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趣園六箋

圖/肖復興

【阿建/摘自《光明日報》2023年11月3日】

小時候去過頤和園,卻從沒有去過裡頭的諧趣園。第一次去諧趣園,是在1970年的夏天。我和弟弟約好,分別從北大荒和青海回北京探親。我們倆已經有兩年多沒有回北京了。那一年,我23歲,弟弟20歲。

有塞外風雪和戈壁灘風沙做參照物,頤和園的皇家園林風光顯得那樣不真實,亮麗得有些刺眼。第一次到諧趣園,留在記憶裡的是滿園荷花怒放,才發現小時候語文課本里學過的古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並非誇張,那時候見識淺陋,從沒見過這樣多的荷花。

我和弟弟在荷花池邊照了張合影。兩年多未見,他高出我半頭。

我們穿着一樣的的確良襯衫,是在王府井百貨大樓新買的,每件12元,灰色,長袖。

晚上回到家,脫衣服睡覺的時候,看見父親穿着一件背心,母親穿着一件汗衫,都是我和弟弟前些年讀中學時穿過的,已經洗得很舊、很薄,後背露出幾個不小的窟窿眼兒。

父親、母親都沒有去過諧趣園。

同頤和園別處不同,來諧趣園的外地遊客少,特別是到了中午,這裡基本是北京老人的天下。退休的人,手裡拿着免費的乘車卡,夫妻相伴,或三五成羣,帶着吃的喝的,到這裡閒坐閒聊,荷花池畔遊廊的綠椅上,蒜瓣一樣擠滿了人。

退休後,我也常來頤和園,每一次都會到諧趣園。夏天,滿園荷花;秋天,滿園枯荷;而無論哪個季節,都是滿園老人。以爲會遇到熟人,但十幾年下來,只遇見過一次。

那是秋天,我坐在涵遠堂前的臺階上,畫對面的知春亭。身邊站着一位看畫人。我只顧畫畫,沒有怎麼注意他,待我畫好起身的時候,他問我:「你是不是姓肖?」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說:「那就對了,你一定是肖復興!剛纔看你老半天了,沒敢認。」

意外的相逢,讓我們彼此都很高興。他和我年紀相仿,是我的小學同學,家住南深溝衚衕,緊挨着我小時候的家,現在常看我寫的東西…我們越說越近。他打開手機讓我看,裡面下載了好多我的文章,我很感動。

我對他沒有一點兒印象。當然,我可以爲自己開脫─那是遙遠的小學時代,60多年前的事了。可同樣過了60多年,人家卻記得我。

春天,諧趣園裡矚新樓旁的西府海棠老樹開花了。滿池的碧水,一掃冬天的枯瑟,開始有游魚盪漾開溫暖的漣漪。遊廊環水,蜿蜒向南,至知春亭。原來這裡有個小賣部,這幾年改成了咖啡屋,咖啡屋把亭外的一塊空地圍了起來。

我買了杯咖啡,走到屋外。外面很幽靜,從假山石到水邊,散落着幾副桌椅,陽光溫煦,老柳的枝條依然嫋嫋垂綠,爲咖啡增色添香。在水邊坐下,我看見對面假山石前的圓桌旁,面對面地坐着一對年輕姑娘,一高一矮,高的穿着高筒皮靴,抱着一臺筆記型電腦,矮的雙手捧着咖啡杯,若有所思。

我畫好了一幅她們的速寫,然後走過去,向她們打招呼,說:「不好意思,我剛纔畫你們來着…」

矮個姑娘坐在那裡,沒說話。高個姑娘忙站起身,笑着說:「看見你在畫我們呢。」說着,接過我手裡的畫本。我忙說:「畫得不好,你看看,像不像?」

她看過後,連聲說「像」,然後把畫本遞給矮個姑娘:「你看看,你不是學畫畫的嘛。」

我趕緊說:「那你是行家,我是二把刀,見笑了。」

矮個姑娘瞥了一眼畫本,遞還給我,還是沒有說話。

高個姑娘對她說:「你也應該拿你的畫本,到外面畫點兒畫!要不,不是白學了?」矮個姑娘白了她一眼,垂下了頭。

我把畫本又伸向她們,請她們簽名,留個紀念。

高個姑娘簽好了名,把畫本遞給矮個姑娘,矮個姑娘不情願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依舊沒說話。她簽名的字,比高個姑娘的好看。童子功藏在字裡,還有她無語的憂傷裡。

深秋時分,湛清軒很漂亮。東西兩側密密的樹葉,黃的如金,紅的似霞,紅黃綠相間的,像三色堇花。來照相的人特別多,來曬太陽的人也特別多。照相的,大多是年輕人;曬太陽的,大多是老人。

那天中午,在湛清軒,已經找不到可坐之地。看到一對老夫婦,正打開飯盒準備吃飯,飯盒熱氣騰騰,我禁不住說了一聲:「您夠講究的,吃的還是熱乎的呢!」

我和他們聊了幾句,得知老兩口比我大兩歲,以前是小學老師,家住望京,不近,得倒兩回車,這兩年常到這裡。北京所有的公園他們都逛了,覺得還是頤和園風景最好,頤和園裡,諧趣園最好。每次來,都帶好吃的喝的,天涼了,就帶熱的,在這裡坐半天,下午打道回府。

看着他們美美地吃完,老奶奶打開一個保溫杯,遞給老爺子。我衝老爺子說:「看您多美呀,有吃的,還有喝的呢!您這是喝的什麼寶貝呀?」

老爺子舉着杯子,興奮地對我說:「老婆子熬的蓮子銀耳湯!」

「今年的新蓮子,女兒從湖南湘潭寄來的湘蓮!」老奶奶說話了,有幾分得意。

一問,女兒遠嫁湖南,一直想接他們去湖南,老兩口卻枯守北京。

「看我們每天能到這裡來走走,女兒也就放心了。」老奶奶說完,輕輕地嘆了口氣。

來諧趣園拍照的人很多,最引人矚目的,是身着清代服裝的人,踩着高高的花盆底鞋,滿園遊走。

在涵遠堂前,有一塊不小的方壇探進水中,我猜想這大概是以前朝廷來人時釣魚的地方吧。如今,這裡成了人們照相的首選之地。因爲這裡臨水,離荷花最近,俯拍的話,滿池荷花亭亭,荷葉連連,最是美不勝收。那天,有一對3歲的雙胞胎,一男一女,一身清朝服飾,盤腿坐在這裡照相,身邊擺着一個漆木方盤,外黑內紅,上面擺着水果、小點心和新剝的蓮子,真是可愛。圍觀者不少,攝影師似乎也覺得機會難得,化妝的、準備道具的、打反光板補光的,各司其職,一絲不苟,精益求精,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拍照,不停地補妝,擺好孩子的坐姿。

圖/肖復興

夏日炎炎,攝影師有耐心,可倆孩子哪裡受得了。一個高個女子不時走下去,不住地安撫孩子。猜想,是孩子的母親。等她走上岸,一問,果然是。只見她一臉汗珠,把精緻的妝容都弄花了。

「今天是孩子們3歲的生日。」她忍不住告訴我。

一年四季,夏天的諧趣園最漂亮。

今年暑假,兩個孫子從國外回北京,由於疫情在全世界蔓延,他們已經4年沒有回來了。4年未見,兩個孩子都長高了,老大已經超過一米八,快認不得了。來到諧趣園,我特意帶他們從知春堂沿着遊廊往下走,從高到低,在知魚橋處拐了直角的大彎兒,穿過澹碧亭,一直往西下去。

我問老大:「你還記得這裡嗎?」

他點點頭。

我又問:「記得3歲半那年夏天,你就是從這裡往下跑,我在下面的長廊等你。拐過彎兒之後,看見你跑下來了,『撲通』一聲摔了個大跟頭,你哭着跑到我面前,我心疼地一把摟住了你。」

他望着我,沒說話。

我接着說:「就在這個澹碧亭前面的長椅上,坐着一個女的,她告訴我,你從這椅子上一路跑下來,遇見柱子,就抱着柱子跳過去,然後調皮地接着跑。在這拐彎兒的地方,不小心,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他搖搖頭,說記不得了。

我說:「爺爺每一次來這裡,都會想起這事─3歲半的你從這裡跑下來,摔了個大跟頭。日子過得多快呀,現在,你都13歲半了…」

沒等我說完,他一把摟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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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