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不住”的奧運冠軍鄧雅文

當地時間7月31日,法國巴黎協和廣場,奧運會自由式小輪車女子公園賽頒獎典禮上,19歲的中國選手鄧雅文奪得冠軍,在站上領獎臺前向記者展示她佩戴的白色髮簪。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雋輝/攝

滾動的車輪、騰空的翻轉、閃耀的金牌,過去7年,鄧雅文的生活軌跡似乎都在畫圓。但與“圓”並行的是“圈”,圓成型時,她要掙脫內心和自己交戰的“怪圈”,更想突破現實中項目冷門而小衆的圈。

今年巴黎奧運會女子自由式小輪車決賽中,鄧雅文以92.6的高分奪得金牌,爲中國自由式小輪車項目實現了奧運金牌零的突破,既圓滿了,也破圈了。

頒獎儀式上,這個19歲的四川姑娘專門展示了烏髮中的一支白色髮簪。鄧雅文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這是自己拿第一個世界冠軍前戴的簪子,“不知道爲什麼,它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行李中”,一個突如其來的巧合戳中了她,“我決定戴上它,它很中國,適合奧運會”。

小衆項目的破圈,需要格外珍惜熱度和時間。從奪冠當晚至今,鄧雅文的行程像開了2倍速,一度忙到8天飛6座城市,從世界青年發展論壇到社區全民健身節,從中秋晚會到社交媒體評論區,鄧雅文都在積極推廣“小輪車”,“很多人說因爲我拿到冠軍,他們才認識了這個項目,這是我最願意聽到的一句話。讓我覺得這枚金牌不僅是一種榮譽,更是小輪車走入大衆視野的一塊敲門磚。”

摔得越疼越一聲不吭

2017年,國際奧委會宣佈自由式小輪車進入奧運會,次年,該項目開始在中國建隊。“當時我們對這個項目完全不瞭解,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自由式。”中國自由式小輪車國家隊主教練吳丹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時表示,在邀請國際專家的同時,隊伍也在選拔一批適合這個項目的選手,“要性格外向,敢於冒險”。

鄧雅文的性格里就有這種底色。加入小輪車隊前,她是一名田徑選手,8歲進入瀘州市業餘體校田徑隊訓練,跑、跳、投,幾乎每一個小項都會進行嘗試。2017年寒假,她得到了四川省田徑隊標槍項目的訓練機會,可在準備收拾行李去標槍隊時,“家裡打電話,說讓我去成都,去練小輪車”。

在四川省水上運動學校自由式小輪車專業訓練隊,鄧雅文是當時隊裡年齡最小的選手。基礎訓練時,她對一切充滿了好奇,直到站上道具,需要騎着車子從高處往下滑行時,恐懼感代替了新鮮感,“害怕,真的很害怕,愣在那裡。每天都嚇到哭,但哭完了還要接着練。”

小輪車手要習慣的還有炎熱天氣。無論氣溫多高,選手都要被比賽服和護具全副武裝,最能感知熱度的是腳底。“小輪車沒有剎車,只能用腳剎,和地面摩擦的瞬間,我覺得鞋底糊了。”鄧雅文常常能聞到鞋底發出的膠皮味,經驗告訴她,“這時得把腳翹起來走,否則會特別燙腳”。

熱到一定程度,“不清醒”的想法就會冒出來:“不戴護具行不行?”但只要一次教訓,鄧雅文就會篤定地以前輩的口吻叮囑剛入隊的小選手,“千萬不行,會摔得很慘”。

自由式小輪車是人類對地心引力的挑戰,無論每次騰空能玩出什麼花活兒,選手最終要直面的就是落地的瞬間。儘管訓練中有海綿池、軟着陸,但被“拍”在地上是逃不過的必修課。

2021年備戰全運會期間,鄧雅文從一層樓高的空中“啪”地摔到地上。當時,“不記得自己住在哪裡,去了酒店也不知道房間在哪裡”。直到室友發現她不見了,在酒店不停地喊她的名字,鄧雅文才沒有走失。她回憶稱,當時自己可能出現了短暫失憶。

可痛感很難忘掉,尤其對每天都要經歷摔倒的鄧雅文而言,“每次疼的感覺都很新鮮”。有時,她會趴在地上哭得很兇,“這樣通常摔得不疼,就是委屈,藉機會釋放”;有時,她咬着牙一聲不吭,“這種時候就是真傷了,不吱聲是不想讓大家擔心,不想教練內疚”。受傷越重越平靜,吳丹敏銳地捕捉到了鄧雅文的“規律”,敏感和共情,讓師徒間生出一種相互成就的默契。

“鄧雅文不算條件最好的選手,但她總能靜下心來學習,沉澱自己。”吳丹表示,目前,在整個國家隊所有的運動員中,鄧雅文是技術最全面、最用心、最認真的運動員,更重要的是,雖然年紀不大,但她在賽場經歷過很多挫折:傷病休息8個月後迴歸發現自己“不會飛了”;從前三跌到十名開外直面“世道變了”;艱難重回巔峰狀態,準備衝擊去年世錦賽冠軍,卻因失誤以第六名收場。“這些起起落落,對她而言是一筆很大的財富,讓她在奧運會賽場能直面壓力。”吳丹眼中的鄧雅文,“遇到困難從來不躲避”。

剛進國家隊時,鄧雅文在第五名甚至更靠後的位置,“她覺得灰心,一門心思就想把成績提上去”。吳丹透露,有一年的冬訓,爲了磨動作,鄧雅文幾乎把自己變成了機器人,“每天飛50趟摔50趟,甚至更多”。但隨着用每次摔跤換來的難度動作解鎖、滯空時俯瞰地面的感覺,鄧雅文不僅在成績上頻頻突破,還真正喜歡上了這項運動。

需要時間“懦弱”一下

2021年東京奧運會,自由式小輪車首次亮相奧運賽場,當時,中國男女隊都未能獲得該項目參賽資格。進入巴黎奧運週期,爲了幫助運動員迅速成長,國家隊通過聘請高水平外教、提供外訓機會、參加國內外高水平比賽,營造了良好的訓練環境。鄧雅文等幾位跨界跨項的小將開始嶄露頭角,逐漸在國際賽事的競爭中呈現集團優勢。“中國小輪車到底能不能走向世界,國家願意讓我們試一次,我們就要全力以赴。”

集體的進步帶來了甜蜜的煩惱。巴黎奧運會資格需要根據兩站奧運資格系列賽排名決定,首站上海站比賽後,孫思蓓、孫佳琪、鄧雅文包攬了前三的位置。但“第三名”對鄧雅文而言“像是給我判了死刑一樣”。因爲根據規則,中國隊3位參賽的姑娘中只有兩人能前往巴黎,排名第三意味着她很有可能用“最慘烈的方式”無緣奧運。她的信心在一瞬間被摧毀,腰傷和肩傷的痛感被情緒不斷放大,“每天都要吃止疼藥”,她把那個階段的自己視作“黑暗時期的鄧雅文”。

比傷病更可怕的是,鄧雅文清楚地知道自己內心盤踞着一個怪圈。“道理我都懂,但我做不到。”她像站在岸邊的人,盯着自己溺水掙扎,看似無動於衷實則無能爲力,“我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也懂得大家的好意,但就是不願意聽,我需要一點時間,哪怕讓我懦弱一下,讓我再躲一下,讓我真的去當一個膽小鬼,行不行?”提起那段至暗時刻,鄧雅文情緒依然激動,“我知道所有人都相信我,唯獨我不相信自己”。

“不行!”吳丹接過話頭,把鄧雅文從灰色記憶裡揪了出來,他透露,在鄧雅文有心自暴自棄的關鍵時刻,他第一次“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但他第二天就主動道歉。當時,吳丹的話讓鄧雅文一度委屈,但她心裡非常清楚,“教練允許我不拿金牌,不出成績,但不允許我丟掉原來積極陽光的鄧雅文”。

像緊箍咒一樣,“怪圈”封印在鄧雅文頭上,每次刺痛她,都讓教練和隊友于心難忍。漸漸地,鄧雅文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收穫了很多誇讚,連穿鞋穿得快一點,師姐都會說“你真棒”。“我習慣了上場訓練都要第一個到,以前不會有人注意這些細節,但那段時間,師姐和我的兩個隊友就會誇我‘好勤快’。”她自認敏感且不笨,配合地收下了這些善意,“她們想從一點一滴的小事上幫我重拾信心”。

“誇她的點、誇到什麼程度讓我們非常撓頭。”吳丹透露,鄧雅文的敏感神經像一根紅線,即便是誇獎,也要掌握分寸,“一旦被她發現我們是刻意誇她,她就會懷疑誠意,甚至產生逆反。”吳丹同樣是運動員出身,但執教小輪車隊的經歷讓他領悟到,要想走入孩子們的內心,不僅要當好教練,“還得當好一個老父親。”鄧雅文搶先補充道。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鄧雅文收拾心情奔赴布達佩斯,並在那站奧運資格系列賽中抓住機會,成功拿下巴黎奧運會名額。壓力再次出現,“小輪車是個特別冷門的項目,平時你拿冠軍也沒有多少人會在意,但奧運會,不一樣”。

從小離開家,奶奶就告訴鄧雅文要好好訓練,不能給家裡丟人。此後,市隊、省隊、國家隊,她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高,“到了奧運會,肯定不能給中國隊丟人”。在巴黎期間,鄧雅文連續失眠,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有一天進入奧運村體能訓練房,她呆呆地看着兩臺電視機,不同的賽場,勝利和失敗同時發生,運動員都在和教練擁抱、哭泣。“再回過頭看身後的所有運動員,不管來自哪個代表團,所有人都在爲了一次結果未知的較量去努力,即便他明知拿不了冠軍。”鄧雅文的心結突然鬆了一些,“只要經歷這個過程就好,即便不是最好的結果,我也代表中國小輪車選手站上了奧運會賽場。”她需要撿起一腔孤勇。

決賽前,鄧雅文星夜給自己寫了條微信:“距離最後的勝負,已經不到一天了,我的夢想、我那以前覺得遙不可及的目標,現在離我如此之近。我可以做到的,我有強大的團隊和國家,有好多支持我的人,我一定可以。就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吧,大家如此信任我,我也要信任自己,我一定一定可以。”

當地時間7月31日,鄧雅文站在賽場上,眼睛看向場下找了一圈幫她走出“怪圈”的人們,“他們給了我非常堅定的眼神”。她一衝而下,“把4年攢的籌碼全都推了出去”,爲中國小輪車從衆多體育項目中博得了一束束聚光燈。“我們生活中會有很多困難,就像我在小輪車訓練中遇到的一樣,但當你真正戰勝困難之後,心情是難以言喻的,小輪車不僅是一項極限運動,也可以給每個人獨特的體驗,今後,我不會把自己困在奧運冠軍的榮譽裡,只要想去做,就全力以赴,哪怕摔倒或失誤,我也能展現一個體育人擁有奧林匹克精神的一面。”

本報北京8月26日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樑璇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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