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移工開國策?戳破「假實習真勞動」的壓榨自欺

在長年的嚴格限制之後,日本政府終於要向世界開放就業之門了嗎? 圖/路透社

日本政府在今年6月,於內閣會議通過了擴大開放移工的政策方針,進而在10月12號,公佈了相關修法的具體方向。

到目前爲止,日本政府僅開放專業白領申請工作簽證,但在去年9月新增了「照護服務」專業。而在新制度當中,日本政府擬增設「特定技能1號、2號」工作簽證,讓具有「一定技術」者,能夠申請特定技能1號工作籤,期限5年。而具有「熟練技術」者,則可申請無限期,且家族可依親的「特定技能2號」。

在開放人數方面,目前日本政府提出的上限是「未來5年內34萬人」。雖然詳細的產業清單尚未出爐,但現行技能實習制度已開放了77項產業中的139項工作,未來均可申請接軌「特定技能」簽證。這次還會再開放「人力不足產業」,可預料將會有更多產業爭取列入。

日本政府近年來雖以「留學」、「實習」等名目,實質開放大量外籍勞動力移入,但始終不承認日本有藍領移工。這次開放工作簽證,並打出要成爲「被(移工)選中的日本」(選ばれる國)的口號,政策大幅轉彎,預料將深刻影響日本,乃至於整個亞洲的勞動市場與相關產業。

「被(移工)選中的日本」)的政策宣示口號,預料將深刻影響日本,乃至於整個亞洲的勞動市場與相關產業。 圖/美聯社

▌作爲「國王新衣」的「實習制度」

根據日本政府的最新統計,在2017年日本共有129.8萬移工,較之2008年的48萬,成長了足足2.7倍,當中「技能實習」就佔了25.8萬人,比拿正式工作簽證的白領移工(23.8萬)還要多。一般認爲,目前審議中的「特定技能1號、2號」,其目的之一就是銜接「技能實習」,讓外國「實習生」們能延長工作年限。

一開始所謂的「技能實習」制度,是爲了讓日本企業的外國員工赴日研習而設的。而後爲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打着「援助後進國家」的名目,從農漁業到金屬、紡織等製造業,都開始引進大量的外國「實習生」。

但實際上許多實習生所從事的,是擠奶、包裝水果等工作,並無法學習到專業技術。此外實習生雖適用勞基法,但工資等條件幾乎都是最低限度。而當發生性騷擾、拖欠工資、工傷等問題時,外國實習生的弱勢身分,又讓他們比一般日本勞工來得更無力。但應該要負起責任的監理團體與日本政府,卻虛耗大量資源在「實習計劃」、「技能考試」等紙上作業上,好維持「實習制度」這件國王的新衣。

許多實習生所從事的,是擠奶、包裝水果等工作,並無法學習到專業技術。此外實習生雖適用勞基法,但工資等條件幾乎都是最低限度。 圖/法新社

▌超越排外思想的高齡化危機

但既然實習生又便宜、又願意做日本人不願意做的底層工作,期滿「畢業」後又會乖乖回國,爲什麼日本政府還需要對藍領移工敞開大門?

根據《NHK》報導,在農業移工比例最高的茨城縣,移工比例已經佔農業人口的29.6%,而在漁業移工比例最高的廣島,更是已經高達52.6%。對這些地方而言,移工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而移工在近年來大量移入日本各地後,許多中小企業與鄉鎮反而發現,其實自己缺的不只是勞動力,更缺居民。

以日本農漁牧業的重鎮北海道爲例,隨着產業型態因應市場需求而變化,如轉作高勞力密集的蔬菜以提高利潤、增加耕作面積或乳牛頭數以壓低成本等等,對勞動力的需求也逐漸上升,已非傳統上靠一家人就能應付。

過往還能僱用幫工,但伴隨着少子高齡化以及鄉村人口外流,能夠找到的幫工也越來越少、越來越老。根據農林水產省統計,從2010年到2015年的短短5年間,幫工人數就減少了32%。更嚴重的是,目前僅有21.4%的農戶擁有同居農戶繼承者,也就是說有近8成的農戶,正陷入後繼無人的困境。

伴隨着少子高齡化以及鄉村人口外流,日本農村能夠找到的幫工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老。 圖/美聯社

根據時事通信社在今年10月進行的民意調查,有56.4%的日本民衆認爲居住地的人口正在減少,70歲以上的年齡層更有68.5%如此認爲。無論是否還擁有耕地、漁場、廠房等生產資源,當一個聚落的產業因缺工或後繼無人而相繼倒閉,人口外流導致嚴重高齡化時,將難以再維持郵政、交通、行政等基礎機能,日本稱之爲「限界集落」。

因此實習生們對這些地方而言,就不只是壓低成本的「便宜勞工」了。除了勞動以外,實習生們在當地的生活,本身也是維繫在地共同體的寶貴存在。在前述的時事通信調查中,已有14.6%的民衆將「引入移工」列爲解決人口減少的選項之一。

許多僱主開始思考,移工們若能夠長期安頓下來,就不需擔心下批實習生不來的缺工問題。此外,移工總有家庭要顧,若能讓移工舉家遷居,不僅能有更多人來工作,也可望舒緩當地人口高齡化的問題。雖然可能得支付較高的工資,並提供更好的工作與生活環境,但並非負擔不起,鄉下根本不缺空地與空屋。此時「實習制度」這件國王的新衣,反而造成困擾。

根據《讀賣新聞》在10月29日所公佈的民調,開放藍領「移工」的新政策,獲得了過半民衆贊成(51%,反對39%)。甚至連常年被視爲日本政治禁忌的開放外國「移民」,贊成(43%)與反對(44%)都不相上下。雖然日本政府仍堅持新政策「絕非開放移民」,但顯然日本社會對青年勞動力與人口的需求,已經開始鬆動「排外」的傳統思維了。

無論是否還擁有耕地、漁場、廠房等生產資源,當一個聚落的產業因缺工或後繼無人而相繼倒閉,人口外流導致嚴重高齡化時,將難以再維持郵政、交通、行政等基礎機能。 圖/歐新社

▌具體配套仍待觀察

當然,即便開放了簽證,改變仍非一蹴可就。例如目前困擾着不少移工們的惡質仲介以及勞資糾紛,該如何從制度上解決,仍是問題。日前知名內衣品牌華歌爾,就率先調查供應鏈中是否有剝削實習生的情形,以避免日後發生人權問題,傷及品牌形象。而長年處理移工議題的NGO「移住連」則進一步主張,應當正視「實習生」根本就是「移工」的現實,廢除技能實習制度,徹底落實勞動保障。這不僅是重要的人權問題,也攸關日本對移工的吸引力。

此外,日本曾於90年代起大量招攬巴西日僑來日工作,高峰時曾有30多萬日僑定居日本,但「只想要勞動力,不想要外國人」的日本社會,始終忽略了日僑的社會整合問題。許多未能融入日本社會的日僑,在經濟成長趨緩後,就因疏離感或失業陸續離開日本。

因此許多專家都提醒,想吸引長期移工或移民,必須要有全盤而長遠的規劃,不能重蹈巴西日僑的覆轍。必須從管制思維轉爲積極協助,在語言教學、居住生活、到子女教育等方面,都切實投入資源,並重視如何讓移工及其家庭與在地社會,進行良性的交流與參與。若急着草率開放,且對「國王新衣」式的移工政策缺乏反省,既有的剝削、歧視等問題,恐怕將越來越惡化。

日本曾於90年代起大量招攬巴西日僑來日工作,高峰時曾有30多萬日僑定居日本,但「只想要勞動力,不想要外國人」的日本社會,始終忽略了日僑的社會整合問題。圖爲2009年返國就業的巴西日僑遭到日本企業大規模裁員的自救抗爭。 圖/法新社

▌日本大轉彎,臺灣怎麼辦?

不可諱言的,即便有着許多問題,站在移工角度來看,權衡工資、生活與工作環境,日本仍是較臺灣更有吸引力的選項。但過往受限於日本在語言能力、工作年數、產業配額上所設下的高門檻,因此「重量不重質」的臺灣仍有一定吸引力。

然而,移工的流動經常受到雙方國家經濟差距、勞動環境或是外交關係的影響,而在數年間生變。長年研究越南移工的大阪市立大學研究員川越道子即指出,隨着日本逐漸開放,加上越南的日語熱潮,越南移工選擇赴日工作的比例,已從2010年的5.74%,竄升到2016年的31.62%。川越認爲在新政策下,選擇赴日的人數,極有可能在近年內就超越赴臺人數。

近年來由於反對血汗供應鏈的消費者運動興起,以及國際上對移工權益漸趨重視,臺灣企業倚賴低廉勞工的既有獲利模式,日漸面臨嚴峻挑戰。而今比臺灣先一步踏入少子高齡化的日本,開始轉向改善勞動環境以吸引移工的路線。產業與勞權看似對立,但若不及早未雨綢繆,萬一缺工海嘯真的來襲,恐怕會有許多臺灣產業,就此應聲倒下。

日本大轉彎,臺灣怎麼辦?圖爲康寧大學的斯里蘭卡學生疑遭仲介與學校聯手詐騙打黑工事件。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