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裔在美國如何被溫情脈脈地歧視?

◎默存

用白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越努力,越討好,卻又越自我否定。渴望把自己視爲不被身份議題綁架的“我”,卻不可避免被當作某種身份的代表,而非個體去看待。美籍韓裔作家凱茜·帕克·洪發現,這些現象反覆出現在亞裔羣體中。從拒絕被身份敘事綁架,到直面從個人到集體的複雜敘事,洪把她的思考結晶收錄在了《少數派的感受》。

何謂少數派的感受

2021年,《時代》雜誌評選了年度百大影響力人物,洪位列其中。她身兼散文家、詩人、教師等身份,憑藉《少數派的感受》,獲得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大獎,入圍普利策獎決選。在不熟悉她的人看來,這不過是又一個亞裔美國夢敘事的名字符號,但洪在這本書中擲地有聲地向刻板印象發起挑戰。她讓亞裔的生命體驗變得具體,也精確地闡釋了何爲瀰漫在亞裔羣體中的“少數派的感受”。時至今日,亞裔在美國依然遭遇着“溫情脈脈”的歧視,而少數派之間的團結卻艱難而易碎。

這本書並非一板一眼的學院派論述,而是由七篇文章組成——每篇文章談論一個主題,其共同點就在於“少數派的感受”。書中陳述的少數派表面上是指亞裔美國人羣體,但考慮到作者也花費了不少篇幅談到非裔等羣體,因此,作者所說的少數派既是一種身份,也是現實處境——是那類因爲不在社會主流,被上位者的規則左右,遠離故鄉又在新的生活之地感到疏離,因此被羞愧、焦躁、自我懷疑等感受糾纏的羣體。

“少數派”覺得自己是凹陷的,是給其他人提供形狀的傾角。批評家JiaTolentino在評論此書時舉例:“在電影屏幕上看到一張亞洲人的臉,並準備好聽到充滿刻板印象的笑話。”另一種感覺是:“和白人同學一起吃午飯,把社交場合看成是一個浮雕……”少數派感覺包括一種缺乏感,它根植於羞恥。這種羞恥來自於政治,也來自身份危機導致的自我嫌棄。洪注意到亞裔美國人在種族和資本等級制度中處於一種矛盾位置——這種矛盾容易滋生出羞愧。作爲一名亞裔美國人,她想象自己是一個“恥辱的狗錐”,一個“恥辱的尿壺蛋糕”。“我的身體定期被撒尿,而身體的主人盡職盡責地將尿液的氣味降到最低。”

我在爲誰而寫作?

在書中,從個體經驗出發,洪追溯了自己和父輩的遷徙經歷。她的父親來自韓國首爾郊區。1965年,美國廢除“種族來源限額制”,代之以制度上更公平的全球限額制。於是,一大批亞洲人來到美國,洪的父親也在其中。他搬到洛杉磯的韓國城,推銷人壽保險和乾洗用品。1992年,韓國城因爲族裔問題爆發了“洛杉磯騷亂”。當年那裡的草根、動盪、混亂的環境,讓凱茜·洪印象深刻。

洪做過脫口秀演員,也寫詩歌,對藝術實踐有頗多真切的觀察。洪觀察到:亞裔作者普遍渴望自己的寫作不被亞裔這個身份捆綁。他們擅於寫來自故土的故事,但如果他們的寫作被視爲亞裔敘事的典型拼圖,他們會潛意識裡感到抗拒。洪本人也思考這個問題。她的寫作毫無疑問贏得了精英白人羣體的認可,她的成功被視爲美國多元化勝利的註腳,但她寫道:“即使宣佈我是爲自己寫作,也仍然意味着我是在爲我的一部分寫作,而這一部分想要取悅白人。”

洪意識到,這種急於將亞裔身份排斥,標榜大寫的“我”的姿態,內在也源於亞裔作者常見的對於自我身份的厭棄。而她敏銳地發現,在她的生命經驗中,那些最急於將自己的寫作與種族剝離開,以避開身份主義詮釋的,往往都是亞裔。

亞裔在市場與政治中求平衡的困難早已有之。比方說:在張愛玲赴美的20世紀中期,有人建議她模仿擅寫中國女子和白人情愛的韓素音,寫些討好美國市場的文字。張愛玲想在市場與個人追求之間找平衡,從《北地胭脂》到《少帥》,乃至並未出版的《殭屍車伕》(CorpseDriver)和《孝橋》(BridgeofFilialPiety),進行過多次嘗試,終未取得媲美上海時期的反響。

翻譯家劉紹銘研讀過大量的張愛玲英文作品。他認爲問題出在“口語和idiom(俗語、方言)的運用上”,張愛玲的英文不是“出孃胎後就朝晚接觸到的語言”,她寫的口語對白令母語讀者“聽來有點不自然”。

但另一方面,這恐怕也跟張愛玲不願完全迎合異國讀者的東方主義癖好有關,否則以她的才能,如果真的徹底放下身段,要寫那類小說並非難事。

白人特權和“壞男孩”

我在爲誰而寫作?亞裔創作者更爲焦灼地被這個問題困擾。洪從自身實踐和文藝批評的方向來回應這種焦慮。她評論塞林格、王鷗行、裘帕·拉希莉等作家,指出《麥田裡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擁有的白人特權。洪表示∶霍爾頓對童年的執念令她感到陌生,因爲她曾希望自己的童年越快過去越好,但爲什麼霍爾頓不想長大?對於許多亞裔女性來說,童年是更加危險而壓抑的險灘。

洪也指出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壞男孩”形象。在美國,許多藝術家以反抗權威的壞男孩形象出道。但倘若是出生在中產及以上家庭的男孩,這種反抗大多是一種姿態。由於他實際上處於父權社會得利者的身份,壞男孩的越界得以規避風險。相比之下,如果一位亞裔女性

背離美國主流社會對她的刻板印象,如果她的越界、冒犯打破了那個溫順、乖巧、自我忍耐的亞裔形象,她可能遭遇的懲罰遠遠比白人壞男孩要巨大。

在對於藝術家的論述中,《一位藝術家的肖像》尤爲值得閱讀。洪記錄了一個名叫特蕾莎·車學敬的亞裔詩人,並深入研究了她的遺作。車遭遇強姦和謀殺,她的死亡在當時遭到社會的冷處理。從詩人的生平到其創作實踐,洪再現了車學敬的生命軌跡。她問朋友∶“爲什麼當時沒有媒體報道車被強姦和謀殺的案件?”朋友說∶“如果她是來自上西區的年輕白人藝術家,那新聞報道肯定到處都是。”

洪引用了亞太性別暴力研究所的調查,指出“亞裔美國女性報告的性侵比例最低,還有一項報告完全排除了亞洲女性,因爲‘樣本數量太少’”。洪由此強調,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女性失蹤或發瘋的故事比比皆是,但許多都消失於無聲。它們被一種“家醜不可外揚”的文化掩蓋下來。

披着糖衣的歧視

由個體到整體,在論述亞裔在美國的普遍遭遇時,洪也談到了兩個方面:其一,美國社會善於用看似平等的多元化策略來美化對於少數族裔的歧視。其二,自我厭棄與習慣討好是亞裔常會具備的社會習性。亞裔常常付出巨大的努力,做事小心翼翼,尤其善於自我反思,卻仍未得到真正平等的尊重。

即便是能力優秀的亞裔“模範”,在美國也會遭遇隱秘的歧視。《少數派的感受》讓我想到學者黃運特對於亞裔演員黃柳霜(1905-1961)的研究。黃柳霜出生於洗衣工家庭,依靠自身努力成爲舉世矚目的電影明星。美國人着迷於她美麗的亞洲面龐,讓她出演符合“東方主義想象”的亞洲角色。但黃運特指出:“其時,美國法律規定,白人與有色人種演員不能在屏幕上接吻,於是她只能演配角。好萊塢在迎合社會對華人的偏見,她通常只能飾演被丈夫拋棄的女人、色情的蒙古奴隸、傅滿洲的女兒、心腸狠毒的龍女、白人始亂終棄的黃種嬌娃,還有出賣肉體的妓女。”黃柳霜最終酗酒而亡,年僅56歲。

當美國人需要符合刻板印象的亞裔來充當角色、彰顯自己的多元與包容時,一些亞裔演員能夠得到機會。但諷刺之處就在於,他們需要順應刻板印象才能得到角色,而這恰恰證明了歧視的存在。這種多元敘事的精明就在於“我可以分給你,但不能太多”。於是你注意到,掌握分配權的仍然是白人掌權者;而亞裔在這一席盛宴中分得小小蛋糕的前提,在於——你不能破壞我制定的秩序。

洪用一句話形容了亞裔的處境:“我們生活在一個更柔和的圓形監獄裡。”亞裔比別人更努力,卻更抑鬱;嚮往輕鬆快樂的生活,卻總是陷入緊繃與苦惱;身處在優績主義中渴望得到認可,卻比白男更容易自我懷疑。

於是,由於太多亞裔乃至亞洲人對此心有慼慼,楊紫瓊和關繼威在第96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的遭遇才被亞裔熱議。小羅伯特·唐尼兩次無視主動致意的關繼威,轉而與兩位白人男演員互動。楊紫瓊原定爲艾瑪·斯通頒發最佳女演員獎,現場卻遭詹妮弗·勞倫斯“接過”獎盃——後者希望代替楊紫瓊來爲好友頒獎。不約而同的是,關繼威和楊紫瓊都在頒獎禮後大度地爲白人“朋友”解圍:一個大方曬出與唐尼的合照;一個爲艾瑪·斯通和詹妮弗·勞倫斯進行解釋,並且主動道歉。如果說後者之間是好友還情有可原,那唐尼事後拒不道歉的姿態,以及在此事中亞裔演員率先道歉的行動,其實更加值得玩味。

因爲,倘若我們對權力場域有基本的敏感,處於下位者、從小到大接受忍讓教育的亞裔,其實會相比起白人更傾向於反思自己的問題,更加無意識地在現場扮演維持溫和秩序的角色。相比之下,黑人更具鬥爭意識已成常態,而白人中的“進步派人士”雖然也樂於把反思掛在嘴邊,但他們的反思前提是自己仍站在優勢地位,而不同於亞裔羣體中常見的——被羞辱,被歧視,卻又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爲什麼說美國白人對於亞裔是一種披着糖衣的歧視?亞裔又爲何欠缺像黑人那般團結而有力的抗爭?《少數派的感受》探討的正是美國亞裔的複雜心境。洪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說負債累累的亞裔移民認爲他們的生活多虧了美國,孩子們則認爲,他們的生計多虧了父母所受的苦難。因此,負債的亞裔美國人是理想的新自由主義的主體。”

雖不全面,但夠辛辣

洪這本書是詩人的散文筆法,短兵相接,珠玉落地。但如果要從更系統的角度考察亞裔的遭遇,尤其是涉及亞裔內部的細分討論,這本書就不是合適的選擇。《少數派的感受》更像是自我剖析、情緒診斷、文藝批評與調查報告的結合。這本書不算全面,但在具體論述之處足夠辛辣。洪擅長在看似不相關的事物中找到內在的聯繫,比如脫口秀、越南按摩技師和一個被冷處理死亡的女藝術家。

此書很適合跟詹姆斯·鮑德溫的《村子裡的陌生人》對讀。讀完後你會發現,凱茜·洪和鮑德溫,一個思考亞裔處境,一個鍥而不捨地討論黑人狀況,在對於複雜議題的敘述上有着驚人的相似。

而本文也不妨用鮑德溫的一段話作爲收尾∶“哪怕再好的準則,都可能需要修正,甚至被生活的要求粉碎。因此,一個人必須找到自己的道德中心,穿行在人世時,希望這個中心能夠正確引航。我認爲,我有許多的責任,但最大的責任莫過於此:正如海明威所說,活下去,完成我的工作。我想做一個誠實的人,做一個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