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 | 跑“讀”敦煌

人生軌跡“告訴”我,跑步不僅是外勤友好型運動,也可以成爲快速認知一座陌生城市的“搜索引擎”。它不僅快,像倍速追劇,而且奇,整個城市還來不及端着,從晨景、晨練到早市、過早,鬆弛感和煙火氣就撲面而來。

不過,我第一次在敦煌跑步,跑出了許多“困惑”。

遊客在甘肅省敦煌市鳴沙山月牙泉景區遊覽。張曉亮攝

我雖常駐甘肅,以前到訪敦煌的次數有限、行程緊張,敦煌印象停留在讀書看報後的“腦補”:唐風古韻、天女散花、反彈琵琶;駝鈴陣陣、遊客雲集、夜市繁華……

那天在敦煌晨跑,我起了個大早,跑跑停停,跑了13公里。我發現,除了地標級的反彈琵琶塑像、漢唐風格地磚鋪地的主街道、綠蔭濃郁的黨河風情線外,許多背街小巷、臨街店鋪、城市社區,與其他綠洲小城大同小異。

我心中的敦煌,變成兩個:一個是由莫高窟、月牙泉、玉門關、懸泉置組成的文化殿堂,另一個是由尋常巷陌構成的市井敦煌,現代而又普通。我試圖瞭解清楚敦煌人是如何創造並共享文化瑰寶的,以便建立函數式的映射關係,將心目中的市井敦煌與文化敦煌統一起來。

我發現,敦煌人不僅口音與甘肅中部相近,也同樣鍾愛隴中地區的特色發酵飲料——漿水。蘭州村、定西村、臨洮村等移民色彩濃郁的地名,使敦煌像一座微縮隴原的景區。原來,明代中期實行鎖邊政策,當時的敦煌人集體內遷到嘉峪關以內。如今的敦煌原住民,其實是清初以來的移民。

甘肅省敦煌市城標——反彈琵琶。張曉亮攝

這種感覺有點穿越:穿過上千公里的河西走廊,沿途方言不斷流變,熟悉的鄉音漸行漸遠,真正到了走廊盡頭,卻好像被時光隧道送回了原點。我在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看到,部分彩塑臉大面白、頭部與身材比例失調,一問才知道,這多是清代人對殘損塑像進行修補、重塑造成的。聽到這話,我甚至閃過一絲慚愧:清代的敦煌人,不就是隴中移民到此的前輩老鄉嗎?看起來,人口遷徙多少造成了文化的“斷層”。真的是這樣嗎?

帶着跑出來的困惑,我跟隨同事學習、採訪,發現敦煌自古以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兩千多年來,從民族遷徙、屯田建政、到絲路貿易、文化交流,從月氏、烏孫、匈奴,到漢、鮮卑、吐谷渾、回鶻、粟特、吐蕃、党項、蒙古人或先後接續遷徙到此,或和睦相處,共同繁衍生息。他們都曾被稱爲敦煌人。

這些敦煌人,要麼變成古代敦煌地區諸多石窟寺的畫師、工匠、供養人、看守者、朝拜者,要麼將祆教、景教、摩尼教寺院與佛寺、道觀比鄰而建,無意間將其他宗教的聖物、經典遺留在莫高窟一帶,留下了見證古代敦煌文化兼收幷蓄、多姿多彩的歷史印記。他們在公元4世紀到14世紀的千餘年間,並非一成不變的守護,而是不斷地開新窟、補舊像,在不斷地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中賡續香火與文脈。

敦煌大漠胡楊美。張曉亮攝

唐詩盛產的年代也是莫高窟開窟造像的高峰期,但當陽關、玉門關成爲“一線”詩人筆下的高頻詞彙,許多一流邊塞詩人留下許多有關敦煌的名篇佳作時,以莫高窟爲代表的石窟寺並沒有成爲主流文化關注的對象。《敦煌市志》僅收錄了一首描摹莫高窟的唐詩,而且還出自1900年重見天日的藏經洞中,作者已不可考。

莫高窟成爲過往文人墨客的描摹對象,恰恰是在清代。明代敦煌人內遷後,大規模的開窟造像早已停止,大量補塑、重塑的塑像折射出清代敦煌人技不如人。不過,像數千年來衆多遷徙往來的敦煌人一樣,他們對文化仍保持着崇敬、包容的態度。清代《敦煌縣誌》記載,清人將“千佛靈巖”列爲“敦煌八景”之一。雖然石窟寺衰落了,但每年農曆四月初八,敦煌人會在莫高窟前隆重舉辦浴佛節。這個當地人稱“過四月八”的民俗活動,延續至今。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守護敦煌石窟寺的民間人士中,有不少是道教人士。比較有名的是道士王圓籙,榆林窟的郭元貞道長則鮮爲人知。他不僅守住了稀世珍寶,還接濟過打散了的紅軍西路軍將士。

提起守護莫高窟的本地人,很多人都會提起來自敦煌市竇家墩村的竇佔彪。在部分學者的回憶錄當中,他的故事富有傳奇性,被視爲羅漢一般的存在。事實上,當常書鴻來到莫高窟時,他就追隨其後。他本來是民國時期敦煌縣的一名警員,爲了參與莫高窟的保護,改行做了泥瓦匠,一生默默無聞,修復、保護了很多文物。他甚至不會寫字,只能用漢語拼音寫信,但守護莫高窟一干就是50多年,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去世,同樣是“擇一事終一生”。

80年前,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標誌着敦煌石窟從此有了官方機構管理。此前的數百年間,雖然石窟寺衰落、殘破,民間的保護力量、修繕技藝都很有限,但對文化的尊崇與包容,沒有變。莫高窟能延續至今,不僅靠衆多能人、志士奔赴敦煌、紮根敦煌,最終成爲敦煌人,也得益於爲數衆多的敦煌人的敬重、熱愛與守護。

又是一個秋天,我再次來到敦煌。賓館就在郊區,晨跑出發,跑着跑着,就從三危村一帶跑到竇家墩。這裡是竇佔彪的老家。沿途公路筆直,白楊沖天,濃蔭如墨。田間小道上,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掉落的棗子,兩旁的葡萄園、果園裡,漫出淡淡的果香。

再往前跑,但見戈壁漫漫,一川碎石大如鬥。回首再看,生機盎然的綠洲就像茫茫戈壁中的一葉綠舟。

整個敦煌的興衰,也就像沙海中的“綠舟”。雖然波濤洶涌,幾經起伏,但文明生生不息,文脈不曾斷絕,總有人“爲往聖繼絕學”。

再次來到敦煌跑步,我恍然大悟,文化自信本來是一種更加深沉、持久、根本的力量。尋常巷陌當然大同小異,但只要仔細察訪,不難發現市井生活中,蘊含着樸素的文化自覺。而沒有文化自覺,就沒有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極致,又是透過歷史看現實,看到歷史必然、增強歷史主動的歷史自信。

100多年來,敦煌、敦煌學、敦煌文化的興衰,與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的命運同頻共振。

從博採衆長、奮起直追,到引領、共享,人類敦煌樂見更多的志同道合者再創文明對話、文化交融的新輝煌。中國也正以前所未有的歷史主動,大步流星跑向滿懷歷史自信的民族復興。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張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