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噓!25歲打工小夥沒有積蓄,卻輕鬆“買”下百萬房產,代價慘重...他開始追“兇”之路→

25歲的打工者陳安安沒有積蓄

卻擁有了一套118平方米的商品房

對他來說,買這套房還很輕鬆:躺在賓館裡有吃有喝、學一套話術、配合着簽字。兩個月不到,房產證就到手了。

然而,有房的他如今窩在一棟廢棄的大樓內,一日三餐都成問題。

“職業揹債人”是陳安安的新身份。一些中介招攬“徵信白戶”(未辦理過金融機構的貸款和信用卡的人),僞造社保、身份信息、工作收入等信貸指標,以購房、購車、開辦企業爲名,與銀行內部人員勾結,從銀行套取高額貸款——這一系列違法金融操作,《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九十三條將之總結爲“貸款詐騙罪”,並按照涉案金額,規定了相應的刑期。然而,因爲涉及主體多元、隱蔽性強、取證艱難,這個龐大黑產已在國內蟄伏十餘年。

“揹債”行爲不僅對個人有較大法律風險,還導致銀行或民間借貸公司形成壞賬和呆賬,債權難以實現,最終對國家金融管理秩序造成衝擊,誘發系統性金融風險。2023年3月,中國銀保監會發布《關於開展不法貸款中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成立專項治理行動領導小組,部署開展爲期六個月的專項治理行動。2024年,對不法貸款行爲的整治仍在繼續。

陳安安的代價是從此變成“老賴”。令人唏噓的是,他經歷了“爆雷”——不僅沒有拿到中介承諾的“佣金”,還身負鉅額貸款,面臨被銀行起訴、坐牢等風險。

在記者能查證的範圍內,至少有9名中介在不同省份參與操作了陳安安的揹債行爲。

陳安安決心“追捕”這羣中介。他痛斥中介不老實、不講信譽,卻沒有意識到,他本身也是騙局的參與者。在這場打着誠信旗號的遊戲裡,信任早就不值一提。

陳安安窩在一棟廢棄的大樓內

崩塌

浙江省B市,一棟沿街三層建築,一樓是商鋪,三樓是網吧。二樓原本是一家快餐店,如今已倒閉,住着不少無家可歸的人,陳安安就是其中之一。

灰色的行軍牀已被睡塌,陳安安用撿來的硬紙板托住底部。泛黃的枕頭和被子蜷成一團耷拉在一邊。他拖沓着拖鞋,神情恍惚。上次洗澡已是20天前,頭髮油得兩三根結在一起,腳指甲也長得快超出拖鞋邊緣。

房貸已經逾期5個月了。此前還有催收電話打來,他把揹債所在地的手機號停機後,就再也沒接到過。

陳安安的行軍牀原本在一間空房間內,因需要充電搬至大廳 朱雅文 攝

陳安安的牀 王佳諾/攝

與這棟樓裡其他人無所事事、消磨度日不一樣,陳安安很急迫。

社交平臺上,他一直在與揹債相關的視頻下留言,“我被騙了,背了一套房”。數不清的人私信他,被問得不耐煩了,陳安安丟下狠話:“都說了不要去背,要是遇到麻煩,像我一樣,有家都回不去。”

到底是如何走上揹債這條路的?陳安安回憶,一年前,他在網吧打遊戲時,朋友告訴他,去義烏做電商,進價七八元的商品能賣五六十元甚至上百元,“一天能賺兩三千(元)”。這幾乎是他半個月的工資。

他心動了,問親戚朋友們前後借了六七萬元,計劃去杭州的一家公司學電商。不久,他又聽網吧裡的朋友談論,做電商不是一學就會,很多人即便交了錢、學了,貨也賣不出去,於是作罷。

儘管是借來的錢,在陳安安看來,卻是自己“有錢”了,“沒心思上班了”。他辭掉工作,幾乎跑遍整個浙江:杭州、義烏、金華……“(到處)瞭解一下”。再回到B市時,身上只剩五六千元。

去年10月,年關將至,陳安安答應親戚們過年還錢。他開始着急:錢哪裡來?

在網吧裡,陳安安認識了王強。起初只是點頭之交,一來二去倆人熟絡上,王強常請他吃飯。在陳安安眼裡,王強沒有正式工作,“但人不壞”,“借我錢也不催着還”。他聽到網吧裡有人找王強諮詢“揹債”,便好奇詢問。

他稱王強當時說得很模糊,“包裝身份,去銀行貸款,背一套房”。這是否是一種詐騙?王強表示,房貸由中介償還1到2年,至少主觀上就不算詐騙了。即便“爆雷”,他會找人來解決,“我就在網吧,跑不了,你找我就行”。

擔心、顧慮、猜忌,陳安安都有。戶口本在老家,他很怕去取時讓父母知道;如果中介跑了,房貸還不起怎麼辦?去了陌生城市,做不下來又是浪費時間……糾結許久,陳安安還是決定放手一搏,當時他身上只有500元,“沒有辦法了”。“如果拿到錢,我可以創業,慢慢還。”

想找到揹債中介並不難。社交平臺上有不少視頻,明面上勸阻揹債,留言區卻有不少“想要揹債”“有一手靠譜資源的來”等語句。知情人透露,大部分留言系中介僞裝,造成“揹債很普遍”的假象。部分留言下方,還有中介明目張膽拉生意——“啥戶都能做,不分黑白花。”“包來回交通費,包吃包住,籤簽字,就能有上萬元報酬”等,等待有意者上鉤。

社交平臺上的留言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相比於陌生的介紹人,陳安安選擇信任王強——他知道王強的真名和實名認證的手機號。即便在此之前,倆人認識許久連微信都沒加上。

陳安安不想回家取戶口本,王強便託人替他僞造了一本,再將相關材料發給下一位中介張毅,張毅輾轉對接到福建A市的中介徐偉。陳安安得到的承諾是,房貸45天左右能“下來”,之後他可得1萬元到2萬元佣金,房貸由中介還一到兩年;再去申請裝修貸,到手後五五分成。期間陳安安在A市,包吃包住,每天有100元生活費。

“去的時候就說到手最少十幾萬(元),最多二十多萬(元)。”陳安安回憶。

出發去A市前,王強囑咐,做什麼事情都不要多問,配合着簽字就行。今年初,陳安安在房貸下款後,把房本交給徐偉繼續申請裝修貸。

然而,很多事情開始變得跟想象中不一樣:徐偉給生活費不爽快,不催就沒有,偶爾只發50元;承諾拿到房產證就給的佣金也遲遲沒兌現。

陳安安多次詢問徐偉要佣金和生活費 受訪者供圖

臨近過年,陳安安決定回老家等待。彼時,“職業揹債人”成爲輿論熱點。陳安安半夜刷着手機,看到一位博主說“不要做,做了這個就死了。”“只給你一套房,裝修貸是下不來的。”

他第一時間詢問王強,會不會出問題?聽到陳安安描述徐偉的種種表現,王強說:“你會不會背了個‘人頭房’?”人頭房,是行業黑話,指幫人背了債卻沒有真正的房產。

沒等過年,陳安安第二天就問朋友借了兩千元,前往A市,查看房子是否真的存在。

回到A市第一站,陳安安便去了曾暫住的賓館,發現此前未帶走的行李不見了。房東表示不知道。翌日,他循着徐偉曾發給他的地址想找到所購房屋。到小區時已是傍晚,陳安安發現那套房裡燈火通明,屋內人似乎正在吃晚飯,他嚇得一身冷汗。詢問小區保安後,才發現是自己找錯了樓棟,虛驚一場。

找到正確地址後,陳安安發現房屋的門鎖被打壞,任何人都可推門而入。他拍下視頻發給徐偉,詢問原因,徐偉表示不知情。陳安安讓徐偉將自己留在賓館內的衣服送來,徐偉卻送來一堆不屬於陳安安的衣物。徐偉當時承諾給陳安安500元購買新衣服,但最終只給了50元。

陳安安對徐偉的信任終於崩塌。“可以,我報警。”微信上,他第一次對徐偉說出“報警”這兩個字。對方的反應卻是,“報就報吧,把欠我的錢還我就行。”此時徐偉已幫陳安安還了1個月的房貸。他同時表示,後面的房貸他不還了。此後再也沒有回覆過陳安安任何消息。

這意味着,陳安安面臨的結果是,承諾的佣金沒拿到,裝修貸沒有迴音,房貸即將逾期。

倆人分別之前,陳安安悄悄拍下徐偉的長相,這張照片成爲他尋找徐偉唯一的線索。

陳安安偷拍的徐偉照片 受訪者供圖

追“兇”

“福州震旦計算機技術有限公司A市分公司項目部經理”“月收入一萬三左右”,家住A市萬達某小區附近……這是陳安安在銀行貸款時的身份。

假的公司、假的住址、假的社保,陳安安想從中倒推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徐偉。

他反覆回想細節,突然意識到,之前建立的連接其實都經不起推敲。

8個月前的11月4日,他第一次從B市去A市,坐的是高鐵。有人幫他買了172.5元的車票,但從車票短信上找不出是誰支付。

高鐵上,一個180開頭的電話號碼聯繫過他,這個人便是徐偉。但這個電話如今已經打不通,徐偉後來聯繫陳安安,都是用陳安安後來爲去銀行辦貸款註冊的A市本地新號碼。陳安安記起,當時他曾因交不起話費而停機。徐偉表示不如給他用,“否則停機了,貸款不好辦”。還交代陳安安,讓介紹人(即王強和張毅)就聯繫這個號碼。這相當於從通話記錄上看,徐偉是完全不存在的人。

在客運站旁50元一晚的賓館,陳安安住了近一個月。在這期間,陳安安大多數時候在房間玩手機或在網吧打遊戲,只記得去過銀行3到4次。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僞造流水記錄,以證明付過房款首付: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把29萬元轉給他,他轉到第二張銀行卡後,再轉回給這個女人。

去年12月初,陳安安被徐偉帶去銀行簽字。徐偉要求陳安安將“新身份”背下來以應對面談。

陳安安反覆翻看聊天記錄,簽字內容都無法回憶,“重要事情都是打電話說的,不會發微信”。據他回憶,爲逃避銀行監控,徐偉每次都是站在銀行附近的路口等他。

今年2月初,第二期房貸即將到還款日,陳安安再次聯繫徐偉,房貸是否還會繼續還?但徐偉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陳安安在A市舉目無親,尋找徐偉等同於大海撈針。

他試圖打零工賺錢,以維持追蹤徐偉的成本,但“基本沒有包吃包住的工作”“沒電動車去哪裡都不方便,租房手裡又沒錢”。

他前往徐偉給他僞造身份的公司,尋找線索,但屋內空無一人,他想直接砸開公司的門泄憤,最終還是忍住了。

陳安安“新身份”所在的公司門口 受訪者供圖

陳安安也曾去銀行找貸款經理尋找徐偉的聯繫方式。他記得,他每次去銀行簽字時,身邊都有一位女中介,貸款經理親切地稱呼其“姐”。

但在銀行也沒有多少收穫。行長詢問房產證在哪裡,陳安安表示被徐偉拿去申請裝修貸,行長提醒,房產證很可能被二次抵押,屆時陳安安背的債會更多。

“不經過本人同意怎麼可能二次抵押?”他當時懷疑。穩妥起見,他選擇相信行長,立刻補辦房產證,當時他身上只有122元,補房產證的錢還是問朋友借的。

記者試圖通過添加陳安安提供的微信賬號、撥打電話等方式聯繫徐偉,截至發稿,始終沒有音訊。

冰山一角

在A市找徐偉無果,陳安安試圖找在A市的其他中介。他通過王強聯繫張毅。張毅發來兩個號碼,陳安安打過去後被掛斷。

再找張毅,張毅的語氣變得很重,“你拿不到錢關我什麼事?”“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揹債的嗎?”一怒之下,陳安安刪掉了張毅的微信。

張毅也有苦衷。他自稱沒拿到抽成,還前後倒貼了兩三千元,“全被上面的人吃乾淨了”。據他說,原本如果陳安安成功背房,去掉A市中介團伙的前期包裝費和後期抽成,B市這邊的介紹人都能拿到錢,他到手能有2萬元到3萬元。“如果拿到錢,我爲什麼不跑,還和他(陳安安)見面?”

他找過徐偉,但加微信不通過,打電話不接。他曾通過渠道商聯繫A市的某位操作方:“你們是不是房子的錢‘吃飽’了?爲什麼不給‘客戶’錢?”對方表示:“(這一單)我還虧錢呢。”張毅不信,威脅要讓陳安安“爆了”他們。“去爆好了,我們不怕的。”再後來,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之後,張毅收到了鏈條上多位中介的來電,均表示沒收到錢,張毅立馬通知陳安安在A市當地報警。他把這些人的聯繫方式都給了陳安安,陳安安一個個聯繫,都是電話不通、微信也不通過。此後陳安安曾在B市報警,要求張毅當着警察的面,一個個親自聯繫,也沒有一個電話能接通。

王強和張毅曾意識到徐偉想把他們踢走。在等待裝修貸期間,王強讓陳安安配合,要求徐偉拍房產證,徐偉表示自己已經不管這個“項目”,手上沒有房產證。“肯定有的,騙你的”,王強懷疑。他們通過陳安安,要求徐偉來B市“談一下”,如果不方便,他們也可以去A市找他。但徐偉沒有迴應。

王強的感覺可以側面得到印證。陳安安回憶,交房產稅的那天,徐偉和另一位姓吳的老闆都曾慫恿過他,把B市所有“下線”都踢掉,帶他做“企業貸”,能貸2000多萬元,這樣陳安安到手的錢也更多。

在記者能查證的範圍內,至少有9名中介在不同省份參與操作了陳安安的揹債行爲。記者以手上有“客戶”,希望做下線爲由暗訪了其中一位中介。對方表示,先背房,再申請裝修貸和個人信用貸,最後做企業貸,還表示,給到下線的分成大約是七成,至於下線再給他的下線多少錢,自己去談,前提是“客戶”必須拿到錢,“很多中介拿到錢不給客戶,容易出事”。

這番表述也拉開了“揹債”產業鏈的另一面——“揹債”所涉及的中介十分龐雜,不同環節“各自爲陣”。在這場危險的金融遊戲裡,有“介紹人”,負責“拉人頭”;有“渠道商”,負責對接“客戶”;還有所謂“真正的中介”,負責“實操”環節。

“實操”團隊也進一步分工明確:有人負責找房子,有人負責僞造工作和社保記錄,有人負責和銀行內部貸款經理溝通,有人負責“客戶”的日常飲食起居等。“客戶”也不清楚自己被多少位中間人經手過。

“揹債”行爲的大致流程 製圖:王佳諾

在陳安安的故事中,王強和張毅只負責收集資料,不負責實際操作和包裝,張毅的老闆負責將陳安安對接給A市操作方,他們更多是充當介紹人的角色,而徐偉纔是真正的中介。“操作(徐偉)我們都不認識,要靠他(陳安安)對接”,張毅表示。

每個環節都試圖在經手的資源多吸一口血。王強知道陳安安沒錢用,又給他“介紹”渠道申請車貸。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陳安安追討佣金、抱怨沒錢用時,徐偉已讓他申請過網貸,雖沒成功,但申請記錄已經上了徵信。做車貸沒成功,陳安安受到王強責備。而徐偉也責備陳安安,擅自找王強做車貸,影響他這邊裝修貸的進度。

陳安安曾從一位中介那裡得到一張截圖,圖中他的個人信息被髮送至一個有50人左右的微信羣內,發送者的頭像已被截去。中介們將有意願做揹債者的信息發送至羣內,如其他中介可繼續對接該人做揹債,發送者可賺取一兩千元的“介紹費”。

他責怪王強泄露自己的信息,但王強稱對發送者是誰並不知情。

誰是值得信任的?

陳安安沒有答案。

混亂的“誠信”

找不到徐偉,陳安安回到了B市。當時是過年期間,陳安安在網吧兼職看店,包吃住,工資一天100元,他賺了三四千元。那段時間他幾乎放棄了追捕,或者可以說是逃避,天天上網打遊戲。父母多次打電話詢問爲何不回家過年,他就回復:“出了點事情,不回來了。”

陳安安有時也很難捋清自己是怎樣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他的老家在雲南省某個偏遠的縣城,與越南接壤。在他印象中,家鄉主要以農業爲生,不算富有,在當地一位官員因貪污“下馬”後,就發展得很好。陳安安反覆說着,“好官帶着農民致富”,上次回家時他發現,鎮上的路都被修得平整多了。

“從小就調皮”,這是陳安安眼中的自己。高中時,他讀不進書,選擇輟學。一起輟學的還有不少同學,班主任也勸不回。姐姐嫁到B市後,他跟着一些老家人也來B市打工。電子廠、香水廠、木質傢俱廠……一工作就是一整天,做六休一,陳安安幾乎不請假,休息的那一天就去網吧打遊戲。

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他自己也說不清。網吧的圈子什麼人都有,他常像個小跟班跟隨;也常與一起來B市的朋友“抱團取暖”,誰有錢了就拿出來大家一起吃飯,一起花,過着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混亂、遊離、盲目,是這幫小鎮青年的日常。

提及父母,陳安安不願多說,也很難回憶和父母有何心靈上的交流。每年過年回家,他都是負債狀態,“花唄裡能借的錢都借出來了”,父母似乎也不知情。

網吧的老闆認識陳安安兩三年了。在老闆眼中,陳安安問老闆借錢次數不下二十次,每次四五百到兩千不等,發工資了立馬還上。得知陳安安想“揹債”時,老闆曾特意單獨將他拉到網吧門口提醒,“這東西害人的,別去碰”。

王強也不覺得陳安安是壞人,互相請客吃飯是經常的事情。但他覺得陳安安頭腦太過簡單,甚至有點“單純、傻”。“讓他(去A市)不要多問,不代表什麼都不問”,在王強看來,揹債是一輩子只能做一次的“生意”,打電話時錄音、簽字時拍照,這些該做的事陳安安都沒做。

他也覺得陳安安很“軸”。定好的下款的時間節點就死咬不放,一旦改變,他就會一根筋地認爲“爲什麼要一直改時間,爲什麼要騙我”。

揹債並不像陳安安想得如此簡單,沒有中途下船的可能。張毅表示,做揹債,靠的不是前期背房,後期背企業貸纔是大頭。基本到手少的100萬元不到,正常是200萬元到300萬元。

這是陳安安認知以外的天文數字,他感到害怕。“錢是多一點,但我要這麼多錢幹嘛,我也是要坐牢的。”如果只背房,房貸中介還1年到2年後,陳安安自認爲他通過打工還得起,哪怕未來把房子賣掉,自己還是賺的。

他認爲這是徐偉踢掉他的原因,“他們可能覺得我不真誠,只背房的話,他也拿不到多少錢”。

也有人勸過他,既然自己的錢要不回來,不如做中介的下線掙回來。他明確表示:“這個東西是害人的,我不想害人。”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做了下線,也可能會被踢掉。還不如進廠上班心裡來得踏實。”

3月21日,陳安安對這一天印象深刻。他晚上夢見父母收到法院寄來的傳票。“一切都完了”,從噩夢中驚醒後的陳安安坐不住了。家人到現在都以爲他在打工,母親有心臟病,他不想讓父母得知真相。

陳安安不想再逃避,決定報警。他知道一旦立案,自己作爲騙貸一方也逃不掉懲罰,但他寧可魚死網破。

B市當地警方表示,陳安安沒收到錢,即便立案,也不一定構成騙貸罪,許多情況他拿不出證據,且事發地不在B市,建議陳安安去A市報警。陳安安表示,“不幫我聯繫張毅,我就把王強給捅了”。

在警方的安排下,陳安安和張毅終於見上面,“很想衝上去打一頓”。這次見面,他帶了刀,自稱要是張毅還是像線上溝通那樣的態度,“鼻子耳朵一定下來一個”。王強和張毅建議陳安安去A市的法院起訴銀行,並表示願意陪同他去A市作證。也有別的維權者建議陳安安去A市信訪辦。但陳安安認爲這一切都是無效的,找到徐偉拿到錢纔是關鍵。

王強常打遊戲的網吧,陳安安多次去找過他 朱雅文/攝

此前,陳安安尋找徐偉時,也曾在A市報過警,他出示了徐偉的微信號和照片。但他稱那位警察“一見我是外地人,態度非常敷衍”,給了他一張白紙,讓他把具體情況寫下來,並加了一句,“沒用的,這種事在我們這裡太多了”。

王強認爲警方這樣的態度是合理的。陳安安沒有留存揹債時包括僞造身份的文件、與中介溝通時的任何證據,從表面上看,他的揹債行爲和正常購房行爲無異。

報警,到底是爲了徹底揭發身處的這條揹債“產業鏈”,還是希望找到徐偉繼續幫自己還房貸、申請裝修貸,將事情拉回“正軌”?陳安安似乎自己都沒想清楚。

他曾經說過一兩次冠冕堂皇的話,“如果所有人都去揹債,國家不就完蛋了嗎?”但更多時候他表示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只想要到錢,或者有人幫忙繼續還貸。

在王強看來,陳安安即便拿到錢,也不會按照計劃創業或者好好工作,而是“會揮霍一空”。此前,陳安安想去旅遊,身上沒錢問王強借,王強得知他住的都是一兩百元的賓館,評價他“花錢大手大腳,改不掉的毛病”。陳安安待業時,他曾好奇地詢問:每天不上班,靠四處借錢過日子,能長久嗎?陳安安沉默不語。

失靈

沒有錢,一切彷彿都停滯了。爲了追捕中介,陳安安先後問朋友借了近萬元,如今幾乎用盡,連一日三餐都難以保證。

去A市之後,陳安安在網吧的朋友特意打電話讓他回B市,說這事行不通,不要被騙了。他左耳進,右耳出。回B市後,吧友們都來問情況,陳安安如實交代,他們都爲陳安安感到遺憾,“太傻了”。

“人都不傻,但是爲了錢,還是決定冒險。”陳安安說。

如今,在廢棄大樓裡的陳安安每天躺在行軍牀上刷抖音。

陳安安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沙發曾是三樓網吧的 朱雅文/攝

王強和張毅表示,按照揹債的正常流程,陳安安接下來會被銀行起訴,徵信變成黑戶。雖然他可以辯護和申訴,但成功率很低。

在張毅看來,實質上銀行方纔是這一黑產最大的“老闆”,中介只是跑腿的,“真正操作的是銀行”。

銀行到底是受害者之一還是幕後黑手?關鍵在於銀行的貸前審查過程是否存在問題。

業內人士表示,正常情況下,在放貸前,貸款經理會與客戶一對一進行面談面籤,如有必要,還會到房產所在地進行現場調查。由於揹債人對僞造的個人信息(收入情況、行業情況、企業經營情況等)並不深度瞭解,負責任的貸款經理可以通過細問與觀察而識別出破綻。

但是,陳安安經歷的面談過程是,銀行經理只簡單地詢問他:“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家住哪裡”。“關係早就打點好了,無非走個流程”,陳安安說。

記者嘗試聯繫這位曾給陳安安放貸的經理,截至發稿,無果。

記者採訪多位銀行業內人士得知,銀行人員與中介互相勾結的情況確實存在。銀行的信貸政策、審批流程以及監管機構的指導意見均會形成政策文件,有據可循,容易被借鑑參考,銀行內部人員和中介可串通並據此來包裝。

在審批方面,對貸款人身份的審批過程分爲紙質材料審批和麪對面溝通審批,兩個環節都可能造假。

首先,中介非常瞭解銀行信貸產品的客羣畫像要求、審批流程及審查重點,因此僞造的申請材料一定可以達標,不會存在明顯的硬傷;其次,面對面溝通是相對主觀的,只要銀行人員有造假意圖,揹債人就可輕鬆過關。即便有後臺的審覈人員,通常也會默認提交過來的材料經過前臺貸款經理審覈,在真實性方面不會存在太大問題,因此後臺審覈更側重於判斷這位“真實客戶”是否符合貸款條件,而不是判斷這位客戶是否“真實”。

一旦銀行內部人員參與業務造假,銀行的審批框架更是形同虛設。參與造假的銀行內部人員或有可能干預面談面籤,使原本應該發揮風險識別作用的流程失靈。即便在前期,銀行高管層面對此不知情,但在曝光後也可能會因爲害怕被監管部門問責而選擇“冷處理”。

銀行方爲何願意做這門“生意”?業內人士表示,銀行是需要盈利的企業,更是國家進行市場宏觀調控的工具之一。大形勢下,市場整體貸款需求減少,因此銀行業績壓力增大,下達給基層業務人員的指標反倒在增加,同時各行的貸款產品大同小異,導致市場競爭進一步加劇。在此背景下,銀行人員與中介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合作成爲普遍現象,不乏出現相互勾結的情況。

在陳安安的案例裡,銀行方也曾積極聯繫陳安安,想幫他“解決問題”,銀行經理讓陳安安先來A市,幫他安排工作,房子也能幫忙安排出租或進行司法拍賣。

此前徐偉發來的房子的首付款和總價一直在變動,陳安安猜測,徐偉應該是將房子的真實價格拋高,試圖從銀行貸出更多的錢,他到手的也更多。

陳安安明白,如果房子法拍,銀行方可以撈回一點損失,但他認爲,房價本來就是做高的,法拍往低價拍,他要虧一半。

“我一分錢沒拿,貸出來的錢被別人拿去瀟灑了,銀行那邊也是有問題的,我咽不下這口氣。”陳安安說。

陳安安與銀行經理的溝通不歡而散 受訪者供圖

王強和張毅建議陳安安,去A市把補的房產證拿到後再把房子租出去,租金用來還房貸,A市當地要求房產3年後可交易,屆時再把房子賣了。他們還建議陳安安儘快還房貸,否則等到被起訴後,就算屆時還上逾期部分的本息,銀行通常也不會輕易撤訴,很可能根據貸款協議中關於違約事項的約定要求陳安安提前把房貸還清。

但在陳安安看來,如果他對這套房子有任何操作,就相當於“認了”這樁事,從而不被認定爲“受騙”。至今,陳安安都不願去拿新的房產證。

116萬元本金,加上利息共計180多萬元,這對一個普通農村家庭來說是天文數字。陳安安的父母至今對兒子發生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此前辦貸款時陳安安登記了母親的聯繫方式,母親接到電話後詢問兒子,陳安安表示這是詐騙電話,不需要理會。之後,徐偉找人假扮其父母以應對銀行。

徐偉爲陳安安僞造父母的電話和身份 受訪者供圖

“自己犯的事,自己解決,不要牽連家裡人。”陳安安說。雖然姐姐就在B市,但他糾結再三,仍不願向姐姐開口。他此前向她借的1.5萬元還未還上。

他在A市尋找徐偉時,一位福州網友也想揹債,看到陳安安在社交平臺上的留言後,給陳安安出了從A市到福州的火車票錢。陳安安當晚十點多趕過去,當面勸說他不要去做。

“他(福州網友)問過我是否有靠譜的渠道,我沒有拉他做,良心實在過不去。”陳安安說。

另有中介聯繫他稱即便房貸逾期也能繼續揹債。“背幾千萬(元),到手1000多萬(元),讓我出國,兩三年後可以回來,國家自己選。”他起初頭腦一熱,甚至準備起辦護照的材料,但轉念一想:萬一錢又拿不到,又背了幾千萬(元),還回不來,怎麼辦?

最近,三樓的網吧裝修好了,開門營業當晚全場免費,陳安安只打了兩把遊戲,就又回到二樓躺下,“我現在玩遊戲的心情都沒有”。

四月的B市陰雨連綿,空氣十分潮溼,天氣溼冷,廢棄大樓外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陳安安那發黃的被子已飄出異味。一天下午,他默不作聲,在窗子前踱來踱去。窗子對面是他曾經工作過的工廠,如今已荒廢,雜草叢生。

“還是要去一趟A市。”沉默許久後,陳安安說。

陳安安住處對面的工廠,曾是他工作過的地方 朱雅文/攝

(爲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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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雅文 王佳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