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說、傳開 島嶼的心事

東莒海岸與聚落。(本報資料照片)

馬祖東莒燈塔。(本報資料照片)

宇宙浩瀚,人類無處可去。

二○二二年二月一日逝世的日本小說家石原慎太郎,享壽八十九歲。二○○四年十月下旬,他以東京都都知事身分第三度訪臺期間,參拜花蓮吉安慶修院(真言宗吉野佈教所),留存一則鮮少人知的軼聞。

流連二戰前後變遷殊奇的伽藍,接待人員邀請貴賓題字、植樹、命名寺庵庭園山水,增添紀念勝景。

哪裡曉得,石原慎太郎當場辭謝婉拒:「在佛陀跟前,我甚麼都不是。」

宇宙,上下四方的空間太廣,往古來今的時間太長。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一粒趨近虛無的砂塵。卸除出身、親等、關係、階級、職銜,荒蕪所有外加的社會機制和功能,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廢墟,顯現存在主義式的獨立之姿。

以賽亞書:「看哪,萬民都像水桶的一滴,又算如天平上的微塵;他舉起衆海島,好像極微之物。」

證之以有的基督與證之以無的佛陀之間。存在主義,立於有而傾於無,照見每一個人終究都是廢墟的孤島。

先睹爲快昭華大兄的隨筆新書《國境封閉與虛構的旅程》,沉湎馬祖四鄉五島斯土斯風之餘,難免牽引諸多聯想。有的直接相干,有的間接相干,有的不必然相干。

憑藉網際網路之便,曾經熱中螢幕神遊全球各地的廢墟孤島,諸如北美德文島和密克隆島、地中海龍島、蘇格蘭明古萊島、印度洋查哥斯島、東亞端島……,撤走人跡,遭受自然力量侵蝕的頹敗建築羣,更襯托孤島的遺世獨立。

事非偶然?搜尋引擎風馳電掣,演算傳輸,隨機直擊馬祖的光影。北竿芹壁、東莒大浦,驚見鑲嵌近似歐美廢墟孤島的景緻,竟活生生坐落免用簽證即可往返的我們國境之內(又恰剛讀到漢寶德發表在聯副的〈石砌的馬祖〉)。遂即自行安排交通食宿,在二○一○年「淡季」的十一月中旬,飛抵馬祖。

預定先到南竿,陰錯陽差,搭上北竿班機。降落後,要趕去西南方白沙碼頭逢半點航向南竿的渡輪,僅差十分鐘。計程車運將小哥按敲手機,央求船老大稍待,立刻左彎右拐、高低起伏,速度迅疾衝快。果然,只耽擱三十秒左右開船。唯恐其他乘客責怪「特權」,不好意思,一個人站立船尾甲板,未敢進入艙內就座。

投宿南竿鐵板懸崖頂端的旅店,主人坦言近幾天空房率九成九。寄妥行李,蹓躂下坡東岸澳口。稍候,昭華大兄依約前來,帶領參觀。面向海灣,左側是北海坑道,右方是大漢據點。前者「井」字型,充當登陸小艇藏匿碼頭;後者三層仄廊,用作聯結岬角機槍砲臺射口,皆屬硬生生炸鑿花崗岩層,劈挖出來的軍事設施,兩者皆獲推崇爲鬼斧神工的戰地景觀。踱行內部,冷森寒氣刺皮滲膚,相當令人悚懼。究竟累積多少厚度的恨意,纔會堅持鑽壁侵石,建造如此悲壯的工程?致使自然顏色,以及在地居民應有的親山親水生活,盡入鐵甲彀中,完全變形走調。

當晚,一起吃喝,「坑道越偉大代表着仇恨越巨大,很難相信國共雙方真的已經和解了?」昭華大兄抿脣半哂,答非所問:「其實大部分的馬祖家庭,都有在臺灣購置房產。」他自家也不例外。接着岔話,昭華大兄笑盈表示,由於人口稀少,選票彌足珍貴,所以馬祖公民一旦生病或受傷住院,就是樁大事,連江縣的村長、鄉長、議員,甚至立委、縣長,都會爭相前往探視慰問。

初次面對面昭華大兄。詩人習稔孤獨。但萬萬沒想到,他的神情容態,比起十一月蕭瑟的島嶼,顯露更加憂鬱。拘謹訥言,但經常脈絡跳躍。也許,昭華大兄正在構思即將開始執筆的系列連載。也就是這本《國境封閉與虛構的旅程》收輯的散文,多數發表於二○一二前後三年間的雜誌報章(書名篇則是二○二二年初)。彼時的馬祖行之際,肯定是無法穿越目睹了。

隔天,日正當中醒來,遵從昭華大兄推薦,下午前往民俗文物館,瀏覽兩三小時。偌大展館四層,竟只參觀者一人獨享,實在奢侈。記得當時四樓舉辦臺灣旅居馬祖某畫家個展,十二年後的今天,怎麼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畫家。

牢記旅店主人叮嚀,翌日近午,空腹啓航,浪頭顛簸,小白船耗時約五十分鐘,先西莒後東莒,沿途至猛澳港,果然都不見「兔子」蹤跡。剛下船上岸,驚覺風勢蠻勁,棒球帽吹掀落海,嚇一跳,摸摸頭,幸好腦袋還在。接送的民宿老闆,立刻從車廂拿來他的店家招牌帽。顯然司空見慣,早先預備。

留意到,猛澳港口上方有一座直升機坪。但茫茫蕩蕩,不見直升機停駐,辦公處所也鬧空城計。同車聊天,民宿老闆談及他在臺灣讀畢高職,也工作一段不短的日子。隨口問是哪間學校?他支支吾吾,含糊帶過。

民宿位於大坪村,行政名稱緣自「大浦」、「熾坪」,靠海的大浦已成爲廢村,悄無人影。不靠海的熾坪相對多嗅人煙,衛生所、警消、小學、商店全聚攏這裡。但時序十一月中旬,非觀光旺季,幾乎沒有遊客。

晚間,分桌與民宿老闆家人共享風味餐,老闆興奮提起,明天會有五、六名臺灣來的釣客進住。當夜照例失眠,從陽臺瞅望民宿左後方小徑旁的袖珍型保安宮發呆,赤通通的廟身,檐角鋼硬尖銳,路燈俯照下非常刺眼。

自忖猜度。馬祖四鄉五島,原分隸羅源(東西引)、連江(南北竿)、長樂(東西莒)三縣,與中國本土咫尺親暱,二戰之前,理合大陸性格勝於島嶼性格,雄渾、豪邁、倨傲。它的島國根性,應是戰後國共鬥爭下的人爲產物,無涉現代之前的臺灣歷史,尤其日本統治經驗。人生是選擇,不是命運。而馬祖的憂鬱,卻屬反戾,被動倚傍、沁染臺灣的今昔境遇的感傷氛圍。

晚睡,近午起牀。閒逛大坪村下街的「藝文廣場」,店家大半歇業,冷冷清清。不會騎二輪車,索性蹓躂中興路,遠足最北邊的福正村東犬燈塔,再沿靠海的大浦路返南,經大浦村回熾坪。

聯絡福正村的中興路筆直,乏車乏人,愜意隻身散步。途中近南側的莒光綜合教練場,原實彈射擊靶場附近,水泥立柱警語:「瞄不準不打、看不見不打、打不到不打。」未知這是射靶準則?還是射敵準則?或兩者皆是。實戰交鋒的話,「打不到不打」,似乎過甚嚴苛、過度消極。如果是指射程之外「不打」,就屬合理。

漫行福正村,彷彿童話般的石頭城,一方錯落一方,關窗閉戶,安安靜靜。遊客中心亦門禁深鎖。偶聞收音機聲響,但奇怪不見半張人影。

蜿蜒走爬東犬燈塔臺地,美麗優雅的英國建築,好像純潔的白色祝福蠟燭,虔誠直矗蒼穹。氣流夾擊,嚎嘯聒噪,雙腳無法立定久站。難怪燈塔出入門直下斜坡需要砌築一道短牆,用來遮蔽強風,便利昔日的守塔人員手持煤油燈火往返。

民宿老闆電邀,探看東莒西南底部老頭山的「大埔石刻」(大埔?大浦?該石刻其實並不在「大埔」,地名相當紊亂)。回覆提議明日上午前往。自己一個人,在大浦聚落,及與熾坪之間的魚路古道,消磨大半天。

網路唾手可得的政經地理常識、遊記吃播,絕難摹擬。關於身世與風土,島嶼無言,寄託世代存亡於斯的子民,訴說、傳開它的心事。假使,昭華大兄的散文雙璧,六年前出版的《島居》以及新着《國境封閉與虛構的旅程》,趕早問世的話,經拜讀後,首次自己的馬祖之行,當不至於仍還淪爲走馬看花的自由行過客。

島嶼的經歷,就是詩人的經歷。〈兒童遊樂場〉、〈搭軍艦的日子〉、〈秋桂樓的理髮師〉、〈樂手〉、〈基地〉、〈陪你,在水之湄〉、〈迷蹤蛛巢小徑〉、〈畢業紀念冊〉、〈薰衣草與迷迭香〉、〈我的家族疾病史〉──走過肅殺、慘澹和寧靜,轉型至今焉知禍福。縱使胸懷意概萬千,猶以憫而不悲的筆趣(或許與他的醫師職責相關),縷述馬祖在兵劫之前之中之後,子民生命樣態的推移,喜怒哀樂輾轉搬演。文學的顯隱交融衍繹,讓讀者身受感同,而非僅止感同身受。

次日下午,又海上漂行,航向北竿、入住芹壁村。民宿掌櫃兼司機,是個約七十歲的漢子,掌廚是他的妻子。「這陣子,只有你一個客人」,並不訝異。放置行李,立即健行,從右側爬行環繞芹壁村的芹山虹橋狀步道,哪料在兩點鐘方向,路旁菜園坡坎上緣,一名中年男子手握白霧色膠袋,怔忡踮腳搖晃。舉手示意恍惚的人止步,以免失足跌落。目睹他瞑目拚勁哈吸白霧色膠袋的忘我模樣,輕緩經過,減少刺激。繁華所在有苦悶的人,寂寞所在當然也有苦悶的人。

居高眺望遠方,北竿離島高登島、福建黃岐半島的海岸線及輪廓,歷歷在目,但眼下灣沃的岩礁「芹囝」,怎麼看也不像是烏龜,倒似堆積一坨的皸裂鏡片殘骸。

黃昏起霧,寒氣冷峭,民宿板娘勸說進入屋內休息。敬謝不從。豎衣領,手交叉,呆坐戶外露臺,獨享一個人旅行的滋味。

三人進食。隔桌斜對的民宿老闆夫婦,看電視配飯。廣告空檔他們忽問,「你是做甚麼的?」「編輯。」「甚麼?編輯是做甚麼的?」煞費脣舌,怕對方不解,手寫「編輯」兩字遞給過目。好比媒妁營生,「編輯」的內容,確實很難說清楚講明白。入行虛度二、三十年,屢常遭遇類似窘況。便顧而言他,閒聊海峽兩岸旅客的差異。

美國雙月刊Utne Reader創辦人優涅(Eric Utne),忠告從事「作嫁」行當的年輕編輯,「趁早去學習一技之長,或找一份正經的職業。」昔時笑當耳邊風,今日思量,迢遙異國的老前輩,還真的是語謔心長。

餐畢不久,電郵捎來消息,遠嫁北歐的女性文友偕夫婿,現抵臺北,明天要來馬祖。真巧,這樣會不會過於擁擠?立定主意提前收拾行裝。暫隱瞞身在馬祖北竿,約她倆臺北見。

睡前飲喝兩盅溫熱馬祖老酒。隔早甦醒,民宿掌櫃漢子竟攜大包小包,吆喝同去機場,他也要飛往臺灣,回家。「其實大部分的馬祖家庭,都有在臺灣購置房產。」猛憶起初抵南竿當晚,昭華大兄的意外之言。

松山下機,道別民宿掌櫃,他講家住新莊,輔仁大學迎面周邊。突然,他挨近附耳:「我們臺灣人太善良了。」機上,彼此又延續交談些兩岸旅客差異的話題。

數年前某場合,聽聞浯島文友私下抱怨,臺灣文學史的編撰者,審慎惜墨,未能見容在其鉅著裡頭,一段一節專論評述金門作家。同理相仿,閱讀福爾摩沙,我們的臺文史,真的再不宜輕忽疎略馬祖了。

(本文爲謝昭華散文新書《國境封閉與虛構的旅程》的推薦序,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