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歌俱老

聲樂家金慶雲教授超過九十二歲,仍於上週(11/23)舉行獨唱會。(本報資料照片)

金慶雲教授曾舉辦多場中國歌獨唱會。(文化部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超過九十二歲。我,在國家演奏廳,舉行一場獨唱會。

以現在的水準,放在二十年前,絕對不敢獻醜。但到了這個年紀,我原諒了自己,聽衆也會原諒我。就像給長者讓座一樣。或說,老人家沒事在家裡待着,別出來佔位子了。然而,爲什麼老了,就只能在家裡待着?還等待什麼?

是的,我還有期待。如果沒有,就去創造期待。既然還佔着這世界上的一個位子,就不要捲縮在角落裡。站起來,發出自己的聲音。身爲資深的欣賞者,我很知道什麼是好的藝術。這是我現在不可能給呈現的。但或許我可以呈現,藝術給了我什麼。

我曾經很努力,可惜沒有讓自己滿意過。現在我仍然很努力。目標只是比昨天進步一點。這很困難,因爲退步太容易了。所以要走上臺去。用臺上的標準,面對聽衆的壓力要求自己。一場實實在在的獨唱會。在幾百人的,正正式式的音樂廳裡。仰望星空的時候,頭纔會擡得高高的。

孫過庭《書譜》裡說:「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老」竟然是書法的最高境界。真讓人羨慕。這怎麼可能?難道眼花了,手抖了,不影響嗎?我猜,老的意思是,多年習得的書「法」,已經融入肌肉記憶,不去想他了。心中的概念,直接化爲書寫的動作。「意在筆先」,這大概是「老熟」的境界。真更老了,恐怕還不只此。因退化而不受控制的肢體,就像孩子一樣,因而有了拙趣,童趣。「趣在法外」。老了,做不到了,反而成爲打破因襲的機會,產生新的可能。這種境界,其實需要欣賞者的認可。

對歌者而言,老了真不是好事。書法的工具是毛筆。歌唱的工具是身體。筆禿了可以換,身體是歌者的唯一工具,無可替代。

據說,肌肉是唯一可以通過鍛鍊,逆轉退化的器官。我身上退化最少的肌肉,可能就是聲帶了。喉科專家說,我的聲帶閉合得還很好,可以唱到一百歲。真不可思議。這是我比平常人用得更多的地方。我以爲會磨損得更早。看來良好的發聲方法還能保護嗓子。

然而發聲的器官,不只是兩片聲帶。我要壓低喉頭,提高上齶,不讓一個聲音卡到喉嚨。打開從胸到頭的共鳴通道。我需要橫隔,胸腔,從腳跟到背部支撐推力。我要維持胸廓的腔體。要把聲音豎起來,送向遠方。這看似簡單的過程,本來從是聲樂學生到歌唱家都必須每天孜孜鍛鍊,才能做到的。現在更是艱難,歲月的風刀霜劍,不知不覺間侵蝕了我的每一個器官,在這條聲音的通道上埋伏下重重惡意的關卡。我的氣短了,力量不夠了。一不留意,音準就會出問題。年輕的時候,技巧不行,就用聲音掩蓋過去。現在,我用盡一切技巧,彌補聲音的不足。以前輕而易舉的事情,現在都必須努力得之。例如,最簡單的,站立一小時。

歌者沒有書法家那樣恣肆的權利。不悅耳的聲音,很難稱得上是藝術。但藝術最終要分享的,不僅於表面的美,還有內在的思想和感情。歌者身爲詮釋者,在表現作品,甚至選擇曲目的同時,也表現了自己的藝術觀。二零零二年《馬勒的歌》之後停止公開演唱。不免有些遺憾,覺得欠了中國歌一個交代。這次,我和記憶深處伴隨一生的老歌,互相攙扶着走上臺去。

每一場中國歌獨唱會我都以民歌開場。第一首常是《槐花幾時開》。我喜歡那開頭一句「高高山上喲一樹槐」,沒有伴奏,一個人的聲音,在虛無的空間中勾勒出風景。在民歌中語言的趣味更勝於旋律之美。「你給你那小青馬多喂二升的料。三天裡那路程二哥你兩天到」異想天開,多麼可愛。《想親孃》似乎有藝術歌的韻味。這一次,我還以民歌作爲結束。《小白菜》,《五哥放羊》來自《梅振權民歌八首》。一九八零年我在維也納音樂廳的中國歌獨唱會唱了全部八首。伴奏Schollum教授撰文盛讚梅振權,譽爲中國的巴爾托克。

以古典中國詩詞入歌是作曲家們的首選。詩是一個民族共有的記憶。在中國,詩與歌從詩經開始就是不分家的。作曲家們迫不及待地用新的作曲方法給詩重新譜曲。中國的新藝術歌,從青主一九二零年作的《大江東去》算起,才一百年出頭──只比我老十幾歲。在我認識它們的時候,它們還年輕。它們依然很年輕,會繼續傳唱下去。而我已經這麼老了。《大江東去》東坡豪放詞的代表作,千古絕唱。我1976年的獨唱會上曾演唱。但「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男中音更合適。

而那些細緻敏感的宋詞,是怎麼唱的呢?第一次讀到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忽然間心中有什麼被觸動了。多麼美,多麼美啊。優雅,含蓄,無來由的憂愁,一點點悵惘。不知道爲了什麼。那是我開竅成爲一個少女的時候。今天我知道,是因爲有了青春的自覺,又隱隱意識到青春的不可久留。然後我在秦觀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裡憧憬愛情。趙孟𫖯夫人管道昇《我儂詞》的分量,越晚越知覺。這一對神仙眷侶不只實現了「生同衾,死同槨」的愛情夢想,更以藝術精神的契合成就了彼此。「管趙風流」,三代七畫家,統領元代九十年。

《白雪遺音》是清華廣生輯錄的八百多首民間詞曲集。一半是可能流行於風月場所的「豔詞」。爲其中珠玉《喜只喜的今宵夜》譜曲的是一位爲愛情遠嫁中國的德國女人,青主夫人華麗絲。《白雪遺音》1804年編定,上距紅樓夢開始流行四十年。《紅樓夢》二十八回寶玉與薛蟠等人聚會,提議行酒令所唱的「新鮮時樣曲子」《紅豆詞》,1943劉雪庵譜曲。後來卻被定性爲黃色歌曲,劉因之被打入牛棚二十二年。曹雪芹在一個看似不相干的情節中藉寶玉之口爲黛玉代言,唱出憂悒病弱的相思之苦。高貴優雅,與市井小曲迥然不同。

新藝術歌誕生在白話文運動初興的時代。以白話新詩入歌,最早最知名的當是《教我如何不想她》。劉復一九二零年作詞,趙元任一九二六年譜曲。成爲經典。劉復新創了「她」字,趙元任借用了西皮原板的過門旋律。「新音樂的導師」黃自的第一首獨唱曲《思鄉》作於一九三二年,這也是他與韋瀚章合作的開端。同一年,號稱「民國四大詞人」的龍榆生在淞滬戰役之後羣芳蕪穢的校園裡寫下一首白話詩《玫瑰三願》,也被黃自譜寫。這是我第一次公開演唱這首歌──在張曉風老師的敦促下。「我願那紅顏常好勿凋謝,好教我留住芳華」。在這個年紀,對我有了新的意味。

然後,戰爭驚破了歲月的的甜美溫柔。響徹大地,我在淪陷區偷偷學唱,爲之激昂,爲之落淚的抗戰歌聲,現在已經少人關注。然而歷史總在重演。一九三八年,林聲翕譜寫的萬西涯詩《野火》,如今又在四處燃燒。再然後,和平依然沒有到來。十七歲的我倉皇逃離,再沒有見過父母。兩岸隔絕的四十多年裡,鄉愁是縈繞在很多人心中的旋律。爲余光中《鄉愁四韻》譜曲的,是臺灣民族音樂學者張炫文。1995年我的中國歌獨唱會巡迴到高雄,余光中伉儷在臺下。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臺中那場張炫文老師送了四個大花籃來,我們彼此相賀。

一九七七年,我在獨唱會上只唱當代作品,引來了難以接受的批評。那時過於前衛的作品如今也已經半個世紀。還有更多年輕的歌,就交給年輕人去唱吧。我,適宜回憶老歌。

我們用時間換得的,無非記憶。生命很寶貴。我的一些作爲,能否成爲別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