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朝雲暮雨 電影保守單薄

◎餘小魚

有老戲骨範偉領銜主演,有老藝人張國立擔任導演,還有著名作家劉震雲提供文學指導——乍看之下,《朝雲暮雨》的品相十分值得期待。但從上映前的路演到上映後的評論,不少觀衆和網友都表達了自己的失望之情,甚至提出了尖銳批評。那麼,問題到底出在了哪兒?

缺乏對生活的真知灼見

本片改編自真實故事《穿婚紗的殺人少女》,而它之所以會被張國立一眼相中,顯然是因爲其自帶“離奇”“感人”的特色,比如所謂“老夫少妻”的賣點。但是,一次成功的改編需要的絕不僅僅是保留噱頭,而是創作者對生活本身的真知灼見。這,恰恰是本片最致命的缺陷。

相比原作,電影明顯對老秦的罪行進行了淡化處理。事實上,不管是因爲和工友擡槓而故意殺人,還是爲了賺快錢而運送毒品,老秦都算得上罪有應得——而本片卻把他的前半生形容爲“倒黴”。又因爲範偉出神入化的演技,以至於電影中的老秦更像是從劇集《漫長的季節》裡穿越而來的王響。

另一方面,常娟的人生故事和複雜心理也都被一筆帶過,讓她徹底淪爲本片中的“工具人”,作用僅僅在於襯托老秦的“善良”和“樸實”。如此改編造成的直接結果不僅是人物形象的扁平化,而且嚴重削弱了電影的現實感。

當故事之外只剩下“朝雲暮雨”

同樣改編自真實故事,《踏雪尋梅》並沒有把兇手塑造成“惡人”,而是表現了他的憤懣和壓抑;也沒有把女主王佳梅設計成無知懵懂的受害者,而是強調了她的貧窮與夢想。正因爲沒有把他們臉譜化,該片纔沒有滑向香港奇案式的獵奇。

取材於真實事件的《親愛的》則出示了一個碎片式的倫理困境:買孩子的李紅琴確實把孩子視若己出,出獄後的她甚至開始鍥而不捨地追尋做母親的權利;商人韓德忠帶領的尋子組織既有相互支持的一面,也有近乎瘋狂、偏執的一面。正是上述複雜的情感糾葛讓該片沒有停留在法制宣傳的層面,讓觀衆擁有了更多思考。

如果說真實故事的走向和結局早就爲公衆所熟知,那麼改編而成的電影就應該通過對人物形象的深度挖掘揭示現實生活的複雜性。當老秦被簡化爲“老好人”,常娟被簡化爲“好女孩”,原故事裡的罪與罰也就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故事會”裡常見的狗血橋段。

人物形象塑造的問題之外,本片的社會、時代背景也始終語焉不詳。原故事不僅清晰地標註了事件發生的時間,而且寫出了老秦對於時代變遷的困惑:他不明白“爲什麼戶籍地會在證件的有效期內成爲一條公路”,也無法理解“人和故土的決裂怎會瞬間發生”。

事實上,比起所謂“老夫少妻”的噱頭,作爲社會邊緣人的老秦和常娟與當下時代的格格不入才更應該成爲電影敘事的重心。如果說一個真實故事能靠“離奇”吸引注意力,那麼其真正值得研讀的地方就應該是它與時代、社會之間的關係。

《天水圍的夜與霧》並沒有囿於香港一地,而是將天水圍所發生的慘案被放置在大視野下進行觀察。電影敘事用抽絲剝繭的方式告訴我們,李森滅門慘案絕不只是一樁通俗意義上的愛情、婚姻悲劇。在現代化的繁榮表象下,還隱藏着許多上不得檯面的內傷:漫不經心的社工、有“養懶漢”嫌疑的綜援發放系統,以及處處瀰漫的隱形歧視。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朝雲暮雨》刻意規避了一切可能涉及社會現實的要素,讓整部電影更像是發生在架空背景下的故事。其實從片名也能清楚地看出創作者的意圖:老秦與常娟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爲“朝雲暮雨”,即生活的變幻無常。但把兩位主人公的人生故事簡單歸結爲“倒黴”“命不好”,未免有敷衍、潦草之嫌,更使本片呈現出輕飄、蒼白之感。

退而求之的“方法論”

如果細讀《穿婚紗的殺人少女》,不難發現其與本片一個最大的不同在於敘事視角。原故事的結尾處,採訪者與獄警朋友的一番對話揭開了所有真相;而第三人稱的視角也意味着老秦此前的自白不過是一面之詞,未必真實。換言之,老秦去後廚從事清潔工作,可能只是爲了賺錢,而並非像電影裡描述的那樣,是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這就是原故事與改編電影最根本的區別——前者始終以冷靜的目光審視老秦,而後者則完全站到了老秦這邊。於是,電影在刻意美化了老秦試圖重新做人的“好”之後,也徹底滑向了平面化的悲劇表象共情。電影結尾老秦推着已成爲植物人的常娟共賞煙火的場景表面溫馨,背後卻是另一種殘忍和痛苦——老秦可能違背了常娟真正的人生意願,強行把她當做延續自己生活希望的“工具人”。

或許不該太苛責創作者的初衷,導演張國立想要宣揚“善良”“淳樸”等價值觀的想法本身沒有問題,但和原故事令人唏噓的藝術效果相比,顯然過於保守、單薄。進而言之,能不能成功改編真實故事,關鍵還在於能否賦予故事更深層次的思考與內涵。

比如,同樣改編自公衆耳熟能詳的“刺馬案”,陳可辛的《投名狀》就用更爲灰暗慘烈的語調講述了一個關於“人性和慾望”的政治寓言故事,擺脫了以往同類影片糾結於兄弟情仇、江湖道義的俗套。

話說回來,如果創作者沒有把握讓原故事的意蘊更上一層樓,倒不如在技術層面的方法論上花費更多心思。比如,電影《三大隊》脫胎於一篇報告文學,但改編之後,敘事重心從人物原型對懸案的執著探究轉移到了主人公與一衆兄弟之間的真摯情誼。同樣在結尾處走煽情路線,《三大隊》顯然要比《朝雲暮雨》討巧得多。

這也不能不讓人猜想:如果本片用雙線敘事的模式,分別從老秦和常娟的不同視角重新講述這個離奇的故事,或許能增加更多懸疑感,產生更大的戲劇張力,也能避開價值觀的爭議。正如導演張國立所言,“這樣的題材久違了”,只是如果未能得到充分的挖掘和利用,何嘗不是一種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