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四伏”還是“爲萬世繪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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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以5米多長的畫卷,描繪了北宋都城汴梁(今開封)的城市面貌和當時社會各階層人們的生活狀況。這幅畫蘊含着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更由於它精彩絕倫的繪畫技藝和撲朔迷離的傳世經歷,最終被列爲“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首。長久以來,後人對此畫不斷解讀,衆說紛紜,逐漸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貶褒各半。尤其是當下媒體及衆多學者,多持有“盛世危言”及“充滿險情及憂患意識”的論調,遂使世人對此畫多少有點敬而遠之的心態。

“政治清明”盛世說及“憂勤惕厲”危機說

《清明上河圖》原畫後面有金元明三代共13人的題跋。通讀所有跋文,基本看到兩種觀點:“政治清明”盛世說及“憂勤惕厲”危機說。

第一位題跋者爲金人張著,他在題跋中首次爲後人提供了作者張擇端的生平事略;其後張公藥詩跋“昇平風物正堪傳”、王磵詩跋“歌樓酒市滿煙花,溢郭闐城百萬家”、張世積詩跋“誰識當年圖畫日,萬家簾幕翠煙中”等詩句,流露出懷念舊都與感慨當世之意;張公藥詩中有“老氏從來戒盈滿,故知今日變丘墟”句,則借老子《道德經》“日中則昃,月滿則虧”之句,指出宋徽宗的亡國是因“盈滿”而最終導致汴京城“變丘墟”;張世積則以“繁華夢斷兩橋空,唯有悠悠汴水東”感嘆世事滄海桑田。三位金代詩跋者的詩句與張擇端畫作互爲表裡,交相輝映,共同描繪了當時汴京風貌:“太平盛世”、“政治清明”與滿目“繁華”;他們離北宋滅亡時間才相隔幾十年,估計其中個別人還親眼目睹了當時的盛世景象,所以對汴京城當時的景物描繪應該是非常寫實的,字裡行間也未對張擇端畫作描繪的景物真實性流露出絲毫的質疑。由此可以基本肯定,張擇端是如實描繪了汴京城當時的盛世繁華與祥和景象。

隨着宋朝滅亡,蒙古人統治中原,元代題跋者們已不滿足於發表惆悵和感嘆。尤其是他們中的漢族文人或士人,面對異族統治,有感於當時的社會現實,將複雜的民族感情和家國憂慮傾瀉於題跋之中,不斷表達出“憂勤惕厲”及“獨從憂樂感興衰”的觀點。

第一位元人題跋者是楊準,其跋“……蓋汴京盛時偉觀也。……至宋列聖,休養百年,始獲臻此甚盛,其君相之勤勞,閭井之豐庶,俗尚之茂美,皆可按圖想其萬一。吾知畫者之意,蓋將以觀當時而誇後代也……”此處楊準非常精準地揭示了張擇端殫精竭慮創作此畫的用意:即讓後人能通過他的畫作感受大宋君臣相協,朝野和諧,國泰民安,“盛時偉觀”,且告訴後人如此煌煌鉅作,也僅僅能使人“按圖想其萬一”。楊準跋文至此忽然話鋒急轉,“……夫何京攸父子,以權奸柄國,使萬姓愁痛,強虜桀驁,而汴之受禍有不忍言者……”對宋徽宗聽信蔡京父子亡國痛恨之意已昭然文中。隨後第三位元人題跋者李祁,直指此畫“……然宋祚自建隆至宣政間,安養生息,百有五六十年,太平之盛,蓋已極矣。天下之勢,未有極而不變者,……觀是圖者,……抑將猶有憂勤惕厲之意乎?噫,後之爲人君爲人臣者,宜以此圖與無逸圖並觀之,庶乎其可以長守富貴也”。

李祁首先提出《清明上河圖》“猶有憂勤惕厲之意”,也最早提出此畫危機重重。“厲”指危機,《詩·大雅·瞻卬》有“降此大厲”,此處意指《清明上河圖》隱藏各種險情。他還將《清明上河圖》與唐開元年間明相宋璟獻給唐玄宗的《無逸圖》相提並論,從物極必反、居安思危的中國傳統思想、從後人讀史的視角、以北宋山河破碎的歷史教訓,對爲君爲臣者提出勸誡,只有君臣團結、上下一心才能確保社稷江山永固長存,“庶乎其可以長守富貴也”。

此後,李祁五世從孫、歷任明弘治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李東陽,曾三次觀摩《清明上河圖》,並於1491年和1515年兩次爲畫題長跋。第一次以詩題跋:“宋家汴都全盛時,萬方玉帛梯航隨。清明上河俗所尚,傾城士女攜童兒……花棚柳市圍春風,霧閣雲窗粲朝綺……”詩跋不斷呼應張擇端畫中描繪場景:——汴都百姓傾城上河——扶老攜幼,郊外掃墓——踏青者往返於汴河——祥和景象,所以此畫“贏得風流後代誇”。詩跋的最後,李東陽還對此畫做出“豐亨豫大紛此徒,當時誰進流民圖?乾坤頫仰意不極,世事榮枯無代無”的評論。李東陽認爲此畫應完成於“豐亨豫大”的宣政以前,並在24年後的第二次題跋中一再強調:“此圖當作於宣政以前,豐亨豫大之世”,是宋朝鼎盛時期之作。

對所謂“危機想象”的再分析

細讀以上題跋就會發現(除文中引用的題跋外,其餘跋文多爲對此畫風格研究及傳承考證,未多涉及畫面內容),所有題跋者都對一個事實毫無異義:他們一致認定張擇端的確真實地繪製了北宋全盛時期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並且是全景寫實經得起推敲的;而“憂勤惕厲”及“獨從憂樂感興衰”等觀點,則不免帶有後人生於後世,以後知後覺的目光對前人作品的當下解讀,是有失作者創作初衷的“二次創作”。

2015年,故宮博物院建院90週年,《清明上河圖》真跡公開展出,再次走進大衆視野,並將當代人對此畫的解讀推向新的階段。然而綜合分析今人著作及目前網絡上大量的相關解讀,似乎更偏向於“危機四伏”與“充滿憂患”,甚至用“觸目驚心”來危言聳聽。本人經過兩年多的臨繪還原並仔細研究,認爲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確實是繪製了北宋汴京開封城內外清明時節的社會風貌與市井風俗,表現了當時的太平盛世。對於目前社會上廣爲流傳《清明上河圖》所謂的危機現象的說法,我給大家擇要分析:

1.畫卷開始處有一匹脫繮奔馬,驚嚇了附近一孩童,旁邊老人急忙召喚孩子(圖1)。很多人認爲這是作者張擇端刻意安排在此的驚險場景,並暗示整幅畫卷的主題爲“危機四伏”。仔細辨識,奔馬上面有騎手身影(原畫此處脫落),所以馬匹並未脫繮,只是速度較快,而且奔跑方向根本未對着小孩,更造不成太大的危機。如果硬要給此處細節做一合理解釋,我倒更認爲這是張擇端爲增強全卷的動感與節奏,有意而爲的;

2.臨近河岸處有一四角亭,立於高臺之上(圖2)。有人認爲是當時的軍用望火樓,荒廢於此,並認定當時消防系統形同空設,愈發增加了畫面的危險係數。經查閱同時代的《營造法式》記載及南宋《西湖清趣圖》,望火樓爲磚石結構臺基,由四根大木柱支撐着頂端的瞭望亭,呈塔狀造型。所以我推測,此四角亭,不過是一家普通的小茶坊;

3.通過畫中汴河運糧船來往穿梭的忙碌景象,我們不但能感受到當時漕運的繁榮,甚至能感受到海上絲綢之路的盛況。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八荒爭湊,萬國鹹通”,比對畫作,完全相符。而有人認爲這是張擇端刻意暗示嚴峻的商家囤糧隱患,並把最能展示汴京餐飲業高度發達的招牌廣告,認爲是作者暗示氾濫的酒患,這其實是對《清明上河圖》的過分解讀;

4.畫中最精彩的虹橋部分,一艘大客船與虹橋緊挨,大部分解讀者認爲這是一次即將發生的船橋相撞事件,並將此畫的危機感推向極端(圖3)。但仔細辨識,更感覺這艘大船是正想方設法靠近虹橋,由於逆流之故,船上有人試圖用長鉤搭橋,橋上還有人投下長繩相助。照此推理,這根本不存在險情,四面八方圍觀者更像是攜手相助,而非大呼驚叫。

以赤子之心“爲萬世繪太平”

限於篇幅,暫且略舉以上幾點。衆所周知,宋代是皇權與士大夫共治的天下,自宋太祖立下“不得殺言事者”的制度,直到北宋滅亡,此制度始終未被破壞。所以張擇端根本沒必要費時四五年,以一幅暗藏無數隱患或隱喻、令人百思才得其解的畫作來諫言日理萬機的宋徽宗。如果真要如此,套用目前流行語,那叫“汝在考驗朕的智商”,張擇端的“冒天下之大不韙”是真正的“作死”行爲。

再次品讀楊準跋文“吾知畫者之意,蓋將以觀當時而誇後代也”,情不自禁想到張擇端同時代且較早於他的理學大儒張載“爲萬世開太平”的誓言。不難想象,張擇端以赤子之心“爲萬世繪太平”肯定會受張載思想的影響。究竟是“盛世危圖”還是“萬事太平”,我想並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這也是《清明上河圖》值得人反覆欣賞、研究的魅力所在。

文並供圖/樑秀嶷(宋畫複製專家、國家檢察官學院兼職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