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班味兒”,喬布斯的家規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雪豹財經社(ID:xuebaocaijingshe),作者:黃運濤,題圖來源:摩登時代
一天早晨,你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變成了一個打工人,脖子上掛着一個工牌。
這可能是一個生活在18世紀的農民,一生中做過的最恐怖的噩夢。但一線城市的年輕人們,早已將這樣的枷鎖視爲理所應當。
我也是最近才意識到,站在2024年這個時間節點往前回溯,人類不過是在最近的兩百多年裡,才慢慢習慣了要靠兜售自己的勞動力謀生:回報是充當等價物的貨幣,它有一個特定的名字叫工資,用以購買我們日常的必需品和休閒用品。
但是在18世紀,用勞動力換工資,還是全世界少數人的行爲。
斯文·貝克特(Sven Beckert)在《棉花帝國》一書中告訴我們,“那時的工作節奏是由氣候、風俗、大自然的循環決定的,而不是機器……工資並不是生活的核心。許多依靠土地爲生或製作手工藝品的人,沒有興趣爲工廠做工。”
回到開頭假設的那個噩夢,爲什麼生活在18世紀的農民和手工業者,不願意進廠“打工”?
苦唄。
舉個例子,在大約900年的時間裡(公元1000年至1900年),棉花產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製造業。在歐洲德意志地區的棉花行業,工人的常態是每週工作6天,每天工作14~16個小時。英國曼徹斯特的一家紡織廠規定,織工在機器轉動時缺工,每小時罰款3便士;和別人說話、吹口哨或唱歌,罰款6便士。
經濟學家萊昂內·利瓦伊(Leone Levi)早在1863年就成了打工人的嘴替,他是這麼感慨的:“看,每一分鐘的時間、每一碼的空間、每一隻老練的眼睛、每一根靈巧的手指、每一個創造性的思想,都在專注於高度壓力的工作。”
如果遮蓋住利瓦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間,挪用上述段落來描述2024年的大廠程序員、連鎖店咖啡師、外賣平臺送餐員、網約車司機,是不是也很貼切?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圍繞着機器生產的節奏,組織生活的方方面面。一週6天,每天至少12個小時,人們填滿機器、操作機器、修理機器和監督機器。”
上述在《棉花帝國》一書中描繪的工業革命早期的景象,在此後兩百多年裡,沒有改善,反而進一步惡化了。人類變得更加難以離開機器:電腦和手機就是新世紀的鋤具、蒸汽機和發電機。從消極的一方面講,它們也是牽狗繩、賭場、淫窟和垃圾屋。
起初,人們還有反抗。
盧德主義者(Luddites)摧毀了數百臺紡紗機,以至於英國議會不得不通過一項法律:破壞機器可判處死刑。1812—1813年間,有30人被吊死,1830年又吊死了19人,還有人因爲破壞機器被流放和監禁。
現在,即使是在最匪夷所思的社會新聞版,你也看不到有誰會出於仇恨而愚昧地攻擊電腦或是手機。與18世紀相比,人們對新技術不再盲目衝動和反抗,這固然是因爲社會整體認知水平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人類已經臣服、沉迷在機器給我們帶來的便利和繁榮之中。
受其利,必受其弊。
人們頌揚工業革命的偉大,因爲它是歷史上最重要的生產力飛躍,但它產生的一個後果,是將大量社會人馴化爲機器的附庸。
所謂附庸,就是缺乏獨立性,過分依賴他人或他物。
這種馴化延綿至今:電動車裡程焦慮,是附庸於機器;沒戴電子手錶計步就不願上跑步機,是附庸於機器;拍照必開美顏,是附庸於機器。“我就在你面前,你卻在低頭看手機”,也是附庸於機器。
最終,不是我們馴化了機器,而是機器馴化了我們的眼耳鼻舌口和判斷力。
今年是卡夫卡逝世100週年,本文開頭是對他的名作《變形記》的粗糙模仿。卡夫卡還寫過另一部中篇小說《在流放地》,面對機器的包圍,人們無動於衷,天天圍着機器打轉,就連自己也變成了機器的一部分都懵然無知。
人,吵吵嚷嚷地擺佈機器。機器,安安靜靜地擺佈人。
爲什麼現代人越來越難以掙脫對機器的依附?
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將人類兩萬年來的能量獲取方式分爲三種:採集、農業和化石燃料(即大工業時代)。兩萬年前,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覓食者。而如今,靠採集食物爲生的覓食者,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遠低於1%。
也就是說,這個星球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依靠農業和工業維持生計,考慮到全球農業勞動人口的比例近20年還有進一步顯著下降的趨勢,結果就導致只有一種文明居於主導地位:工業文明。與機器對抗,意味着與主流的生活生產方式相悖。
卡夫卡在作品裡寫盡了物質利益高度膨脹的工業社會之下,人的異化和反抗。但回到現實中,卡夫卡還是那個在一家保險公司勤勤懇懇打卡15年的小職員。
人類是這個星球上最擅長從衆的物種。所謂“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亦或是“與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終究只是極少數人的小徑。如果卡夫卡生活在21世紀的今天,他大概率也會乖乖去BAT打卡。
2010年,第一代iPad發佈,在全球掀起搶購熱潮。史蒂夫·喬布斯接受《紐約時報》的訪談,專欄作者 Nick Bilton 問:“你的孩子們一定很喜歡iPad吧?”出人意料,喬布斯回答,他們還沒用過,因爲他和妻子會限制孩子們在家使用科技產品。
小喬無屏。蘋果之父,家規森嚴。喬布斯看到了技術和機器的危險,不想這種情況過早發生在他的孩子身上。
幼崽自有成年人保護,誰來保護成年人?
憎惡機器,迷戀機器,成爲機器——人類逃不過這個宿命,AI 也帶不來真正的新大陸。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雪豹財經社(ID:xuebaocaijingshe),作者:黃運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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