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擅長羞辱撈女

最近的考古風,吹到了《北京愛情故事》裡的楊紫曦(楊冪飾)身上。

楊紫曦的故事不復雜。大學時代,吳狄是學校裡的男神,楊紫曦是在臺下給他舉着手幅加油的小女生。後來吳狄向她表白,兩個人就在一起了。

畢業以後,兩人雙雙成了北漂。學生時代的光環褪去,吳狄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面對楊紫曦的夢想、物質需求,他什麼也做不了,只會說一句話:“再給我一點時間。”

這時候楊紫曦認識了一個富二代Andy,Andy給她買了名牌首飾,名牌包包,還許諾北京戶口、三元橋的房子,夢想中的花店。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時候,楊紫曦果斷放棄了愛情。攤牌的這一天,吳狄懇求她:再給我一點時間。

楊紫曦說:我已經給過了呀。

“我26歲了,別再給我畫大餅了。我不能一直靠着夢想過日子呀。”

“現在這三個字(我愛你)給不了我任何的安全感。再愛來愛去的,我都老了。”

閨蜜勸她跟吳狄複合:“如果有一個男人爲了我去跳樓,金山我都不換,我立馬跟他結婚,給他生一堆孩子。”

楊紫曦:“要說吳狄也真挺好的哈~不然這樣吧,你去跟吳狄好吧,沒準時間長了,他也會爲你跳樓呢。”

對戀愛婚姻這件事,她抱有一種極端務實的態度,拎得清清楚楚,不摻半點水分。

“反正跟誰談戀愛,都是女人受傷,那我幹嘛不找個有錢的啊。就算我靠不住他們,我還可以靠住他們的錢。”

“愛情沒那麼複雜,來來去去就三個字,我愛你我恨你,分手吧在一起,你又不用非得多愛多愛她,找一差不多就得了,填補一下寂寞也行啊。”

以前這種女人一概被定性爲“拜金女”,後來叫“撈女”,意思都差不多。最典型的一個拜金女,就是《非誠勿擾》裡,“寧可坐在寶馬車上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的馬諾,當年她被罵得有多慘,就說明大家對“拜金女”有多鄙棄。

這個角色寫來肯定是寫來批判的,據說是陳思誠要給李晨出一口惡氣,還準備用李晨幾個前女友的名字揉在一起給角色起名字,後來還是楊冪覺得不妥所以用楊紫曦替換了……

那麼這個角色的結局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後來楊紫曦刷着富二代的卡,快樂而寂寞地住進了富二代的大房子裡。過了不久,發現富二代不過把她當成一個快消品。

某集富二代在夜店狂歡,跟大家打賭打個電話就能叫來美女,結果打給了楊紫曦。楊紫曦說身體不舒服,富二代的態度相當強硬:“我給你15分鐘化妝,15分鐘穿衣服,30分鐘打的。”

於是就有了劇中楊紫曦邊流淚邊刷睫毛膏的名場面。

過了不久,富二代又帶了新的女人回到楊紫曦租住的房子。

羞憤的楊紫曦扇了男人一個巴掌,讓他們滾出去。富二代說:“到底是誰該滾出去,這是我的房子!”楊紫曦走投無路,又搬回了原來的出租屋。

已經懷孕的楊紫曦去醫院手術流產,陪在她身邊的還是前男友吳狄。她想跟吳狄複合,吳狄告訴她說,自己曾經想過向她求婚,後來看她上了富二代的車,就把戒指扔到了水池裡。

楊紫曦聽後,不顧流產後身體虛弱,跑到水池裡找戒指,結果導致感染,終生不育。而那個時候,初戀身邊已經有了新女友。

當年這個角色跟馬諾一樣被罵慘,誰知道到了2024年,她反而成了被網友膜拜的人間清醒,互聯網精神偶像。

被“平反”的也不僅僅是楊紫曦,還有《南來北往》的“撈女”姚玉玲,因爲編劇把她的結局寫成了不修邊幅的落魄商販,數萬網友在線破防。

尤其是結局,安排光鮮亮麗的牛大力帶着漂亮的女朋友,與灰頭土臉的姚玉玲重逢,讓人心理不適。

很難說編劇只是無心爲之,因爲這個結局實在太刻意了。一個愛美如命的人,賣燒烤就不能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況且以姚玉玲之前的表現來看,她就算生活上落魄了,心氣上也不會輸。哪怕和前任重逢,也不該是無地自容的樣子,畢竟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有什麼擡不起頭的呢。

無論是楊紫曦還是姚玉玲,她們的結局都很“刻板印象”。顯然是男性導演/編劇筆下作爲“反面案例”,好與劇裡“唯一純白的茉莉花”女主做對比。她們的結局更符合某種“教化”:莫欺少年窮,撈女沒有好下場。

最值得細品的是《北愛》裡楊紫曦的情節。原劇本由女編劇操刀,並沒有讓她終身不育,這個情節是陳思誠後來加上去的。

女編劇不願意給“楊紫曦”過多的道德批判,更多的是給予同情。但男人對這樣的女人,潛意識中是痛恨而輕視的。

如果以男人的立場來寫,“撈女”的下場必然如楊紫曦,如姚玉玲。但男人的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廣大女性已經不吃那一套了。

像前些天我們發了一篇聶遠給300萬家用的文,後臺大量的留言,直接反映了女性現在對愛情和婚姻的態度:

要麼給錢,要麼一起承擔家庭責任,要麼給情緒價值。什麼都沒有,麻煩你滾蛋。

看着評論區如此“現實”,我其實有些心酸。

與其問女性“怎麼這麼現實了”,不如看看“質疑楊紫曦,理解楊紫曦,成爲楊紫曦”的這些年,廣大女性到底走過了一段怎樣的路。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質疑過楊紫曦”。

很難說這種價值觀是從哪裡來的。可能是小說,可能是影視劇,更可能是一種潛移默化——身邊的人都是這麼說,這麼做的。

像《北京愛情故事》裡,跟楊紫曦作爲“對照組”,“價值正確”的兩個女孩——女主沈冰,美麗天真,不貪慕虛榮,無論男人境況如何,都願意不離不棄。

另一位閨蜜林夏,倒貼男主好多年,看似奔放不羈,其實還一直爲男主保留着貞潔,夢想把“第一次”獻給男主。最後還因爲“道德感”,拒絕了有錢男人的追求。

這就是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老婆和紅顏知己:不貪戀物質,不滿腹心機,有道德潔癖。男人會選擇什麼樣的女人?“一無所有的女人,沒有自己理想,夢想,天真爛漫支持他的女人。”

其實劇作也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反映。那時候主流價值觀宣揚的是“娘道”,是“賢妻”。當年“賢妻”式的女明星也不少,比如劉濤。

丈夫欠了4個億的債,她帶着兩個孩子,不離不棄,瘋狂拍戲幫他把所有債務還完了。

當年未曾懷疑過這樣的價值觀。多年以後自己也成了戲中人,才恍然發現劇沒拍出來的部分:

男人得到了不貪慕虛榮,對他不離不棄,爲他操持家庭,洗手做羹湯的妻子,那女人得到了什麼?

像情願與父親三擊掌斷絕父子關係,也要嫁給小乞丐薛平貴的薛寶釧,苦守寒窯18年,頓頓吃野菜吃到把附近野菜都挖空了……等薛平貴終於回來,第一件做的事居然是假扮流氓,試探她這麼多年來對自己是否忠貞不二。

確認她的“忠貞”之後,她終於被薛平貴接去了皇宮,但進宮之後,才當了18天皇后就領盒飯了。

所以她的一生,對自己來講有什麼意義?是吃了18年野菜,還是當了18天皇后?

反倒是對薛平貴來講是有意義的。當他落魄的時候,得到了相府千金的青睞、陪伴;而他衣錦還鄉的時候,妻子又識趣地“福薄”死去,成就了男人“不忘糟糠”的道德標準,還沒有在他另結新歡的時候擋路……

男人站在自己的視角,自己的立場,去歌頌這種“偉大”,恰恰是簡單粗暴地忽略了女人的感受。

一個真相是,婚姻裡,那些男人覺得舒適的時刻,恰恰是女性犧牲自我的時刻。而男人覺得厭煩的時刻,女性的體驗只有比男性更糟糕。

記得前些天看過一則新聞:北師大張莉教授在研究生課堂上和學生一起讀魯迅的《傷逝》,男主想跟女主分手,小說裡寫他說:“我厭倦了川流不息地吃飯”。這時候一個男生特別激動地站起來說:“你知道嗎,川流不息地吃飯的確讓人感到厭倦”,但他剛坐下,一個女孩子也站起來,她說當她讀到厭倦了川流不息地吃飯的時候,她彷彿看見了那位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地做飯。

很奇怪,同樣是貧窮的夫婦,一個承擔了繁重的做飯任務,絞盡腦汁想着讓全家吃飽的人是失語的,反倒一個天天在吃飯的人滿腹抱怨?

可如果不是這個女生,誰會看到那個“川流不息做飯”的女人?

長久以來,鏡頭給女性的太少了。少到我們忘記了枯燥的家務,繁重的養育工作,只用男人的需求,造出一個簡單粗暴的“好女人”標準。

如此順理成章,以至於很多姑娘都把自己往這個“好女人”的標準裡套過。直到自己也試過這件不合身的衣裳,才發現那花好月好的皮下,寫的全是犧牲。

一個貧窮的男人娶了一個不計較他貧窮的妻子,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損失,反而得到了妻子的陪伴、照顧和孩子。但對於他妻子來說呢?意味着增加了額外的家務、養育工作,放棄了很多“自我”。

這些工作,經歷過的人都知道有多累。我認識一個獨自撫養兩個孩子的男人,家裡僱了兩個全職保姆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就這樣他自己也還累得半死。

但打着家庭的名號,這些勞動全是不計費的,甚至也都是不被看見的。枯燥的家務,繁重的養育工作,男人能躲則躲,女人卻不能。那些額外的承擔,額外的壓力,表現出來的就是現在大多數女人都很“強勢”,不太給老公面子,因爲實在誇不出口……但就在這種情況下,男人還在跟女人要情緒價值,還在要“一家之主”的尊嚴。

某博主說了:“要想讓男人感受到被愛,不是整天做家務,忙這忙那,而是你要尊敬他,誇他,每天哄他開心”。

評論區:不太值,付出和收穫性價比極低。

如果沒有願意跟女人一起承擔婚姻責任的老公,那只有錢才能把女人從這些沉重的束縛和高昂的風險中解救出來。所以現在的女人動輒談“錢”,她們想要的是錢嗎?她們要的是自由,是時間,是沒有被時光和生育碾壓過的身材和皮膚,是不必處處精打細算的從容,是自己爲命運掌舵的自信,以及,被穩定地愛着的安心。

現在對“撈女”的追捧,在我看來,更像是一種“矯枉過正”,是一種“既然在婚姻裡什麼都得不到,還不如講點實際”的委屈和憤怒。

以及女性被“教育”了許多年,終於“自私”起來的覺悟。

以前女性總是被教導,自私是不好的,造成的後果是嚴重的。譬如《北愛》劇中的楊紫曦,被富二代拋棄之後,生活開始一路下墜。

工作丟了,去當了服務員;去找前男友複合,結果前男友已經有了新的愛情。

她覺得自己爛透了。她配不上好的男人了。後來她的劇情,就是追在前男友屁股後面,求他複合。而劇裡最後給她的救贖,也是讓這個男人又跟她在一起了。

——當然,她變成了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

但講道理,被拋棄一次至於嗎?何況富二代還真金白銀,送了她很多東西和花店呢?

不能把那些東西變現?不能好好經營花店,養活自己?不能找一份和從前一樣的工作,繼續深造?偏偏要吃回頭草,好像得不到一個男人的愛,就活不下去了一樣。

就像姚玉玲的結局一樣,這明顯是一個男性視角的刻板印象嘛。

仔細看你會發現楊紫曦前後的人設,明顯是有割裂的。

前期這個人物很鮮活,人設也很立體。

之所以“撈”,是因爲她小時候的創傷:因爲家裡窮,別人都有小白鞋她沒有。後來她賺了錢,纔對名牌鞋情有獨鍾。

父母婚姻破裂,她從小承受媽媽的怨氣,潛意識裡認爲“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誰是可以指望的”。

你可以理解她對物質,對更好的生活的渴求,說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罪過——一個人想要讓自己過得更好有什麼錯?用最好的青春年華陪伴前男友10年,他依舊沒有起色,離開他難道就得背上“拜金女”的標籤?

如果非說有什麼錯,那也該是她只把自己的幸福都系在男人的身上,卻沒有想過如何靠自己的力量,去扭轉自己的命運。

但這其實和前期她的人設不符。

一個從小就認爲“世界沒有人能指望”的人,會天真到只撈名牌嗎?會在被拋棄之後只是反思自己“錯過了一個很好的人”嗎?

她會成長。她或許會成爲《東京女子圖鑑》裡的綾,但在《北愛》中,用一紙結婚證,把這個鮮活的人,變成了一張蒼白的紙。

當女性還年輕的時候,或許還會相信這些。但長大之後,這些東西騙不了她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