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故我在

散文

每每踏進這暗黑冷清的包廂之時,你纔會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星期五的愉悅感真切存在着。大夥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循着枝節般岔開的走廊,到達此夜之行的目的地。推開沉重房門,一片冷冽無聲的黑潮迎面襲來。彼時天花板的燈、皮質暗色沙發和嵌入牆面的螢幕全處於待機狀態,正渴盼一串咒語般的激活碼,使得它們得以重新活過來。

你和友人們皆患上不入KTV就會半死不活的病。大夥相約一同歡唱,已然是每個月必須按時服下的藥。可天下並無免費的藥劑。爲了不浪費付費購買的一刻一秒,匆匆打發工作人員後,你的手指如躁動的麻雀跳躍於點唱機的小螢幕上,快速掃視熱唱榜單、最新歌單及合唱金榜等選項,不慌不亂地先選取一兩首金曲,來一次久違的開場熱身。

昏暗窄仄的包廂霎時化作愛麗絲的兔子洞,前奏音樂透過牆上音響急速擴散成陣陣聲波漣漪,一圈一圈地將鬆弛無力的肉身逐漸縮小,驅使腳步朝着象徵出口的螢幕亮光挪去,慢慢駛進一個奇妙世界。

無論你持着什麼身分踱來──沾染菸酒氣味的白領、被論文報告摧殘的研究生,抑或圍困於考試與分數的學子,一旦踏入此地,即搖身一變成以土造人的普羅米修斯。你可隨意參照歌曲營造的意境氛圍,爲看膩的五官肉體捏出嶄新的臉顏與體態──蓄留及肩的濃黑長髮,提着吉他流浪的街賣藝者;披着一件鑲滿鉚釘的皮質大衣,瘋狂甩頭扭身的搖滾狂熱者;褪去濃妝及華服,雙眸噙滿淚光的無名歌手。

一切內建的眼耳鼻口,迥異的性格脾性,還有光鮮的衣物服飾,任君挑選。

小房間把沸騰的車流人聲隔絕於門外,你大可盡情變換成渴望的樣子去生活,面具底下隱藏許久的七情也可任性地揮灑。友人A選一首高難度之歌,高音如九拐十八彎的山路,爬過山巒突進在場聽衆薄薄的耳膜,倏然拉高几個音階亦沒人探究音準是否準確,繁複的唱歌技巧與準則皆拋至雲霄之外,只求此刻能發泄平日積累而壓抑的怨怨懟懟;友人B再點一首催情的粵語情歌,扭捏的發音夾雜些許哭音,淡淡的愁情縈繞狹小空間,聽者的心頭一不留意便落下微雨;友人C手持麥克風卻從不獨唱,總是靠牆端坐附和着大家,權當一名稱職的和音天使。

輪到你的時候,基於你不諳往復迴旋的轉音與高音,於是選唱難度係數偏低的男曲。你比冷氣機更加擅長降低房內的熱度,冷淡訴說關於虛構的寂寞與失戀,或是關於渺小的夢想與理想。

包廂內光影幢幢,汩汩流光河流般自螢幕流淌,包圍着你因冷氣而捲縮的四肢。溢出的MV影像一幀一幀地打在仿若布幕的臉上,七彩繽紛近似青春的走馬燈。年少時的你感受不了情的滄浪,所以單純地將情歌看作爽口的瓜子,囫圇吞進口腹,機器人般模仿螢幕裡的人輸出音聲。

你漸漸意識到原來自己竟能化身歌詞裡敘述的主角。唱到某一段,你會乍然想起某某和你結伴上課,吃飯看電影的畫面;哼至某一段,會被迫想起誰誰跟你在某年夏天一塊遠行,並肩行走在豔陽照耀的陌生大街之景象──這些零星片段總在某個時刻被打岔的尖銳嗓音震得支離破碎,散落滿地。你慨嘆着詞人挖掘的靈魂碎片,精心編織而成的片言隻語,那麼私密卻又引人共鳴。別人的回憶極有可能代換成你人生的預言。你趁其他人不注意時撇頭擦拭眼角,俯首撿拾微溼且碎裂的故事。

你觀察到點歌系統內的新歌排行榜乏人問津。你和友人們都執著於點播排行榜上熟悉不過的歌名。有時唱到一半,友人會忽然提起,這首歌原來已經是十年前發行的歌了。十年,足以讓稚嫩的嬰孩長成機靈的孩童,讓青澀的少年長爲凜凜的成人。而你身處此時此地,是否已蛻變爲曲中的大人模樣呢?

十年前,你於考試結束的一日,揹着沉重書包,身着被熱汗浸溼的純白校服,跟隨大夥投入KTV的溫暖懷抱,縱情釋放積累成繭的無形壓力;十年後,你身邊圍坐的不再是熟人友朋,而是資本主義悄悄爲你連接起來的同事主管,推杯換盞之中徒剩無奈的神色。

你曾邀請母親一起前往這片神聖之地。希望她適時打開守舊的心門,藉以樂音撫平忙碌了半輩子的身心。那天你攜帶母親和弟弟歡唱三小時,絕大部分時間裡,弟弟僅哼唱正哥卻斷在副歌,頻頻不耐煩地投訴key太高了,你只好勉強地填補缺失的部分。儘管母親鮮少開金口,你不忘爲母親點播幾首八九十年代風行的歌,慫恿她唱幾句就好。大海。夢醒時分。月亮惹的禍。忘憂草。追夢人。一首接一首充盈着惆悵美學的舊時旋律,光圈般從頭兜攏而下,把母親送回那純樸的年代。

母親鮮少向你揭露她短暫的青春書頁,你只好憑空想像那時環繞她的萬千風華。比如臉頰紅暈好像初春盛開的花卉,眼尾無有拖曳歲月的紋路,時刻發散着珍珠般的璀璨光華……你繼續想像着母親不時和三五好友聚集於鬧哄哄的歌廳,期間被拱上臺緊握麥克風的害羞神態。最終,母親的歌聲隨着螢幕內最末的藍點而止住,好似十幾年前爲你的美好前程而停下腳步那般,靜待下一首屬於你的拿手好歌。

在韓國念研究所的時日,你目睹滿街林立的KTV,才明白方今韓國樂壇叱吒的原由。韓國人稱之爲「노래방」,中文直譯爲「歌曲房」,名稱十分直白易記。其中大叔大嬸經營的傳統型KTV老舊過時,燈光幽暗,彷彿一個注滿秘密的洞穴。光顧的族羣通常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多是公司聚餐後續攤的聖地。呈U型的沙發坐滿醉醺醺的男人,長桌疊着酒瓶酒罐如山丘,煙霧繚繞,在座的人皆輪流獻唱討好同行的主管上司,賣力鼓掌、奮力歡呼。這裡通常盈滿嗆鼻的煙味,摻雜燒酒與啤酒的揮發氣味,還有藏在呼吸內的銅臭味。

因而你更鐘意大學附近那半地下的KTV。那裡乾淨無味,有若干面牆切割出來的小型隔間,助你屏蔽他人的干擾,供你盡情自娛自樂。尤其按時按曲目數量收費的彈性選項,採自助式服務,還有一臺以解不時之需的自動販賣機,以及免費提供的一次性麥克風套,全滿足了現代人不近人情與計較CP值的習性。自動門總不忘爲你敞開胸懷,你站在自助式機器前熟練地擇取房號,輸入欲唱的歌曲數量,插卡付款,即可獨佔整個晚上的包廂。

一次大學聚會裡,室友喝醉失態。他一路橫衝直撞、到處叫囂,最終你控制不住便掉頭就走,徒留其他同學善後。離開後,腦中第一個浮現的落腳處,便是半地下的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KTV。半夜時分,人煙稀少,你獨自藏身窄小的隔間,將三語歌詞系成一個複雜的繩結,勒住膨脹的火氣,但也極可能僅是一場無人知曉的自我對話,暗暗檢討剛纔的選擇正確與否。可當你擁有一支麥克風、一整個螢幕、完好的伴奏、和頂上旋轉閃爍的彩燈,那一刻,你彷彿擁有了全世界,其他物事皆與你無關。

也許你的拿手曲僅允許唱給一個人聽,那個人極可能是你自己。又或者不是。KTV裡偶爾會出現一雙彎彎如月的眼睛,一枚小巧挺直的鼻子,配上分外迷人的笑顏,大概是另一道教人着迷的風景。

往往你離開校園時夜色已濃,疲憊感如鬼魂隨行。步行到車站的途中,你定會瞥見閃動的霓虹招牌,隨後興致一來邀請那人不如歌唱幾首,放鬆一下緊繃已久的腦筋。深入地下空間,你們暫時繪製逃逸的地圖,將疲軟的肉身埋進與外界隔絕的一方天地。你聆聽五音不全的聲音,心底冒出想笑的泡泡,可認真的臉孔令你不忍揶揄。因此你極度小心地合唱着,嘗試拉回出走的音調,如同你細心維護那一座連接雙方的冰橋,延緩崩裂的時機。冬夜漫長蕭瑟,唱畢你們便各自紛飛。那人返回僅屬於他的屋宇,而你仍傻愣愣地等候來日的再次光臨。

那你究竟該回去哪邊?毋寧回到灰暗的包廂,繼續尋找生活的隱喻。你知悉所有歌曲的內核不外乎戀人分手、童年陰影、遺憾傷痕等傷痛的印記。縱使歌單上明晰地顯示部分歡樂甜蜜的歌,你仍是偏心悲歌,恨不得撕裂心肺以迴應逝去的種種。快樂的記憶恍若流星一閃就消失不見,唯有悲傷才讓你有心跳的感覺。

歡聚的時光終究會到點,你和友人們又來到分別的時刻。離開前你們會仔細檢查隨身物品,譬如手機、錢包、鑰匙、衛生紙,卻選擇留下一地回不去的昨昔。騰空的包廂很快地又會迎來新的客人,周而復始地吞入新的舊情往事,咀嚼消化復吐出淨化後的人類。

歌單無限更新,日子無限重複。

漸長的你丟棄以往的不捨,學習豁然猶如黎明初現的日光。你深知總有人會掠奪你原有的顏色,指示你務必融入富有金屬光澤的機械城市;總有人會貿然離你而去,不聲不響地斷開餘情的羈絆。不過只要你願意再度置身這神秘包廂,無畏地發聲,且直面生命無可掩蔽的殘樂,你依舊是個有血有肉之人,一個值得歌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