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的日與夜(下):「要死,就我在你旁邊」戰場臺灣手足

陳晞(右)與小隊坐在裝甲車上被送往前線。 圖/受訪者提供

現場採訪/陳彥婷(獨立記者)

編按:加入外籍志願兵團、投身烏俄戰場的臺灣兵陳晞和Cai,在戰事前線的烽火之下相互扶持,一次又一次眼見戰友陣亡、歷經生死關頭,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但恐懼無法讓他們、還有其他衆多來到烏克蘭浴血奮戰的外籍兵卻步——即使Cai在任務中受傷,失去了兩根腳趾,依然無悔。在戰場上,原本素昧平生的陳晞和Cai,還有其他的外籍士兵,在槍林彈雨下、命懸一線之下,也成爲了彼此的生死兄弟。

▌接續前篇:〈烏克蘭的日與夜(上):臺灣兵的前線烽火餘生錄〉

從鬼門關走出來,Cai後來被轉送到哈爾科夫醫院療傷,臥牀期間,回憶來襲,泛起漣漪,日復日在醫院吃着乏味的馬鈴薯,眼見身邊傷兵擠擁不堪,有被炸斷手腳的,有臉上受傷的,各種傷患都有,回看自己的傷勢,他豁達地說,「腳趾還屬自己的承受範圍,當換個經驗,假如是整隻手、腳的話,或許便會後悔。」

「命還在,就沒差。」

陳晞後來獨自一人留在小隊,在訓練下度過零下22度的嚴寒,待天氣逐漸回暖的2月,再重返Novoselivske執行任務,沒想過,死神依然注視着他。

步兵要在前線推進,在沒有戰壕的位置,只能扒在草上作掩護。 圖/陳彥婷攝

在2023年3月底的一個晚上,小隊正前往裝甲車換班的路上,不幸被敵方的無人機偵測到,砲彈不斷追着他們發射,陳晞拼命往陣地跑,砲火落在自己旁邊的一兩公尺,眼前漆黑一片,腎上腺素飆升,他雙腳踏空,摔在彈坑裡,「一掉進去,砲彈便從旁邊爆炸,就炸在坑的旁邊,然後我看到火光,因爲爆炸,土都噴到臉上。」千鈞一髮,腦海閃過「我可能要死在這裡」的念頭,心臟怦怦在跳,「就是運氣好,如果剛剛沒有掉到那個坑裡,我就會被炸死了,剛好摔進去,才逃過一劫。」

每天與死神擦身而過,陳晞與Cai二人猶有餘悸,但陳晞指出鑑於輿論、外交等因素,比起正規的烏克蘭部隊,國際兵團已經被安排進行較爲輔助型態的任務,也較少走到戰火最激烈的地方,但陳晞估算,國際兵團的士兵受傷率大概仍有一半,死亡率約20%。二人也早有戰死的心理準備,雙方甚至有過這樣的對話 :

陳晞則比較務實:「不會一直在想這事情(死亡),因爲你想的話,就會怕,怕就沒辦法做任務。」

陳晞(左)與Cai(右)在堆滿沙包的大廈外。 圖/陳彥婷攝

▌手足之情

根據《紐約時報》估計,國際兵團在2023年3月有約1,500名士兵,而兵團在2022年3月聲稱有2萬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包括喬治亞、芬蘭、美國等,來自臺灣的志願兵並不多,約有10人左右,但前來的時間點、地點各不同,Cai與陳晞能夠在這場戰役中,有一個來自同樣文化,同樣語言的人相伴實屬難得,他們也一見如故。

Cai與陳晞相識近一年,一起在前線作戰2個多月,朝夕相對,言談間,Cai雖然是一股血氣之勇「衝」來烏克蘭,事前沒有看太多戰事資訊,但他心態平和,冷不防說一句笑話,他自言在戰場上不會過份緊張恐懼,按平常心來看待這份「工作」,爲免情緒衝昏頭腦作錯誤判斷;相反,陳晞較Cai年長,亦有較豐富的軍事經驗,務實建談,情緒也較多,二人的不同在作戰期間互相補足。

問到欣賞對方的地方,「我覺得他(Cai)挺厲害的,因爲他只在臺灣當過兵,也沒有去過國外的經驗,」陳晞靦腆一笑後繼續說,「但他可以來到戰場上,跟着部隊打到現在,然後在執行任務方面、作戰方面,基本上都沒有太大的問題。做一個合格的士兵這樣子,也沒有因爲恐懼這樣的。」記者打斷說:「就只是合格而已?」他笑答:「因爲我標準算挺高的。」他又大讚對方冷靜的性格在戰場上可減緩緊張情緒,Cai插了一句說:「又可以講中文。」Cai則認爲自己在陳晞身上學到了不少實戰經驗。

過去一年多,多次與死神共舞,Cai不改豁達的生死觀,「你會死就是會死,你走在路上也會被車撞死,當然(在這邊的)風險是差得多。」一年多總有陰晴天,偶有不想出任務的日子,但Cai最終還是會乖乖的跟着去,說戰友間彼此的友誼是他堅持下去的動力,躊躇數秒後,他倘開心扉:

話音剛落,擲地有聲,難怪獨生子陳晞形容Cai對他來說就是,「在戰場上相互扶持的生死兄弟」,Cai搭話笑說:「雖然我們以前是不認識,但我們現在可以穿同一條內褲。」陳晞一臉尷尬,馬上正經八百地補上:「反正就是這樣子,人生多了一個兄弟。畢竟有過性命之交,歷盡了生死關頭。」手足之情,一句就展現過來。

陳晞(右)與Cai(左)作戰時的合照,二人雖然只認識一年,但在前線作戰,手足情深。 圖/受訪者提供

▌未來

失去了腳趾頭雖未有造成太大阻礙,但Cai現在走路時還是一拐一拐,烏方在近月爲他完成診斷,認爲他仍可以在大後方服役,但不想當後勤的他,毅然決定闔上這邊的章節,回臺灣復健。剛巧陳晞也已意興闌珊,因不少早前認識的戰友,要不受傷臥牀,要不戰死,或是退團,面對經驗欠奉的新丁,「有時連名字都不知道,下個禮拜就不見了」,加上私人理由,他便在2023年4月初結束兵團合約,在5月底跟Cai一起返回臺灣。

選擇前來作戰,如今又選擇離開,兩位志願兵的作戰日子就此告一段落,但烏俄戰事未完,二人都說少不免帶點遺憾,未能繼續與戰友並肩作戰,未能繼續爲烏克蘭付出,完成來到這邊的初衷,活到戰勝的一刻。

戰勝的一刻似是遙遠,陳晞估計或會演變成歐美國家與俄羅斯的消耗戰,若烏方要收復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等早年丟掉的烏克蘭領土,戰爭可能要打上一、兩年,但他認爲無論如何,烏克蘭都不應接受被佔領土割給俄羅斯作爲和談條件。

步兵要輕裝上陣,常備都是可以扛着走動,如火箭砲的武器。 圖/陳彥婷攝

「假如過了5、10年,俄羅斯休養生息,經歷這些教訓後,重新軍事改革,提升自己的國防和戰力,與中國有緊密交流,10年後捲土重來,烏克蘭還擋不擋得住?」陳晞亦不忘補充烏俄之戰跟臺灣、中國關係息息相關,提醒人民不要遺忘:

烽煙下奮勇抗敵,焦土上留下血水與汗水,這片土地也同時在這些無名英雄的人生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烙印,「以前會覺得人生遇到的感情、工作、事業,在那時候會覺得很難過,或是快活不過去,但來了這邊再回去生活,可能再遇到同一樣的事情,可能會覺得無所謂。」Cai有這樣的感悟。未來回到臺灣後的計劃?會否重返烏克蘭?這一切都屬未知。

在陳晞與Cai利沃夫的住所,地上躺着4大個沉甸甸的袋子,裡面塞滿了隨身物品、伴手禮,以及印有一半臺灣一半烏克蘭的旗幟,但他們帶走的還有滿滿的回憶、友誼、生命的重量、對人生的看法。

「他們(戰友)都說如果哪天台灣跟中國打起來,他們都會過來。」

這或成另一個故事的序章。

陳晞(左)與隊友手持武器上前線。 圖/受訪者提供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