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尹雪豔

《臺北人》出版五十週年,白先勇首度爲此作寫序。(許培鴻攝)

尹雪豔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有些頭上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臺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豔永遠是尹雪豔,在臺北仍舊穿着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逕那麼淺淺的笑着,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豔着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豔從來不愛擦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脣上點着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豔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混身銀白,淨扮得了不得。不錯,尹雪豔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着一副俏麗甜淨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豔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豔的人都這麼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豔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豔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尹雪豔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豔的臺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豔的風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話,心裡也是舒服的。尹雪豔在舞池子裡,微仰着頭,輕擺着腰,一逕是那麼不慌不忙的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豔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毬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紮根似的。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豔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豔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說:尹雪豔的八字帶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爲着尹雪豔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悠閒了,家當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闆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着嶄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着尹雪豔轉完臺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二十四樓摩天廳去共進華美的消夜。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豔的雲鬢上。尹雪豔吟吟的笑着,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的將一枚枚塗着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拈到嘴裡去。

王貴生拚命的投資,不擇手段的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豔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後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豔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豔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後贏得尹雪豔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了尹雪豔十條條件;於是尹雪豔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棟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裡。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豔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羣芳的姿態綻發起來。

尹雪豔着實有壓場的本領。每當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着紫貂,圍着火狸,當尹雪豔披着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的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薰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的向她迎過來。尹雪豔在人堆子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豔逼人,踏着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起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豔: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裡、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棟棟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椅上,嘴角一逕掛着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闆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豔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到了臺北來連個閒職也沒撈上。尹雪豔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孃姨。(本文摘自《臺北人》一書,爾雅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