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泳思(之二十九)

楚建鋒(教師、雜文家)

據《陝西航運史》載,民國年間漢中至安康有72道灘、82道鑽子(即暗礁,水少時變爲明礁),安康至白河段有險灘56處,且地質類型各自不同,各具險情。襄陽以下的中游也灘礁密佈,枯水期爲船隻大患。

各類險灘,使船隻的命運也不盡相同。如沙多碎石多的灘,枯水季節行船容易擱淺、觸碰傾覆,需要在船上灘時卸下貨物,過灘後再裝上船。常年水流湍急的灘,水手拉縴容易打轉倒退,稍不留神下灘就會觸礁或被大浪卷翻。漢江上常有翻船事故發生,揹着靈魂上路成爲縴夫們的行話。

漢江上游的衆多險灘,數黃金峽最險。漢水在這裡繞了個大彎,流經洋縣、西鄉、石泉三縣,切開秦嶺餘脈,從上游入口還珠廟到下游出口渭門村,水路彎曲60裡,如同弓背,而陸路取捷徑只有18裡,如同弓弦,老街就處在弓弦的中段。清代學者、漢中知府嚴如熤認爲,黃金峽乃“漢江第一險”。據康熙年間《洋縣誌》載:黃金峽自還珠廟入峽,“凡九十四里,經二十四險灘出峽,口曰渭門峽。內亂石巉崖,湧流澎湃。荊襄之舟大者,不能上峽,俱抵渭門停泊,陸路僅三十里即至還珠,謂之‘盤峽’。從茲抵漢郡二百一十里;小舟盤載,水勢略平,可以無虞。”渭門鎮爲黃金峽鎖口,“風帆所至,逆流而上者,於茲卸載;順流而下者,於茲裝載。水陸碼頭,爲邑中要津。”

這段記載,道盡了黃金峽的險峻——黃金峽灘多浪急,大船到了峽谷下游入口,因爲貨物過重無法上灘,只有提取一半值錢又經不起水泡的細軟卸船上岸,換上人力走捷徑運到上游,到還珠廟再下水;下水船隻到了還珠廟碼頭,因擔心過灘翻船,也須將細軟貨物卸下,換人力走捷徑運到渭門村再下水。巨大的社會需求和商業利益,使還珠廟與渭門鎮,成爲漢江上著名的商客集聚與貨物轉運、換乘、交換的樞紐。因而,這裡既是水運的“咽喉”,也是縴夫們的“關口”,更是縴夫們的噩夢。尤其上行船行此,必須要換上本地拉縴的纖頭,才知道灘中哪裡有大石頭,如何引導、規避等等。

據載,黃金峽有一處叫沈灘子的險灘,岸邊有一處沖水石,正對着拐彎的急流,枯水期露出江面,漲水時潛於水下。每逢過船,攔頭(看守船頭的人)要使勁一篙紮在這塊石頭上,藉助後艙太公(船上掌舵人)的轉舵,才能使船轉過彎。長年累月,這塊石頭已被竹篙扎出一個眼。這個眼,永遠鐫刻在了縴夫們的心海里,銘刻在了黃金峽的船運史上。

漫步中上游,你會不經意發現兩岸的一些峭壁的岩石上,會有被纖繩摩擦留下的槽痕,當地人稱之爲“縴夫石”。那是縴夫們成千上萬次嘔心瀝血留下的歲月之痕!

在氣溫適宜情況下,縴夫們裸露全身,沒日沒夜地拼命掙錢。他們一會兒在岸上,一會兒在水中,特別是在急流險灘行船時,隨時會遇到突發情況,來不及寬衣解帶就要跳入水中施救。不論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縴夫們常年經受暴曬、雨淋、水泡、繩勒,就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也拉得熱氣蒸騰汗流浹背。每一位縴夫的背上、肩上、手上,都留下了纖繩的淤斑,上了年紀的縴夫,幾乎人人都患上了風溼病和關節炎,最後在病痛折磨中度過餘生。

縴夫是“鐵打”的漢子,不但要經受風風雨雨的磨鍊,更要經受“鐵面無私”的精神錘鍊。因爲縴夫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個團隊,只有三五成羣,才能完成既定的任務。因而只有精誠團結,拋棄私心雜念、把數個人變成一個人、擰成一股繩,才能戰勝困難、完成拉縴的任務。若遇急流險灘,數名縴夫要把數十噸甚至更重的纖繩拴在肩頭,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動。他們要齊心協力喊出“嘿呦”“嘿呦”的號子,只要有一人思想拋錨,抑或是有一點點膽怯,就可能釀成大禍——所有縴夫被潰灘的船從懸崖上拽下來,摔死或墜入水中喪生。據說,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有縴夫不慎墜落,墜落前應砍斷自己身上的纖繩,以免連帶危及其他縴夫的生命……

纖繩,行話叫“纖擔”,又叫“纖纜”,竹篾編制而成,水杯般粗。一根纖繩要取山間最好的竹子,由篾匠劃出竹青,用四五根柔軟如絲線的竹青編織成粗細不一的纖繩。然後將纖繩放在沸騰的硫磺水中煮,使纖繩不僅堅韌,而且不易被蟲蛀,入水也不會沾水。一艘船有兩根纖繩,長度大約500米,用一條小船專門裝載。

竹篾硌人,肩膀無法承受,縴夫們都會用長布把兩頭纏在纖繩上,再層層纏裹,製作成一個搭包子搭在肩背上。搭包子還有一個功能,就是防止偷懶——有一個類似抖空竹的設計,每個人只有用力繃緊,搭包子的挽扣才能扣緊纖繩,誰要是稍有偷懶,挽扣就鬆了,其他人也一目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