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大米絕產”風波的五常稻農

作者|一然

編輯|陳默

金黃的稻穗垂着頭,秋風拂過,稻浪起伏。

秋收時節,在國家重要的商品糧基地——黑龍江省五常市,這樣的畫面很常見。這些稻穗在被收割、脫殼後,會成爲晶瑩剔透的大米,包裝成袋,運往全國各地。

“中國大米看東北,東北大米看五常。”五常大米是中國最好的大米之一,在《舌尖上的中國》出過鏡。數據顯示,2022年,五常當地大米年產量爲192萬噸。

不過,在今年,五常的大米產業遇到了非常狀況——8月初,五常市遭遇強降雨,超過100萬畝稻田不同程度被淹。這個數字佔到了五常市水稻種植總面積的約四成。“至少要三年才能恢復元氣。”部分稻農形容這次災難的後果。

但是,受災並不等於“徹底絕產”。暴雨退去後,關於五常大米“絕產”的傳聞開始甚囂塵上,就連央媒也發聲闢謠。

對於五常稻農來說,他們遭受了多重打擊。作爲米業現象級存在的五常,原本就受困於真假大米風波。如今,當同時面對無情的洪災和“絕產”傳言時,天天在土裡刨食的農民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恐慌。

“五常大米不是絕產了嗎?還有水稻?”

這條微信評論像一枚穿膛鋼釘,扎得潘繼萍心痛。她是五常市龍鳳山鎮樂園村的重災戶,暴雨之後,她家的20垧水稻僅9垧倖存。8月6日那天,爲了讓親戚朋友放心,她強打精神,在朋友圈發了一條22秒的“倖存”水稻視頻。“這邊沒淹着,都出穗了,得回多種點地,挺好挺好。”在視頻中,她故作輕鬆地說。

可在一衆點贊與安慰之中,有關“絕產”的評論就像個不討喜的“顯眼包”,讓潘繼萍難以剋制氣憤。她在評論框反覆敲了幾行字,想罵上幾句,但最後只平靜地回覆,“沒絕產啊,有幸存的”。

類似的經歷,宋小花也遭遇過好幾次。她從未想過,自己活了42年,竟第一次被陌生人罵哭了。與潘繼萍一樣,她也是五常稻農,住在五常市營城子鄉三哈村。她家種了20多垧水稻,其中8垧受災。暴雨來襲時,因爲家裡地勢高,房子多,她喊村民來家中避難。二十多個人帶着家當,在她家吃住了5天。很多老人種的地受災了,他們哭得眼睛紅腫,她卻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

暴雨過後,宋小花在快手開了直播。至少有兩次,她在關閉直播後崩潰大哭。“很多人在公屏說五常大米絕產了,說我在這蹭流量,誰想要這樣的熱度啊!”她備受煎熬。

東北的水稻是單季稻,一年只熟一次,五常大米也是如此。在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對水稻的收成來說非常關鍵的一個時期,就是從7月下旬一直持續到8月上旬的抽穗揚花期。不巧的是,此次洪水恰好出現在抽穗揚花期。在距離秋收只有一個多月的時候,稻農們眼睜睜看着綠油油的稻穗變成了灰黑色,一些稻穗倒伏在地裡,默默死去。有老人一遍遍在田埂邊徘徊,佝僂的身軀中透着無助與絕望。

圖:被洪水浸泡後的稻田 拍攝:魏明

圖:未受災的稻田 拍攝:魏明

以前看電視劇,聽到臺詞“心在滴血”,潘繼萍覺得是誇張,可第一次看見被暴雨沖毀的稻田,她終於知道這個詞是真的。“就像精心伺候的孩子,還沒長大,就夭折了。”“尿黃尿,嘴起泡,一宿一宿不睡覺”,潘繼萍說,村裡很多人都是這個狀態,一口飯也吃不下去,每天心急如焚。

減產,已經成爲定局。

但是,還不至於絕產。在潘繼萍的村子裡,確實有個別人家水稻全部被淹,但大多數稻農的水稻沒有全部受災。沒有人知道,有關五常大米因暴雨“絕產”的傳聞是如何誕生,又是如何越傳越廣的。

但無論如何,在競爭殘酷的商業世界,你所失去的,就是競爭對手得到的。在短視頻平臺上,已經有其他品牌的米商公開宣稱,“五常大米80%絕產,購買我們大米品牌,保證是真的”。這樣的說法誇張,卻足夠搶眼球,可以搶走原本屬於五常大米的市場。

對五常的稻農們來說,這是他們沒有遇到過的挑戰,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澄清。

在過去,困擾他們的,主要是大米市場的魚龍混雜。2022年,五常當地的大米產量爲192萬噸,但市面上打着“五常大米”旗號的大米遠超這個數量。實際上,早在2016年,央視就公佈過一個數字:全國在售的五常大米達1100萬噸左右。而從外觀來看,大米的產地很難被確認。

所以坊間有一個說法:“五常大米亂天下,天下大米亂五常。” 五常的稻農們經常抱怨,外地的“李鬼”大米太多了。有新聞報道稱,2022年9月,五常市市場監管局對五常市的一家米業有限公司罰款3萬元,因爲該公司用外地水稻作爲原料生產“五常大米”。

前些年,五常市曾派出一支隊伍,由副市長帶隊去北京、上海、天津、瀋陽等地維權打假。當地政府也出臺過一系列措施,如對五常大米進行行業標準認證、國家地理標誌認證,建立產品溯源服務體系。2018年,五常大米還引入了螞蟻金服的區塊鏈溯源技術,從而幫助消費者“驗明正身”。

不過,這些措施仍然沒有能完全正本清源。

如今,五常的稻農們更焦慮了。他們擔心的是,在謠言之下,消費者會認爲他們賣的不是五常大米,而是來路不明的“李鬼”大米。

“五常大米會因此而滯銷嗎?會被壓低價格嗎?”“沒人買五常大米了,米商還可以賣其他品牌,可我們種植戶怎麼辦?”同爲五常農三代的宋小花和潘繼萍,有着相同的恐慌。在村子裡,大家聚到一起的時候,也會氣憤地議論絕產的傳聞,“五常農民已經很難了,卻還有人在雪上加霜”。

五常市水系發達,拉林河、牤牛河貫穿全境。河流上游分別是磨盤山水庫、龍鳳山水庫,流淌千年的無污染水體經暗渠引入,灌溉稻田。豐沛的水源成就了五常大米,卻也是釀成此次洪災的原因之一。

在三哈村,年輕人往往外出打工,村裡大多是留守老人和孩子,39歲的魏明差不多是村裡最年輕的水稻種植戶了。他曾在暴雨之後不顧危險爬上大壩,當看到一望無際的洪水淹沒了大片稻田時,他內心的絕望像洪水一樣蔓延。他的7垧水稻中,有三分之一受災。

圖:《隱入塵煙》劇照

在抖音上,有一個視頻流傳甚廣——一位稻農回到洪水退去後的家,發現家裡一片凌亂,崩潰大哭。“我是種稻米的,可是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

在東北,農民對於土地的情感有多深,外來人或許很難想象。這裡藏着一家老小一年的收入來源,是柴米油鹽,是孩子上學的指望,是老人養老看病的支撐。

沒有洪災的時候,潘繼萍每天凌晨三點多就去地裡幹活,天黑纔回家。常年在水田裡泡着,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晚上睡覺,腿總是抽筋。她的家和老父親家是前後院,父親過生日,因爲着急插秧,她都沒能趕回去。孩子在城裡上學,三個月沒見過一次。

外界普遍認爲五常農民種水稻的收入很高,但事實並非如此。魏明和宋小花、潘繼萍的經歷非常相似:都是出生在五常農村的80後,都趕上了最後一次分地,但是,他們每人只分到了四五分地,當地把六分地稱爲一小畝,也就是說,他們手頭的地還不到一小畝。

缺地的中年農民,只能去承包其他人的土地。他們算了一筆詳細賬:承包費用,每畝地成本約1300元;五常大米中的經典品種“稻花香二號”原種,每畝地成本約65元;翻地、耙地,每畝地成本約120元;肥料等開支,每畝地成本約300元;全人工插秧,每畝地人工費約280元……

每個環節,都要錢。

到了收割時節,更是如此。大面積的稻田可以用收割機,每畝地成本200元;小稻田只能請人,一天人工280元有時還僱不到人——年輕人外出打工,種水稻的是他們的父輩,可這一代人已經五六十歲,身體已大不如前。

除此之外,還有脫粒、日常機械維修、柴油、水利電費等等開支……在五常,每畝地平均能產1300斤左右稻穀,每斤的成本約爲2元。去年,米商收購“稻花香二號”稻穀的價格是每斤2.6元左右。

米商會對稻穀進行加工,將其變成大米出售。《中國新聞週刊》報道稱,五常大米的出廠成本約一斤6-7元,加上包裝、運輸等費用,一斤的指導價格在10元以上。在某電商平臺上,五常“稻花香二號”大米便宜的是10公斤126元,等於6.3元一斤;貴的是5公斤111元,等於11元一斤。

而對農民來說,哪怕遇上豐年,自己也未必賺錢。魏明和宋小花都遭遇過豐收的稻穀無人問津的時候。有一年,宋小花家十多萬斤的稻子在庫裡擱了一年多,第二年只能按照陳糧價格售賣,在存儲過程中還損失了近千斤。還有一年,稻穀價格被壓到特別低,只有1.5元一斤,這已經遠低於種地的成本價。賣就是賠錢,可不賣又沒錢花,很少有農民能扛得住。

潘繼萍原想着,今年等大米豐收了,要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可現在算下來,這一年種地不僅沒賺錢,還得賠掉十多萬。她在銀行貸了款,一個月要還2000塊錢,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申請延期。

這次被淹的稻田,大多位於河道邊,或者處於低窪位置,離河道遠的高崗地則大多幸免於難。現在,稻農們擔憂的是,明年,高崗地的土地價格會不會漲。

三哈村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小超市,那是魏明除水稻以外的另一個經濟來源。災情之後,小超市的生意明顯蕭條。原來每天至少有一百多個顧客,現在一天也就二十多人。魏明本來給上初中的兒子報了網上補習班,但現在看來,連網上補習班也要取消了。

作爲重災戶,村子裡每次發救援物資的時候,大家都會給潘繼萍多分一點。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領取救援物資,她說不清什麼滋味,甚至幾次拒領,希望分給其他老人。她感恩好心人的善意,但也清楚,“管一飢,不能管百飽”。

種地之前,她跟着村裡人隨大流一起買了農業保險,但一畝地就交幾塊錢,算算也賠不了多少。

洪水退去後,她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和老公開始了自救。聽說噴殺菌劑有效果,他們便趕緊去噴灑,又聽說海藻蛋白肥料有用,也準備試試。對於那些沒受災的稻田,他們的維護比以前更精心,會噴灑農殘降解劑,全力保障大米的口感。

在以往收成好的時候,農閒時大家就能休息。可今年受災嚴重,他們打算等冬天就去找活幹,彌補一下損失。潘繼萍的老公會開車,打算去送快遞,她也在研究自己能幹點啥。

隨着互聯網在農村地區的普及,沒有太多資源的農民們還找到了另一條自救之路。潘繼萍偶爾發短視頻拍攝五常的稻田現狀,或者開直播闢謠五常大米絕產傳聞,有時就會有人給她打賞。她特別不好意思,“那感覺就像領救援物資,平白跟人伸手”。

圖:闢謠五常大米絕產的相關視頻

宋小花以前只是刷短視頻,偶爾發發日常,暴雨之後,她現學瞭如何開直播。她計劃拿手機跑遍全鄉7個村屯,把沒被淹的水稻直播給大家看,讓他們相信五常水稻沒絕產,也想讓大家看看稻農的辛苦。

前幾天,她去五常市註冊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水稻商標,打算直播賣大米。這是網上的粉絲給她的建議,也是被“絕產”傳聞逼出來的,“我害怕到時候稻穀沒人收”。

除了自救,他們也在祈禱,祈禱明年不要再出現天災了。畢竟,旱災、澇災、低溫、高溫、颱風中的隨便一個,都可能會讓一個農民一年的心血白費。靠天吃飯的農民,就像在茫茫大海中駕着一葉小船,風裡走雨裡過,太難抓住確定性,獲得生存的安全感。在極端天氣頻發的當下,更是如此。

唯一能確定的是,到明年,他們還是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農民。父母老了,需要照顧,孩子還小,還要讀書,種地,是他們當下唯一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