實半澤直樹本人沒有想辦法把這一關熬過去的話,就會跟近藤一模一樣,這裡凸顯了兩人之間的革命情誼,以及他們共同面臨這樣一種在體系之下掙扎的困境。

楊眉:我也很喜歡近藤走上列車時的鏡頭,他上了車以後,我們就能隨着車門關上發現,這個人的頭沒有了,但是他的身體還留在橢圓形的車窗玻璃當中。穿着灰色西裝的背影看上去特別像古代被朝廷流放的犯人。隨着車啓動,你就看見列車慢慢隱沒在隧道洞口的黑暗當中,這也是半澤直樹當時看向這列車時感到的一個很不祥的預兆——如果他再不能解決現在職場上的問題,這個黑色的洞口下一個要吞噬掉的就是自己了。

接下來的一個場景是半澤直樹被總部上級逼迫認錯和背鍋。

沈念:在第一集的前80多分鐘裡,我們看到半澤直樹其實一直在被各部門的人欺壓。在這個場景裡,小木曾不斷用手拍桌子,其實是以一種視聽的方式把半澤直樹受到的委屈濃縮起來,達到最高潮。我們可以看一下,他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鏡頭把他的手放在前景,半澤直樹被放在後景,再加上慢慢的增音,所以你不僅能感覺到他的巴掌越拍越響,越拍越快,而且從視覺上好像這個巴掌是越來越直接地拍在半澤直樹的臉上一樣。這時候半澤直樹突然“發瘋”了——你們每一個人想要扣到我頭上的鍋,我都要加倍奉還扣回到你們頭上。

我們在現實中的職場中可能也會感覺到的,一個項目有了功勞就歸上一級的人,但是有了鍋好像就得下級的年輕人來背。半澤直樹很像職場中年輕人的嘴替,替所有人條理清晰地發瘋。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女性在職場的邊緣處境

楊眉:看過了一直贏一直爽的《半澤直樹》,接下來的一部劇調性完全不同,是《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沈念:這個故事裡面由新垣結衣扮演的主角森山,大學畢業打算挑戰找工作。森山總是幻想有一個叫《情熱大陸》的紀錄片節目在採訪她,這一段模仿了電視紀錄片的一些手法,比如說手持或者一些很急速的攝影機的運動。

其實從森山的經歷裡面,我們能夠看到很多現在年輕人的一些困境,剛一畢業可能就難以就業,然後因爲難以就業,所以就覺得要不再去提高一下學歷,結果讀了研畢業出來發現還是很難就業,最後可能就只能找一份編外的工作。試用期到了,但公司說你不用再來了,反而是剛剛接受森山輔導的女生被留下來了。這裡還有一些職場上的權力騷擾,比如說男性上司會要求作爲女性職員的森山幫他洗杯子;也有領導的指示不明確,致底層員工可能需要一次次地返工。

楊眉:森山在職場上是非常被邊緣化的一個人,也沒有辦法直接表達心中的不滿,但是她想象中因爲有一個電視節目的劇組在跟着她,她就可以隨時跟鏡頭說我現在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森山失業以後,她去了一戶單身的男性上班族家裡做家政保潔,男性僱主其實非常賞識她在打掃方面額外多做的一些工作。所以森山跟這位男性僱主後來就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其實也是森山跟她已婚已育的閨蜜見面的時候萌生的一個想法——

森山跟閨蜜說,我現在在給一個男生做保潔,他每次會付我多少錢;已婚已育的閨蜜就說,我也在給我老公做保潔,但是我的老公就沒有付錢,而且我還要給他生孩子帶孩子,但是我的經濟是不自主的,會被人家說我是靠他養着的。森山突然想到說,我不如就跟我的男性僱主假結婚,這樣我就可以很穩定的一直在他家裡做保潔,我的生活成本也有人可以跟我一起承擔,可能在社保之類的層面上,我們作爲夫妻還可以領到一些福利。而男性僱主也覺得挺划算的。

沈念:一個全職家庭主婦的勞動折成市場價是非常值錢的,但她在家庭內部,報酬就會被視爲0,被視爲一個被丈夫養在家裡的閒人。這一段已經非常進步了,我們看到一個男性願意和一個女性平等地坐下來探討,一個女性的家務勞動對應報酬是多少。但是森山在和男性一起對半分房租的情況下,我們會發現男主角是有一個自己獨立臥室的,女主角只能打地鋪睡在客廳裡,一到早上就得把鋪蓋收起來放進櫥櫃裡面。我們在現實中也能發現這樣的現象,比如是丈夫更容易擁有一間書房,還是妻子更容易擁有一間書房?

楊眉:而且像這部劇裡面只有基本的保潔和做飯兩類家務,如果一對夫妻的育兒義務對半開,對於承擔了生育損傷的女性來說,未必是公平的。我今天也想推薦一部有關的社會學書籍,叫做《親密的分離》。在這本書裡,作者提煉了“男主外,女主內”模式一個特徵,男性和女性他們兩個可能精神世界社交圈已經完全地分離開來了,但是他們的生活又是互相依賴的:可能對於一個丈夫來說,他比較重要的社交圈層是他的工作夥伴、領導;對於一個妻子的世界來說,是她的孩子、老人、保姆,和她的一些同樣是家庭主婦的閨蜜——他們的社交圈層沒有交集,但是他們又互相依賴,沒有辦法脫離,因爲丈夫需要有一個人給自己提供無償的後勤,妻子也需要丈夫從外面獲得經濟收入。

但這個模式漸漸失衡了。對於上一代做家庭主婦的女性來說,丈夫退休了,妻子卻沒有退休的時候的,丈夫回到家裡來,也沒有參與家務。而對於新一代的職業女性來說,她已經參與了“主外”的部分,爲什麼“主內”的部分男性不能參與進來?所以這樣的社會變遷就促使大家對於親密關係有了一個新的要求或者模式,兩個人的精神世界得是勾連溝通的狀態,但又是各自獨立的個體。

《凪的新生活》《五十歲,我辭職了》《小森林》:何處纔是人生的曠野?

楊眉:下一部我們想介紹的劇是《凪的新生活》(注:“凪”爲劇中女主人公的名字),這個主角是一個28歲的白領女性。按照傳統來說,在這個年紀她應該找一個工薪族男朋友,如果再工作到年紀大一點的時候,他們就應該結婚,她就應該辭去工作做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也在公司裡找到了這樣一個男友。

沈念:凪在職場上遭遇了一些隱性的霸凌,她的一些同事會把他們不想幹的活都丟給她,工作上出現紕漏的時候,也會把鍋甩給她,她就像是一個微縮版的半澤直樹。凪在職場的人際關係中難以融入,但是又很努力做出想要融入的尷尬姿態。

我特別喜歡的一個鏡頭是她們聚會的場景,一開始鏡頭在拍凪的正面,然後突然改變了角度,轉了一圈帶出了另外三個和她一起聚會的女同事。我們就會突然發現她們四個人的位置關係裡,這三個人是一夥的,凪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方。而且在這一段對話裡,凪迴應大家的時候好像都一直慢一拍,所有人都說了我懂的時候,凪再說我懂,所有人說好可愛,然後她纔跟着說好可愛。凪的內心獨白就有提到“空氣”這個詞,在日語裡“讀空氣”是一個固定搭配,它的意思就是你要察言觀色。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在日常生活中也有這樣的感悟,其實你跟你的同事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但是當你發現自己被一羣其實你也不喜歡也合不來的人排斥在外的時候,你還是會很緊張。

楊眉:凪受不了職場人際關係後,辭職去鄉下租了一間自己的房間,她也在這個時間思考接下來要怎麼做。我們推薦的《50歲,我辭職了》這本書的主角也是和凪一樣的爆炸頭,她也是在一個大公司工作,主動辭職去了鄉下,比凪更特別的是因爲50歲這個年紀,她在單位裡已經是一箇中層領導了,馬上可以領退休金了,但這個時候她覺得好像自己再這樣頂下去,人生都要過完了,什麼時候才能開始探索自己的生活,所以就主動辭職了。她去到鄉下以後,也會對原來公司的這種環境有所反思,比如說她會覺得這個社會其實是單位跟單位之間的交接個體,如果不在一個單位裡,要是出來了的話,個體就要單打獨鬥地暴露在社會環境裡,生活會比你在一個單位裡要更困難一些。這個時候她就反思爲什麼社會上會有這樣的慣性,好像人一定要有一個單位才行。

在我們這個故事裡,凪在鄉下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劇情也慢慢揭示了,不管是她也好,還是男朋友也好,他們都有那種非常傳統的人生觀念,一定要按部就班去一個大公司上班,到了某個年紀要談婚論嫁,但這種壓力都來自於他們的父母的要求。

凪雖然辭職了,也跟男朋友分手了,正準備要鼓起勇氣探索新生活的時候,她媽媽突然從家鄉的一個小地方殺到這邊來,想要檢查一下你現在生活的條條框框有沒有滿足我的要求。這個時候凪的勇氣全都被打回原形,她裝作其實還在原來的公司上班,已經分手的前男友知道了她的困境,也趕回來裝作他們關係非常好,還要談婚論嫁的樣子。凪媽媽一聽男生家是東京的大戶,就着急想要撮合。接下來的場景就是凪和她的母親一起去參加前男友慎二奶奶的生日賀宴,結果在生日宴上,雙方家庭都發現,對方沒有看上去的那麼體面。在經歷了一場雙方父母的鬥爭以後,凪終於向母親說出了一些反抗的話,告訴她說其實你一直以來強加在我頭上的東西,我不喜歡,並且帶着她的前男友慎二逃離了生日宴。

沈念:這一段展現了凪女性角色身上曾經的脆弱,她的堅強,她的溫柔——她可以勇敢地跟母親說,我不喜歡你一直以來強加在我頭上的要求,與此同時她又能夠意識到母親其實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作爲一個單親媽媽,她其實也承受了很多來自社會的白眼。凪都能夠體諒她的母親,但是最後她還是能夠勇敢地表達說,雖然我知道你也很可憐,但是我不會再爲了你活下去了。

很多時候你在職場上的弱勢,你的察言觀色,你的想要討好別人的態度和傾向,可能就是和你的原生家庭有關。因爲你的父母、你的長輩,對你有這樣的一種服從性的要求,別人對你提出要求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不是建立自己的邊界去防禦、去拒絕,而是我要去順從。這樣一種在原生家庭中和長輩的相處態度,對於有些人來說可能會造成終身的影響,影響以後在職場、在社會種種更公共的場合的一些爲人處世的態度。

我就想要再推薦一部日本的漫畫叫《小森林》,它的劇情和《凪的新生活》有一點像,都是說一個小鎮女孩到大城市打拼幾年以後,發現自己很不適配大城市的職場環境。在《小森林》裡主人公是回到自己的家鄉,每天的生活就是種地,所有吃喝的東西都是每天從自己的地裡種出來的,而且整個過程被刻畫得非常的細緻,什麼時候應該播種,什麼時候應該要收成,他每一個步驟都寫得非常仔細。我能感覺到農村是讓人非常放鬆的地方在於兩個詞,第一個就是“事在人爲”,只要你自己不懶惰,你去好好地和你的農田相處,你會有收成,你能夠保證一年四季的食物。第二個詞就是“聽天由命”,萬一天氣很不好,你也沒有辦法,不然我還呼風喚雨嗎,你還是能夠想開的。

但職場很多時候就不是事在人爲,也不是聽天由命,很多時候是有人搞你。大部分的事情都得在一個巨大的人際關係網絡中去做,你本人有多努力,你的命運怎麼樣,很多時候不爲你所控,也不爲自然所控,而是爲其他人所控的。

這樣一種職場環境給人的壓迫感特別高,現在可能很多年輕人討厭的不是工作或者勞動本身,其實討厭的是極其令人不適、人際關係極其複雜的職場,而且職場這個東西真的這麼難以改變嗎?說穿了它不是一個具體的空間,它其實是無數在職場中的人一起決定的場域規則,職場的規則是由每一個人來制定的,職場的規則其實也是由每一個人具體去執行的。我們現在很多人會開玩笑說00後整頓職場,這樣的說法裡難道不也是寄託了一些人對於00後的期望,覺得我們這些中老年人不敢做的事情,新青年是不是能夠提供一種新的勞動方式?我覺得未來每一個新進入職場的年輕人,大家都可以一起努力來改善我們的勞動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