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好文》橘貓

圖/50cc

牠甩甩牠的尾巴經過我,往陽臺一小格一小格透出來的太陽走去,牠走出我的杜撰,連長靴都沒有穿,牠的毛色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其實是牠認養了我,而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怕寂寞。

橘貓在認養大會上,是被綁在入口處和大家互動的迎賓貓,牠趴在一窩超萌小貓籠子上面,一副看盡世態炎涼的表情,毫不抵抗地讓路過的人搓揉和拍照。小貓都怕細菌,都怕籠子被拍打和陌生人的手,橘貓連面對閃光燈都淡然以對,還被穿上裝可愛的衣服,增加被看上的機率,牠的眼底有一種認份,當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

同行的朋友招我過來看橘貓,「牠看起來很適合你,個性很好!」

「可是牠看起來好老!」我一陣彆扭,指指點點橘貓的白眉毛白眼線,鼻子又大又紅,耳朵好小腮幫子好大,鬍子很粗,見到橘貓你大概就能明白英文的鮎魚爲什麼要叫「catfish」。

素昧平生初次見面就這樣嫌棄,自己講着講着也覺得自己失禮,我開始仔細觀察眼前這隻貓,想從一些小地方拼湊牠的過去,尾巴算漂亮,很粗很長也很完整,看起來小時候應該就被撿走了吧,不然流浪貓很容易尾巴受傷,沒有流浪很久表示應該算比較親人……義工媽媽看我們徘徊良久,主動過來跟我簡報橘貓的檔案,噢喔這隻已經一歲七個月,結過扎,被認養過一次,但是因爲上個主人家裡兩隻沒有閹的大公貓一直找牠麻煩……牠不就範,被咬得很慘,公貓體型又大,根本打不過……

一場及時的救贖

橘貓最後傷痕累累又被還回來認養協會,踱步在狹小的空間渡過第一次發情,用農委會的結紮補助做了絕育手術,現在重新開放領養,用比較龐大的身軀,和一羣年輕的幼貓競爭。「所以你是猶豫牠年紀太大嗎?」義工媽媽在講橘貓的過去時,帶着一股移情的成份,她有一雙嚴峻的眼睛,防禦任何拋來的拒絕引發的大小傷害。

橘貓把自己折起來的時候像只老母雞,並給我一個冷背。牠只是離我想像中的超完美橘貓有一點遙遠,橘貓不都是電影明星,橘貓是鞋貓劍客、是加菲貓、還和奧黛莉赫本共同演出《第凡內早餐》,貓食廣告、寵物用品,通常也是會請橘貓入鏡,橘貓這種花色,是不敗經典款,比起愛倫小說裡懸疑驚竦的黑貓,橘貓應算是貓界青鳥

那一陣子我跑認養會跑得很勤,像瘋狂網路交友一樣,天天打開認養貓的網站看照片,尋找媒合對象,並不是什麼佛心來着,爲什麼要來領養,那時被迫離開從巴掌大就撿回來養大的貓,挫敗又心酸,很多時候實在是分不清眼淚是爲了情人離開而流還是貓離開而流,都說揮別情傷最有效的方法是找到新人(貓也一樣?)。當我鬆口說可以再養只新貓試試看的時候,幾乎身邊撿到貓的人都會塞貓給我,來問我,或勸我:就當是做一件善事吧。我很清楚明白,這纔不是什麼做善事,快別往臉上貼金,說是在找新對象,還比較對得起天地良心。

回想當時,到底是什麼契機,讓我簽下認養橘貓的切結書的,是認養切結書上,那些不可拋棄背叛誓言,橘貓和我和義工媽媽楚囚相對的眼神,我們三者都需要一場及時的救贖?只要養了橘貓我就可以擁有像《第凡內早餐》的最後結局:奧黛莉赫本抱着橘貓與男主角在雨中熱擁,一切故事從此都好?

眼前的橘貓變成人

記得第一天和橘貓睡覺的晚上,我覺得很困擾,這隻貓的呼嚕聲,實在是像燒一大鍋開水一樣大聲,不只是咕嚕咕嚕,而是轟隆轟隆,牠像只狗一樣努力討好我。一夜睡不好,隔天上班,幾個聽到風聲我養新貓的同事湊過來想看照片,「毛色好漂亮的橘貓啊,可是怎麼都是拍背影都看不到臉啊。」

想到當時自己的心態,和現在比起來真的差很多,如今在我看來,橘貓那個大紅鼻子我會覺得因爲我們有福氣啊,耳朵小就少聽是非,白眉毛白眼線很時尚,鬍子很長所以我們平衡好啊,腮幫子大就像泰迪熊那麼可愛啊。

我常在想,這樣的轉變,難道就是日久生情嗎,冬日和橘貓同縮在棉被,牠睡在我的肚子上的時候,我甚有存在感,我會覺得自己像是宮崎駿卡通的大龍貓肚子上睡一隻小龍貓,一點也不覺得肚子有肉是累贅;偶爾牠會整隻貓圈住我的腰睡,讓我有被擁抱的錯覺,這樣的擁抱還會附送咕嚕嚕的振動。

我喜歡橘貓的長尾巴,萬城目學在他的小說提過,日本人愛養麒麟尾的貓,是因爲傳說尾巴又直又長貓,尾巴會從末端分岔變成人的雙腿,然後直立變成人。我家的橘貓若變成人形,她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想我會在撞球桌邊遇到她,畢竟沒有貓可以拒絕滾動的球。她粉紅色的掌心總是泌着手汗,推杆手滑母球入袋,失去了關鍵的一局,六比七!她戴的圓圓的細框眼鏡都怒到起霧了。

她緊張的時候,五官會縮在一起像是包子,放鬆的時候又像獅子,她不太有女性的線條,畢竟她已經動過把子宮和卵巢整組拿掉的結紮手術,但是動手術前,她已經發育好大胸部,所以她低胸打撞球時,觀衆們都有一種違和感。

她不抽菸,沒有貓喜歡煙味。

她喜歡素色襯衫,特別是綠色系,橘毛很好,配什麼顏色的花色都好,襯衫都不是男裝,男裝襯衫肩線和她不合,別忘了她有大胸部,胸線和肩線還是要女生的尺寸,但領子有滾邊的不要,有腰身的也不要。

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咖啡店外場、她只會手衝黑咖啡不會打奶泡、搖出來的泡沫紅茶偏甜,所以外號被叫螞蟻。她顧着和客人聊天就會把吧檯的事搞砸,打破東西,也不敢拿掃把掃地,表面裝沒事,底下再用腳把碎片撥撥踢踢桌腳的一小區。

她有砂紙般質地的舌頭,背地裡公開的和女孩兒談戀愛。但是她總是不會承認,她說那一切都只是湊巧,那些愛情的發生,只是湊巧大家都是女的罷了。

她的幽默偏門難懂,她最常和女孩兒們賣弄的冷知識是指着自己身上毛說橘色的基因正好位在影響性別的「性染色體」上,所以世間的橘貓,有三分之二都是公貓。所以她喜歡和別人打賭,猜她是公貓還是母貓,聽得懂的女孩都笑了,因爲她是母貓,也是公貓。

她喜歡磨爪子,喜愛指甲在木頭傢俱胡亂割劃的快感,她說短指甲是基本的禮貌,搭配笑容邪惡。

其實是牠認養了我

我自詡爲不會把寵物當成芭比娃娃戴假髮扮裝,但橘貓根本是我的照妖鏡,加諸在橘貓身上的幻想,像養一盆過度增生的多肉植物,原本可愛的嬰兒手指,後來變成外星怪獸。

反觀橘貓對我,牠走來對我喵喵叫,通常不出這三件事:肚子餓、便盆有糞沒清,肛門沾到屎不想舔,要我衛生紙沾水幫牠擦。比起牠承受我的,我承受牠的是如此這樣簡單切題廢話少說

橘貓只是橘貓,此刻牠甩甩牠的長尾巴經過我,往陽臺一小格一小格透出來的太陽走去,牠走出我的杜撰,連長靴都沒有穿,牠的毛色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其實是牠認養了我,而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