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是我的資產階級幻想”:一位復旦教授的書房變遷史
來源 | 學人Scholar
2019年在書房(葛劍雄先生供圖)
知名歷史學家葛劍雄從小喜歡看書,但早年並不優渥的生活條件,讓他的買書、藏書事業都充滿了“坎坷”。關於自己的“書房夢”和書房,葛劍雄寫下了不少文字。本文僅摘錄葛劍雄教授關於不同時期的書房記錄文字,以窺這位愛書者的書房變遷史。
我的書數量既不多,質量也一般,只能大致滿足專業研究的需要,離藏書家相差甚遠,也從來沒有指望能當藏書家。但這些書連着我近40年來的學習、工作、生活和夢想,已經成爲我的歷史的一部分。
——葛劍雄 《我的書和書房》
葛劍雄現在的書房全局(葛劍雄先生供圖)
書房局部1
書房局部2
書桌局部
01
1960年:釘在牆上的書架
葛劍雄很小的時候便喜歡看書,但因爲家裡經濟狀況一直很差,他的書多是從圖書館借閱,至於自己買書,則是“想也不敢想的”。等到1958年大躍進時,因學校附近辦了街道食堂,初期還帶有“共產主義”性質,飯菜相當便宜,家裡便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在食堂吃飯,“只要吃飯時不買菜,打一碗不收菜票的湯,就可以省下5分錢或一毛錢,可以在書攤上借一本書看上幾天。一年下來,附近書攤上的書差不多全看完了,就開始動買書的腦筋”。
第一本被我看中的是有光紙石印的《唐詩三百首》,在書攤上見到時已經散了架,我理了一下發現並無缺頁,就花了幾毛錢買下了。1960年暑假回到南潯鎮外婆家,發現了幾本舅父留在家裡的舊書,有《四書集註》、《書經》、《古文觀止》、《涌潼小品》、《鄭板橋詩》、《孤山集》等,我如獲至寶,全部接收了。回家後沒有地方放,好在我家住的是棚戶板屋,就找了一塊舊木板,釘在壁上,欄出一格放書的地方。
(《我的書和書房》)
在讀高中時,葛劍雄便有了擁有一間小書房的夢想,“哪怕很小,能讓我關起門來讀自己愛讀的書”。隨着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展開,這個夢想成爲了一種“資產階級幻想”。
02
1982年:書房夢實現了一半
1982年左右攝於復旦大學第六舍葛劍雄的第一個書房(葛劍雄先生供圖)
1982年搬家到復旦大學宿舍後,葛劍雄終於有了自己的獨立的書房。
搬家後最大的變化,是我有了一間小書房,儘管不滿6個平方,朝北的窗使房內永遠是冬冷夏熱,但畢竟容下了我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讓一道板壁構成了我的小天地,雖然它沒有一點隔音作用。更使我感慨的是,一度被批判是資產階級思想的願望居然成了現實。還在高中讀書時,我曾經夢想將來能有一間小書房,哪怕很小,讓我能關起門來讀自己愛讀的書。到1964年“面上四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我暴露“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在小組會上做了自我批判。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翻出來作爲批判的內容,在此後十多年已經不敢再想了。
初期的陶醉以後,新居的特殊性使我逐漸回到現實:蚊子密度高、品種多、生命力強,從仲春到初冬不絕,耐各類蚊香,善於突破窗紗。老鼠數世同堂,無處不在,機動靈活,意志堅強。我曾用鼠夾住一頭碩鼠,也曾用膠粘住兩隻幼鼠,但絲毫起不到警告作用。生物多樣性表現充分,不知名的蟲子不僅視廚房爲樂土,而且可以沿牆壁爬上樓來。房屋抗震性強,馬路上每有車駛過,樓板、牆壁都有劇烈震動,窗戶會嘎嘎作聲,但不必擔心房子會震壞。住在這裡還能充分感受經濟繁榮,牆外就是自由市場,並且緊靠家禽攤,每晚我開始工作時就能聽到攤主往雞鴨腸胃中強行灌食的聲音,雞鴨的掙扎和慘叫聲一直伴隨着我的工作,而午夜或凌晨我要睡覺時,公雞啼鳴不絕於耳,雞鴨氣味自然不可抗拒。
(《1982年的記憶:搬家》)
2019年葛劍雄於現今的書房(葛劍雄先生供圖)
此後直到1992年,葛劍雄擁有了一間真正的書房。“但我永遠不會忘記1982年的搬家,畢竟那是我改善住房的開始。我也經常會想,要是我早一點能有一間真正的書房該多好!”
03
1992年:真正有了一間書房
1992年葛劍雄搬入復旦大學第二宿舍,一個二室半居室,在那套建築面積不足70平米的二室半居室,他將一間12平米的房間作爲自己的書房,從而終於真正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
書房一角(葛劍雄先生供圖)
1992年底我才真正實現了有一間書房的夢想,爲此新買了一隻1米70的大寫字檯,配了一隻皮轉椅,寫字檯旁是一張電腦桌,有電腦和打印機。我將一面牆壁做成頂天立地的書架,多年來被冷落在牀底下的書得以重見天日。我的書房配有空調、煤氣取暖器、電話、傳真機、一套帶CD機的音響設備和一對沙發,還有一盆碩大的龜背竹,偶爾放上一束鮮花。有一二知己,可以談至盡興;聽一段音樂,足以心曠神怡;面對兩壁圖書,浮想漫筆,臨“機”而作,無論寒暑,不捨晝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朋輩到過的無不稱羨,我也沾沾自得。這書房超過我當年的夢想已不知多少,要是再搞“文化革命”,批判時恐怕不會再是“資產階級思想”,大概得稱爲“官僚地主”或“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生活”了。
可是好景不長,不時涌來的書籍刊物很快就填滿了書架底下一點空地,堆起一座小山,桌上的三四疊書使桌面也顯得狹小了。另有一個書櫥已經侵佔了女兒的房間。儘管我已非常剋制,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再買與專業無關的書,但還是得買些書,師友們也不斷有新著寄來,所以常常對着一大堆書發愁,不知如何安置它們。另一個煩惱是,這麼多好書沒有時間看,不僅對不起朋友,也造成了浪費。當年沒有能力買書時,借了一本書總是認真讀完的,如今卻往往只翻了幾頁就擱下了,以後就沒有再看的機會。有時下決心要將一本書看完,但催稿的電話一來,又不得不放下了。
(《我的書和書房》)
04
2003年:更大的書房
2003年經友人介紹,葛劍雄以比市區公寓還低的價格買下了郊區一幢三層別墅,因爲空間足夠大,他的書房也因之“更上層樓”。
近年房價飛漲,這幢別墅的市價至少已經翻了一番。但我從來不想作爲投資,並不在乎它值多少錢,最高興的還是有了一間真正歸屬於自己的書房。
按設計,三樓一般是作主臥室,我認爲臥室不必那麼大,作書房恰到好處。朝北一個小間被我用作書庫,聽說江曉原的書房中用上了移動式金屬書架,容量很大,我也想安裝。聯繫了寧波一家專門生產和安裝這類書架的工廠,卻被告知房屋的承重不夠,除非裝在底層。於是只能充分利用牆壁,將大間的一堵牆和小間的三面牆都裝上固定式書架,終於容納了我的大部分藏書。爲了便利工作,我自己設計、定製了傢俱。在北窗下做了一個長桌,兼作電腦操作檯,並安放各種附屬設備。我設計了一個底下裝萬向輪,每層都有萬向轉軸的移動書架,可以將臨時要用的書籍、地圖等分層放在上面,移在寫字桌、電腦桌或躺椅旁。
書房寬敞後,原來一直無處安放的紀念品、工藝品也有了容身之地。牆上掛了幾幅我在外出時拍的照片,書桌上一個小玻璃盒中是從南極帶回的企鵝頭骨,咖啡桌上有幾件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的小工藝品,以後還可不斷更換。
《中國移民史要》原稿,這是葛劍雄的老師譚其驤先生贈送給他的,書名是週一良先生題的,稿中的紅色批註是潘光旦先生的。 “我的書櫥裡珍藏着兩冊先師的手稿,這是他1929-30年寫的大學畢業論文——《中國移民史要》。上面貼着幾條用紅筆寫的批語,是他的老師潘光旦先生的手跡。”(葛劍雄:《我的書和書房》)
葛劍雄2001年從南極喬治王島撿回的企鵝頭骨(圖源:外灘畫報)
朝南有一個大陽臺,我沒有像一些鄰居那樣將它用玻璃封閉,畢竟新鮮空氣、陽光、雨露是人居不可缺少的。透過玻璃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無法代替直接感受。遷入雖才數月,夏夜的清風、中秋的明月、綿綿的秋雨、燦爛的陽光都已光臨過這陽臺。
葛劍雄位於浦東的獨棟別墅,雖然夠大,但書也漸漸地要滿出來了(圖源:外灘畫報)
由於地處小區深處,書房中極其寧靜。唯一的缺點是坐在朝北的窗前還是聽得到外環線上不斷的車聲。或許等路旁和小區中的樹長得高些密些,噪音會有所降低。
從十幾歲做書房的夢,到近六十歲時終於如願,並且已經超出了當年和前些年的夢想,該心滿意足了。但人生往往如此,真正夢想成真了,卻未必能享受。現在我能坐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少,大批新書沒有時間翻閱,桌上總是堆着看不完的報刊雜誌和材料,記錄待辦事項的單子上圈了舊的又加了新的。於是我有了新的夢想:什麼時候能倒上一杯茶,坐在書房的陽臺上,在和風麗日中以綠樹鳴鳥爲伴,翻翻朱墨套印的《六朝文絜》,縱情于山陰道上、富春江畔。
(《我的新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