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手機爆炸論”,本質上是陰謀論

日前黎巴嫩的一場葬禮上,有人拿着取出電池的尋呼機

在黎巴嫩真主黨一些高級成員因手裡的尋呼機被以色列引爆致死後,中文網上激起了一陣奇怪的迴響。

有人開始擔心,這種遠程引爆的武器可能也會被用來對付中國人。抖音上一條數萬人轉發的短視頻用聳人聽聞的言辭稱“轟動全世界,徹底提醒國人,2.5億蘋果用戶何去何從”:

起初,我都傻傻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在玩梗,但很快就發現,這好像是真的。

吉林白城一家公司居然還發布通告,禁止員工攜帶蘋果手機到公司,違者一律開除。在那消息底下,最高讚的評論都讚許:“挺正確的啊。”“早這麼幹就對了。”

當然,有些人可能只是在攪渾水。一家店貼出告示“持蘋果16不得進入本店”,我有朋友看了就嗤之以鼻,覺得那不過是譁衆取寵,本來蘋果手機在中國的市場佔有率也就15%,拿着最新iPhone 16進店的可想就更少了,這不過是秀一下愛國情懷來製造個噱頭。

有一種聲音認爲,根本不需要擔心iPhone會爆炸,因爲一旦出現這樣的事故,足以讓蘋果賠付鉅額補償。從維權的角度來說,這個推斷至少是合理的,但也有人譏諷說,這是“蘋果原教旨主義”。

我周圍的知識分子大多並不相信這一點,但也懶得正面反駁,倒是有人順着這個邏輯揶揄:“難怪美國禁止華爲,現在懂了,原來也是防着中國這一手啊。”

耐人尋味的是,有一派人擔心的是蘋果手機遠程引爆,針對的是“中國人”,但另有人則得出了相反的結論,買蘋果手機反倒是安全的:

也就是說,“我們”和“他們”並不是一夥的,就算定點清除有可能,也輪不到自己,“你配被暗殺嗎?”

不少知識精英都被這一次國內對這一話題的反應驚到了,無法理解怎麼真會有這麼多人相信這一點,這難道不證明了民衆的愚昧嗎?

經濟學者宋清輝就感嘆此事表明“民智未開”,並做了這樣的對比:

大清:照相機會勾人魂魄今天:蘋果手機會爆炸

秦獸在一篇《》中毫不留情地批評:

這些聲音,一言以蔽之,都是訴諸理性,認爲無論從維權、階層還是技術的角度,都不應該相信蘋果手機會引發遠程爆炸,怎麼會有人真相信這一點?必是非理性的反智所致。

人們爲什麼會相信這麼看似荒誕不經的說法?因爲他們願意相信。

“蘋果手機爆炸論”雖然看着是一個技術問題,但從本質上說,其實是一個陰謀論。

對信奉者們來說,“中美對立”、“美國會設法陰謀對付中國”是大前提,“滲透在中國市場的蘋果手機屆時就將成爲現成的特洛伊木馬”是小前提,只要你相信了這些,再相信“蘋果手機遠程引爆”就順理成章了,至於技術上如何實現,他們根本不關心。

陰謀論者的一大特徵,就是拒絕技術性地討論問題,但對於自己的宏大判斷有着絕對的自信,並對懷疑對象進行有罪推定。

一代代的反猶主義者,都認定存在一個猶太人主宰世界的陰謀,至於他們是怎麼做到的、是不是真有這樣的計劃、證據是什麼,那都不重要,因爲陰謀論者相信,既然是陰謀,就肯定不會留下證據,而且對手無比狡猾,總有辦法實施其陰謀。對他們來說,那是一個神秘的黑箱,你不需要理性分析,只需要一口咬定就行。

刻畫德雷福斯事件的電影《我控訴》

19世紀末曾撕裂法國社會的德雷福斯事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猶太裔軍官德雷福斯就被認定爲德國間諜,甚至在發現真正的叛國者之後,他仍然被拒絕重審。爲什麼一些人瘋狂地堅信他通敵、有罪?因爲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象徵符號。

多年來,川普一直宣稱美國政治已經被一個影子政府(“deep state”)控制了,雖然他拿不出證據,也一再被駁斥爲不負責任,然而,他的擁護者中有不少人始終堅信這一點,原因很簡單:從他們的處境來說,這一解釋的誘惑簡直難以抗拒,可以讓他們方便地解開所有現實困惑。

“蘋果手機爆炸論”也是如此:問題並不在於它是否能真的遠程引爆,而在於它就是中國市場上美國存在的標誌和象徵,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對美國懷有敵意和憎恨,那麼這就是最現成的靶子,歸罪於它最能輕鬆地將自己的恐懼、厭惡投射過去。

前些年爲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病毒是美國實驗室裡製造的?根源也就在這裡。說到底,就是這樣一種設想符合他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並能讓感覺良好,僅此而已。

這與一個人的智商高低其實沒多大關係,反猶主義者、反共濟會的,有的是精英人物,但他們居然也信,爲什麼?有時是因爲那種意識形態契合了他們的情感需求,他們的理性判斷在這兒不起作用了;有時恰恰是理性的——因爲這對他們很有用。

東漢光武帝出身寒微,權力基礎不厚,他一統天下後,“宣佈圖讖於天下”。讖緯在大儒眼裡,不過是怪力亂神,桓譚就曾當面不客氣地頂撞說“臣不讀讖”,等皇帝追問,他更直率地“極言讖之非經”,光武帝大怒,只能以暴力威脅:“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之!”桓譚最終“叩頭流血”。

光武帝這樣的人物,真的會信這種東西嗎?恐怕未必吧,就像武則天,明知道那鬥不過是“緣飾之辭”,但對權力來說,真假並不重要,對權力有用就行。

棘手之處也在這裡:如果那僅僅是“愚昧”,那還好辦,理性之光至少有望驅散它,但如果那背後還牽涉到情感、認同、權力乃至信仰,那理性要對抗那麼多頑強的對手,可就難了。

也因此,我對於理性對話能否有效改變這樣的認知,並不樂觀——至少,我們最好別低估人性和世界的複雜性。就像這次的“蘋果手機爆炸論”,大概率,最後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因爲那都牽動着深層次的價值觀。

那這樣下去會如何?和朋友談起,他哈哈大笑說:“那 最後就脫鉤各幹各的吧,食品也不用進口了,誰知道美國會不會在大豆啦牛肉裡放什麼慢性毒藥呢?”

倒也是,把這個邏輯推到極限,差不多就是這樣,然而,真到那一天,我們會付出什麼代價?

我想在此有必要提醒一點:對外部敵人的警覺固然有其必要,但我們這個文明存活到今天,團結起來其實不必害怕任何外部敵人,然而我們最擅長自己搞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