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之衆生平等

我喜歡慶餘年,是因爲這個劇裡呈現了一個不一樣的古裝世界。在這個劇裡,古人有着社會制度的侷限性,也有着接收新思想的革新性,“現代思想與古代制度的碰撞”作爲中心思想貫穿全劇,以男主母親爲發起者,男主等人爲承繼者,在這個另類的世界裡,開展一次空前絕後的頭腦風暴。當舊制度的掌權者捍衛自身的權力,當新生代的先驅者喚醒被奴役的靈魂,新政與舊制在同一個時空下碰撞與交融,帶給人們更多的卻是對人性與生命的重新思考與定義。

在範閒第一次看到鑑查院的石碑時,他說母親有個遠大的志向“改變這個世界”,可惜他沒有。在滕梓荊離開後,範閒卻說,他突然間又想改變這個世界了。

人,總是在事不關己時,選擇高高掛起、作壁上觀。只有身臨其境之時,方能體會到那種切膚之痛,刻骨銘心。“他只不過是個侍衛”,這句話範閒自己也說過很多次。在範閒口中,這句話只不過是在簡簡單單闡述滕梓荊的職業,但在其他人嘴裡,卻帶着一種習以爲常理所當然,而最刺痛範閒的,恰恰就是周圍人眼裡的這種漠視與毫不在乎。

範閒當滕梓荊是兄弟,不是賣身的僕人,也不是殺手的交易,而是兩肋插刀的手足情深。在最初的日子裡,他們也曾經雞同鴨講過,但後來,他們都放下了戒備,對彼此敞開心扉,也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對方的所思所想,雖然生活裡每每插科打諢傲驕互損,但他懂的,他亦懂,一切盡在不言中。範閒勸滕梓荊攜家眷遠離京城,是爲了讓其遠離權貴這潭渾水;滕梓荊爲範閒滯留京城,是爲了護範閒周全。平靜的日子過得太安逸,即使偶有暗流,也不足以被人重視,直至漩渦已成把人吞噬。滕梓荊的死,是劇中的一處小高潮,是範閒對這個世界認知的覺醒,亦是他對母親志向的理解與繼承,在思想上也更加成熟深邃。

滕梓荊這個角色有着奇妙的魅力,不僅僅是由於演員的細膩演技,更是由於角色本身的層層遞進抽絲剝繭又戛然而止。澹州初逢,我以爲他只是鑑查院裡的醬油角,刻板霸道卻被上級玩弄於鼓掌之中,一枚官場中的犧牲品。後來他詐死,重返京都,向範閒投誠,又暗查妻兒,讓我發現他雖然深受封建制度的荼毒,但又不失思維中的靈活。漸漸地,他成了範閒的跟班兒,多了與妻兒的相處,有了父親的慈愛,卻又不忘對兄弟的關注與解圍。一個紙片NPC漸漸地多了些煙火氣兒,有了人味兒,變成了活生生立體的角色。

然而,正當我們沉迷於他與範閒的日常互懟時,一切的鏡頭突然間被定格。透過黑白色的回憶,兄弟的感慨與決絕,妻兒的託孤與牽掛,在煙消雲散後凝爲永恆。一個在下線後才令人回味無窮的角色,一個在失去後才令人倍感珍惜的角色,我想,這纔是編劇大大塑造的最成功的地方。

男兒之間的真情,沒有磨磨唧唧地煽情,於大大咧咧中卻早已認定彼此。

18集對白如下。

範:我問你,昨天晚上你把我打暈了,你去了哪兒?你知不知道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可能:已經跑了?!

5:我殺了林珙。我跟着他出城,將他殺了。

範:你既然要殺他,你昨天晚上攔着我幹什麼?

5:因爲你沒下定決心殺他,你的心已經亂了。

範:誰給你的權力殺他?!

5:是小姐給的權力。你做不了的決定,我替你做。

範:總是這麼說。

5:你沒有決定要殺他,我替你殺。

範:總是這麼說。

5:誰想殺你,我就殺誰。

範:你總是這麼說。你要這麼說的話,牛欄街刺殺的時候,你在哪兒?有人要殺我的時候,你在哪兒?

5(有些慌張,說話微微結巴):牛欄街刺殺時,我不在京都。(微微停頓)對不起,不會有下次了。

有人說林珙的護衛隊都死了,範閒此時此刻也沒有遵守衆生平等的思想。其實這個想法是不對的。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知範閒只知曉林珙已死,五竹並沒有提及其護衛的問題。範閒不是聖父,殺人償命理所當然,所以他只對殺滕梓荊的人下手,執行者程巨樹必死,主使者林珙也該死,儘管林珙是林婉兒的二哥,雖然範閒對其的殺心並不是100%,但他還是選擇去向林珙復仇。因此,在得知林珙已死的消息後,範閒比較平靜,只是表達了疑惑“爲什麼攔我?”。

而真正讓範閒發飆的,是黑體字部分,也就是五竹殺林珙的理由,“你下不了手,我就替你動手了”,所以範閒纔會質問五竹“誰給你的權力”。可見,範閒是完全不認同五竹的這個殺人邏輯的。範閒殺林珙,是爲了給滕梓荊報仇,可以說是林珙爲殺範閒滕梓荊付出的代價,起因是滕梓荊之死。而五竹殺林珙,則是因爲範閒下不去手,變成了五竹爲了範閒去殺人,事情的本質就變了,起因變成了範閒手軟。當然,五竹後面的解釋越描越黑,什麼“小姐給的權力”,什麼“誰想殺你,我就殺誰”。

有人疑惑爲什麼林珙死了,範閒卻在生五竹的氣。其實讓範閒心寒的是五竹殺人的動機,是五竹爲了自己而殺人,卻把這一切都認爲是理所應當,“誰威脅範閒,我就殺誰”,這是一種對生命的漠視,覺得一個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是一件不需要正視的小事,和衆人的那句“他只不過是個侍衛”一樣,而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卻是從小把他養大的五竹叔,他最親近的人。範閒此時的不滿,正是他心中衆生平等的體現,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也不能夠視其他生命爲草芥。

至於範閒後面又提到了牛欄街,其實只是對於五竹殺人動機的遷怒,他並不是真的怪五竹那個時候不在京都,否則,後面就不會問他那段時間去了哪裡又有什麼新發現了。五竹會說對不起,是因爲他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做法令範閒很生氣,雖然說他未必能夠徹底理解範閒生氣的原因,但他已經開始學會接收範閒的反應並對此作出反饋,大概這就是人工智能的進化吧。

林珙之死已經牽扯了很多人,最後的鍋,甩給了大宗師四顧劍,而範閒,卻是這場“結案”的見證者。

皇帝要的是一個出兵的理由,陳萍萍要保範閒置身事外,林相要屹立朝中保林家不倒,因此,林二公子私通北齊最終身死的案子不但沒有牽連家族,反而連通敵叛國罪都被洗成了誘導詐騙。林相高升吶喊着替兒報仇,皇帝信誓旦旦地宣稱全力進攻,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爲是君臣齊心同仇敵愾,知情人卻明白這只是一出廟堂上的雙簧。林相說,林珙之死的真相,是皇帝“御賜”的真相,是慶國想要的真相,而這,就是權力的遊戲。林相只猜對了一半的真相,另一半真相卻被另外兩個掌權人精心掩埋,而旁觀了一切的範閒不禁明白:歷史,只是上位者的自傳,而所謂真相,只不過是上位者的佈施罷了。這個世上哪裡來的絕對公平,只不過在封建制度下,這種中央集權的霸道與控制尤爲突出罷了。

我不覺得範閒隱瞞事情的真相有什麼大錯,林珙之死確實與他有關,但如果責任都推給範閒,未免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五竹說範閒沒有下定決心要殺林珙,確實如此,倘若當初直接去找林珙的人是範閒,估計他會先與林珙理論一番,究竟會不會痛下殺手,就是另一件事情了。範閒是在乎婉兒的,如果說手刃仇人是本分,那麼有所退讓就是情分,就像範閒對長公主的復仇目標是奪取她的權力一樣,什麼“權力比生命重要”,其實就是自己找來的藉口。範閒的隱瞞確有私心,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徹底剪斷,也免得對方胡思亂想過度解讀。其次,這個真相不是他一個人的私事,有陳萍萍的幫助,也有皇帝的默認,上升到了家國天下的高度,已經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把控和決定的了。

林珙之死,蠻諷刺的。本來是一個咎由自取的劇本,卻成了別人前進路上的墊腳石。我想,目睹了這一切的範閒,會更加堅定自己要改變這個世界的信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