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SR | 王志珍:科學家必須要有社會責任感

王志珍教授是蛋白質摺疊專家,曾於2008年至2013年擔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副主席。本圖由王志珍教授提供。

王志珍是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曾任十一屆全國政協副主席(2008-2013)。自20世紀90年代起,王志珍從事蛋白質摺疊研究,在國內開創了摺疊酶和分子伴侶研究的新方向。

在這篇訪談中,王志珍結合自己的科研和政協工作經歷,對科學家的社會責任進行了深入闡述。王志珍認爲,中國非常需要有見地、有眼光、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知識分子。獨立思想的本質就是實事求是,只唯實,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中國科學家在面對重大公共問題時,能夠堅持獨立的科學判斷,基於自己的專業知識提出有效的建言。她還希望女性科技工作者能得到社會更多重視,並呼籲加強科學家與公衆之間的交流與對話。

撰文 | 顧超(北京大學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博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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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工作是一種習慣

顧超:您將科學研究作爲一生奮鬥的事業,每天都泡在實驗室,日復一日、早出晚歸的驅動力是什麼?

王志珍:很多采訪者都會問我類似的問題,我不願意說得那麼高大上。我們這一代人從懂事起就接受新中國的教育,是第一批紅領巾,愛國、聽黨的話已融化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中。另一方面,學習也是我從小養成的一種習慣。“文革” 後促生產了,可以做實驗了,大家不敢浪費一分鐘。那時候,我們實驗室一、二個禮拜才輪到一次用熒光分光光度計做實驗的機會,錯過這一次,數據就得推遲一、二個星期。一次遇到大風大雨,我騎車一個半小時到實驗室,全身都溼透,我得抓住這次機會按我登記的時間來做實驗,就那麼簡單,這是我自己的生活習慣和興趣使然。從小養成的學習習慣和認真做事的習慣,與我們那個時代的教育有關,就是“嚴格要求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業務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我覺得自然就該是這樣的。

顧超:“文革” 期間您也繼續了科研工作?

王志珍:當時沒工作可做,不是開會就是念報“學習”,這樣下去不行,我就天天找黨支部李書記,請他給我安排一個工作,不管幹什麼,只要有工作做就行。感謝領導把我放到胰島素結構研究室去了。

顧超:您曾說您是從胰島素走出來的,在胰島素結構研究室的工作對您後來的研究有什麼影響?

王志珍:當時我到胰島素生化小組工作,主要是通過化學修飾製備各種胰島素衍生物,研究它們在溶液中的物理、化學和生物學性質,分析胰島素分子的結構與功能關係。這是我大學畢業後真正做科學研究的開始,爲我後來獲洪堡獎學金去西德羊毛所進行訪問研究準備了條件,也給我以後做蛋白質摺疊研究打下蛋白質生物化學的基礎。我獨立的蛋白質摺疊研究是從20世紀90年代初纔在生物大分子國家重點實驗室開始的,很晚了,但對我這代人已經是很幸運的了。

顧超:您曾說,與同時期美國的Anfinsen“興趣使然、自由探索”的諾獎成果相比,我國胰島素研究是任務導向,取得了重要成果,也到達了類似科學問題重大突破的窗口,但與推開這扇窗失之交臂。在科學研究中,這是一種普遍現象嗎?(1972年,Christian Anfinsen和Stanford Moore、William Howard Stein共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獲獎理由是他們對核糖核酸酶結構與功能的研究。)

王志珍:我不能說這是一個規律。屠呦呦先生等的工作也是任務導向,從中藥調研開始,最後做出了一個有效治療瘧疾的真正意義上的新藥。青蒿素不是中藥,是現代的化學藥。但是一般來講,獲得重大科學突破的根基都是自由探索,所以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思考,爲什麼自由探索容易出創新成果?

基礎研究本質上是小科學,由幾個人的小團隊甚至是一個人完成。但是現代社會發展了大科學,比如曼哈頓計劃、阿波羅計劃、人類基因組計劃,這三個是比較典型的大科學工程。現在歐洲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HC、熱核聚變反應堆ITER也是大科學,把世界上很多優秀的科學家集中在一起工作。但大科學也是建立在科學家個體的科研工作基礎之上,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後再由國家或國際組織來統籌、融合、提升、突破。我們中國更能發揮社會主義舉國體制的優越性。

顧超:您獨立做蛋白質摺疊的研究雖然開始得很晚,但很快就取得了進展,主要有哪些創新發現?

王志珍:我的工作來源於胰島素人工合成中的蛋白質摺疊問題。鄒承魯團隊完成了胰島素A、B鏈拆合的先導性工作,解決了合成的路線問題,保證了化學合成的A鏈和B鏈以高產率重組成活性胰島素分子。這裡面蘊藏着一個在生物化學領域當時還沒有提出的蛋白質摺疊問題。

直到改革開放後,鄒先生才得以在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開始探討胰島素拆合成功的基礎研究。我有幸參加,開展了蛋白質二硫鍵異構酶催化A、B鏈生成天然胰島素的研究,在此基礎上與鄒先生一起提出 “蛋白質二硫鍵異構酶既是酶又是分子伴侶” 的假說,與權威觀點相左。我們提供的蛋白質二硫鍵異構酶具有固有的、與其異構酶活力相獨立的分子伴侶活力的論文很快得到引用,1997和1998連續兩年被評爲中國大陸被引用最多的十篇論文之一。

進一步,我們又成功地區分了該酶的異構酶和分子伴侶的二種活性,得到 “蛋白質二硫鍵異構酶的摺疊酶活性是由異構酶和分子伴侶兩種活性共同組成,只有兩種活性的協同作用才使它發揮摺疊酶的作用,幫助肽鏈摺疊和催化二硫鍵形成” 的結論,該假說已被國際同行接受。現在蛋白質二硫鍵異構酶作爲摺疊酶的生物學功能和調節在越來越多的生理和病理活動中得到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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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言獻策

顧超:您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時公務繁忙,經常一下飛機就趕回實驗室。新中國的歷史上其實有不少科學家擔任重要領導職務,有的改行專職從政,有的成爲科技管理者,有的成爲戰略科學家,而您至今仍堅持蛋白質摺疊的專業研究,您是如何考慮的?

王志珍: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讓我去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這個工作,極其突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但是黨和國家把這個擔子交給了我,我就必須把這個任務完成好。我雖然不想當 “官”,不想發財,也沒有任何營私的動機,但必然會有不熟悉、沒有經驗的不足。所以,我用做科研那樣的認真、嚴謹、勤奮的態度去做每一件新的工作,加緊學習文件和有關政策,向周圍人討教,我相信自己可以在做中學習和提高,並完成政治協商、參政議政、民主監督的任務。

由於我不是專職從政,所以還能堅持一點科學研究。我開始重點培養年輕人,把他們推到一線壓擔子。我組裡的工作人員基本上沒到國外長期訓練過,現在有的已經是研究員了,所以在國內的條件下努力幹也是可以幹出來的。

顧超:您在任時在哪些方面進行過建言獻策?

王志珍:我當政協委員時的建言獻策主要是在科研體制和學生培養方面。有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評論當時一些導師跟學生的關係像牧羊人與羊羣的關係。有些實驗室好幾十個學生都掛在一個導師名下。Z導師問一個學生,你是誰的學生啊?學生回答我是Z導師的學生。可見導師不認識學生,學生也不認識導師。我講完這個故事大家都笑了。我認爲這是追名逐利,是對科研和學生不負責任。遺憾的是直至現在學術界還是有一些類似的情況。網絡上有文章講某些科學家官當得很大,名聲很大,關係很多,文章卻不是自己寫的,實驗也不是自己做的。許多人說我們一年寫二、三篇文章就已經很累了,每篇文章都要改十幾遍,可有的人一年能出幾十篇文章,我也相信顯然不是他自己寫的。這些人名和利都要。最近幾年,在國際期刊就有好幾次被大撤稿。

現在出現了專門 “生產” 論文的 “公司”,並形成論文生產鏈,我們必須對這種違法害人的 “產業” 嚴厲打擊!有些學科比如醫學,這種現象不少,可能與評價體系有關係。對醫生不應該一刀切地要求有論文才能提職,中國很多醫生每天要看幾十甚至上百個病人,很難有時間自己做實驗寫論文,但他可以是一個有豐富經驗的臨牀醫生。我對饒毅說,你現在當首都醫科大學校長,是否可以考慮分兩條線來做評價:一條偏醫學研究,一條偏臨牀醫學;可以當醫學研究的教授,也可以當醫術高超的名醫,他們可以有相當的待遇。當然最高明的是醫學家,二者兼而有之。

顧超:您從政協崗位上退下來以後,還有類似於這樣的建言獻策嗎?

王志珍:從政協崗位上退下來以後,我擔任過一個正式的社會工作職務——中國女科技工作者協會會長,2019年底也卸任了。我們女科技工作者協會的工作是要樹立和提升女科技工作者和女學生的自信心,鼓勵她們做出優秀成績;組織女科技工作者下基層,配合扶貧送科學技術;深入學校做科普,做交流,擴大她們的社會視野,增強她們的社會責任感。爲此我們還設立了 “女科技工作者服務獎” 來表彰和鼓勵爲社會發展做出更多的貢獻。同時通過這個平臺幫助她們解決一些問題。

其中有一個工作特別有意義,深受贊同,就是考慮到女性的生育和哺乳時間,在不降低水平的基礎上,建議將女性科技工作者的獲得資助或獎勵的年限 (比如傑青) 推後兩年到三年。我們還爲女科技工作者組織一些很受歡迎的活動,比如和中央音樂學院合作在每年 “婦女節” 舉辦 “科學與藝術” 音樂會;舉辦 “樂跑快走” 活動等。

女性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比例非常低,不到5%,在物理、化學和經濟領域更少。在中國科技領域高層的女性比例大概也就是5-10%。我希望佔全部科技人力資源40% 的女性科技工作者能得到社會更多重視。

顧超:爲什麼女性科學家做大學校長的人極少,在科技界擔任領導職位的極少?女性科學家在中國是否受到歧視?

王志珍:男女平等是新中國的基本國策,我這一代人的成長可以說是這項政策的受益者,至少我個人或我周圍的女科技工作者認爲自己沒有受到性別歧視。但近年來社會的發展倒使這個問題凸顯出來。

我參加了幾年前全國婦聯召開的座談會討論你說的 “高層” 女性的發展問題,也參加過中國科學院對女性科技工作者問題的調研。在大學本科、研究生階段甚至博士生階段,男女比例基本上是1:1,有的專業 (如生命科學、語言等) 甚至女生略多,但越往後發展,女性便越來越少,到了所謂高層,女教授的比例最多10-15%,大學校長、學會理事長、大項目首席專家、科技界高層領導的比例減到10%以下,女院士則約5%。遺憾的是這個比例今天沒有明顯變化的跡象。

社會偏見和不健康的社會風氣會影響科技界。在社會上,特別是對年輕女性,反倒出現了我們以前沒有的問題,比如 “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寧可在寶馬上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羨慕和崇尚能一夜出名的歌星明星。女性價值觀發生了問題,實際上是貶低自己、看輕自己。對此社會宣傳和教育是有一定責任的。我呼籲媒體把目光更多地轉移到科學和技術,轉移到科學家,特別是年輕的科學家和女性科學家,推進以科技創新爲核心的全面創新纔是我們國家的希望。

爲什麼只對女性提所謂 “家庭與事業的平衡” 問題, 而從來不向男性提這個問題呢?這顯然是一種社會偏見,我完全同意顏寧的這個觀點,其實男性更應該回答這個問題。一些非常聰明的女學生在婚姻、家庭、孩子的問題面前,可能就選擇了低標準事業的要求,十分可惜。好在還有許多女孩子堅持自己的理想,克服困難,勇往直前。

顧超:這種情況應如何改變?

王志珍:習主席 說要更加積極貫徹男女平等基本國策,發揮婦女 ‘半邊天’ 作用,支持婦女建功立業、實現人生理想和夢想。我們現在出現了許多出類拔萃的青年女科學家,最近我參加 頒獎典禮,女性獲獎者比去年增加了一位,從10%到12%,雖然只增加2%,還是說明更加重視了女性科學家成長的問題,更加努力在改進。今年的諾貝爾獎女科學家大放光芒也引起科技界的歡呼。

除了一些基金申請和獲獎的年齡對女科學家稍許延後,大家呼籲今後對科技界教育界高層應該有確定的女性比例,女性完全有必要有能力參與高層管理。我認爲最重要的是批判、擯棄落後的社會風氣,在教育和宣傳上下功夫,使女孩子們從小樹立正確價值觀,要看重自己,培養自強、自信、自立的精神;引導全社會,特別是男性,對 “半邊天” 女性的尊重、在工作中的協調、在生活中的配合。同時完善社會功能,如辦好幼兒園、小學、中學,實實在在地支持和保障女性科學家的工作。

3

科學家的社會責任

顧超:您認爲當下中國的科學家們能否做到默頓提出的普遍性、共有性、無私利性和有條理的懷疑性這些科學規範標準?

王志珍:中國的科學家不能跟社會割裂,他們不是在一個封閉的象牙塔裡,所以社會上的各種思潮、行爲肯定會影響到科學家羣體。現在一些科學家同時又創辦或參與創辦企業,做成果轉化是值得鼓勵的,但假如爲推銷自己公司產品而誤導公衆,那就是私利性。中國的科技人員整體來說缺乏規範的科學精神和科學道德倫理教育。我曾是中國科協道德委員會的委員,關注過這個問題。科學院、工程院、科技部、教育部、基金委近年來相繼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規定,非常好;但執行到位還需要做更大的努力。

據我所知,北大、清華、國科大等學校的研究生現在都有科學道德倫理課,不知中學生和本科生是不是也有?道德教育 應該是思政課必須包括的內容。中小學的基本道德教育做好了,將對人生的未來行爲奠定基礎。其實如果我們每個人從小培養了誠實和守法守規的習慣,一般來說不會去犯科技領域裡的道德問題,也不會有那麼多貪腐問題。當然科技界有具體的規則,需要學習、瞭解和遵守,但關鍵的、基本的、本質的還是人的品質問題。

有條理的懷疑性正是做研究的基礎。我有一次參觀陳雲同志紀念館,裡面有他寫的一幅字 “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交換比較反覆”,我特別喜歡,紀念館送了我這個條幅,我掛在辦公室的牆上。前半句對科學的精神氣質做了最觸及本質的闡述,後半句對科學的方法論給予了具體的接地氣的指導。

顧超:您認爲科學家除了做好自己的研究並且恪守學術道德外,還應承擔哪些社會責任?

王志珍:有科學家說我們就是用勞動人民的血汗錢在 “玩” 科學,是的,我們是用中國納稅人的錢在做研究,我們的責任和義務當然是把我們的科研成果回饋社會,回饋人民。即使我們做基礎研究也必須考慮有重大科學意義的、或服務於國家安全、或面向國民經濟主戰場、或服務於人民大衆健康的課題。

科學家必須要有社會責任感,要有使命感。社會責任感就是一心想着自己的本職工作應該對國家負責,對人民負責,併力所能及地給社會做一點本職工作之外的事情,比如科普等等。使命感也許更高一點,比如主動放棄已有的優越條件,去做一件自己認爲對國家對民族更應該做的可是更艱難的事。不安於現狀,不願意躺在現有的安樂窩裡,而要做國家更需要的更大的事,甚至丟掉現有的一切,從零開始也要去做,這是一種更高的境界。中國多麼需要有這樣的有見地、有眼光、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知識分子!從歷史上看,無論中外,科技、經濟、社會、人文的很多重大發展的確由大知識分子推動的。

我任中國蛋白質學會會長時,要求每次學術會議後,必須組織參會者到當地的大學、中學去做科普。我們女科技工作者協會也是每年都要進校園、下基層,做培訓。演講者都是大牌科學家。

顧超:我們希望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有獨立的思想,特別是產生一些引領人類進步的思想。但是對科學家而言,他們所在專業領域的知識普通人是不懂的,就算小同行都不一定能懂,那麼科學家的獨立思想對社會有什麼影響?

王志珍:不同領域、不同層面的獨立思想,本質都是實事求是,不唯上,不唯書,不唯主流,不懼權威,不逐名利,只唯實,唯科學,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大的宏觀層面上,戰略科學家的意見對領導決策特別重要。比如一些涉及到國家安全、經濟發展和老百姓根本利益的大工程,科學家更要實事求是,堅持科學,不能夾入半點私心;另一方面,領導者要鼓勵百家爭鳴,跟科技人員充分交換意見,全面考慮各種不同的意見,尤其是少數人的意見,才能做出正確決定。黃萬里先生在中國水利工程建設中的獨立思想的堅持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典範。

顧超:您認爲中國科學家在面對重大公共問題或重要社會問題時,是否能夠堅持獨立的科學判斷?

王志珍:我們上一代的科學家面對重大公共問題或重要社會問題的敏感性是高的,責任心是強的,能夠堅持獨立的科學判斷。

我記得的,比如從80年代開始發酵了十餘年的 “水變油” 騙局 ,居然得到某大學10位教授聯名爲其 “發明” 的鑑定書上簽字和一些領導的肯定,許多企業都投資。1995年,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在《中國科學報》上發表署名文章,質疑“水變油”的真實性。後《中國科學報》又刊發何祚庥、趙忠賢、鄒承魯、吳文俊等41位科技界全國政協委員聯名呼籲《調查 “水變油” 的投資情況及對經濟建設的破壞後果》。何祚庥等科學家還發出公開打擂臺的挑戰書,結果當然是“水變油”的發明者們不敢迎戰而溜之大吉。

改革開放初期,大吹大擂一位 “分子生物學家” 的 “科學突破”,發明了“對癌症和冠心病有神奇療效的中藥”。鄒承魯先生在有50多位專家參加的鑑定會上,尖銳地指出這位分子生物學家的酶學實驗中存在大學生化課都講過的錯誤,爲此鄒先生被報紙點名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懂裝懂、假充內行的 ‘權威’ ”,甚至還有報紙要求 “有關部門及司法部門” 給這種 “ 破壞科研事業的人 ” 以 “應有的黨紀國法的制裁”。

打着高科技招牌的商業炒作一件又一件,“核酸營 養品” 事件、“基因皇后” 事件、“全息胚學說”。 特別是公開揚言“將用5年的時間完成克隆人體的206個組織器官”的吹牛事件,黎鰲院士和鄒承魯先生都對此提出公開質疑,於是鄒先生得到了一紙以 “經濟法律糾紛” 相威脅的 “知情通知書”,當然威脅者後來躲入地下。 至於那個衆所周知的 “漢芯一號” 更是騙取國家巨資,矇騙鑑定專家和領導,玩了一出換芯術遊戲。

前不久遇到趙忠賢先生,還說起當年的邱氏鼠藥事情,五位專家發文“呼籲新聞媒介要科學宣傳滅鼠,邱氏鼠藥中含有國家明令禁止使用的劇毒藥品氟乙酰胺,造成生態失衡及人畜二次中毒的危害,應該禁止銷售。”結果反被邱氏告上法庭,一審被判敗訴並賠償名譽損失。這事引起了院士們的憤怒,王選、王大珩等14位中國科學院院士在《中國科學報》上呼籲,建議建立科技陪審團制度,維護科學尊嚴。最後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撤銷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駁回邱氏的訴訟請求。這段歷時達31個月之久的案子終於算是塵埃落定,也成爲了科學必將戰勝愚昧的一個標誌性事件。

我認爲這些事例正是中國科學家在面對重大公共問題或重要社會問題時,能夠挺身而出揭發僞科學、維護科學的尊嚴、堅持獨立的科學判斷的典範。

最近發生的兩件事情說明中國年輕的科學家羣體也是能夠堅持獨立的科學判斷並公開發聲。一件是一位科學家在頂級雜誌發表了一篇關於新型基因編輯方法的文章以後,一羣科學家反應比較快,發現他的實驗在很多實驗室都不能重複,馬上就出來發聲,要求及時調查。對這件事,科學共同體的反應是迅速的、正面的、積極的。當然這位科學家還是比較年輕,不能一棍子打死;但要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充分反思,吸取教訓,從此認真工作。重要的是領導應該從實質上去總結經驗、吸取教訓,而不能文過飾非。

另一件事就是基因編輯嬰兒的醜聞,中國科學家的反應也是十分迅速的、正面的、積極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畢國強等122位生物醫學領域科學家發表聯合聲明,堅決反對、強烈譴責這一瘋狂地違背科學倫理的行爲,在國際上樹立了中國科學家在維護科學倫理道德和與倒行逆施行爲作鬥爭的勇氣、正氣。

顧超:您覺得科學家們在面對重大社會問題的時候,是否能夠基於自己的專業知識提出有效的建言並影響決策?

王志珍:大部分政協委員是十分認真準備提案的,提了很多建議,有的非常好。我們九三學社就提了保護三江源等好建議被國家採納,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聽說在多年停放煙花後,有人拿 “傳統” 說話,說放煙花是傳統文化,恢復了春節放煙花。2013年我寫了 “呼籲春節不放煙花減少PM2.5” 的文章,發表在《中國科學報》。我又給市長寫信,希望北京市能不能春節不放煙花?市長非常重視,派了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來與我交流。公安局的確做了很多事,比如安排了很多醫生,佈置了很多消防車等預防措施。爲了減少霧霾和傷害,後來許多城市的確慢慢地少放不放了。

教育方面大家意見比較多,尤其是基礎教育。中小學生爲了考好學校,整個家庭都要付出巨大代價。上課不講,收錢的課外班纔講。要上985,就要上這種教所謂難題、怪題、深題的課。楊樂院士講過,奧數沒有用,創新的數學家不是奧數培養出來的,但家長還逼孩子去念。

顧超:除了政協這種制度化的渠道,科學家還有什麼方法建言?

王志珍:科學院有院士諮詢項目,是一條很好的途徑。每個學部都會組織,一年有幾個題目,都是急國家之急的重要事項。另外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也有一些調研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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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傳播

顧超:在重大公共事件中,面對與科學有關的謠言,科學共同體的聲音似乎很少、很微弱。

王志珍:上面舉例的兩件事說明科學共同體發聲迅速正面。面對一些科學相關的謠言,各種學會、學術社團的確應該更快地、更多地發聲,破除謠言,宣傳科學。羣衆是更相信科學家的,期望科學家羣體爲他們解除疑慮、提供指導。

問題是即使在科學共同體的內部,不同觀點的爭論太缺乏。這種現象主要跟我們中國人的文化有關,人情文化根深蒂固,怕傷和氣,不敢堅持原則,這和科學的基本精神是相違背的,遺憾的是在科研活動中處處存在,改進緩慢。

顧超:您在2019年的 “我是科學家” 年度盛典中講述了 “人工合成胰島素中,一個少爲人知的科學故事”,不懂蛋白質的普通公衆聽了也感覺有意思,又受到了教育,是對公衆進行科普的非常好的典範。但是現在很少有科學家願意做科學傳播?

王志珍:現在越來越多的科學家願意做科普,中國科協、中國科學院都特別重視科普。近年來,各種形式的科普作品如雨後春筍般涌現,對優秀科普作品和科普人的獎勵在社會中的影響越來越大,如剛剛揭曉的由民間發起、資助的 。由於科普本身也是一門專業,特別是現在新的傳媒技術的出現,我們科學家應該學習如何做,如何做得好,和專業的科普工作者一起努力爲我們民族偉大復興和國民素質提高做貢獻。

我講胰島素合成背後的故事,一個原因是從科學的角度,胰島素合成當中的蛋白質摺疊問題恰恰是特別具有創新性的部分,這一點可能鮮爲人知,我願意來與公衆分享。我本人的研究工作也正是從胰島素合成中的蛋白質摺疊問題展開的,所以我常說我是從胰島素走來的。

顧超:您認爲科學家應如何防止 “信息流行病” 的發生和傳播?

王志珍:首先自己動腦子,不能人云亦云,要用自己的科學知識來分析信息,即使不是自己知識範圍內的信息,用最基礎的科學知識和最基本的科學原則來分析,也可得到大概的判斷而不至於掉入陷阱。例如,“水變油”,“檸檬是鹼性食品”,任何能 “包治百病” 的藥,簡單判斷就可以了。

顧超:科學傳播是兩方面的:科學家是一面,另一面是公衆。理想的情況是科學家不單講科學知識,還要與公衆進行互動對話,有公衆參與,這一方面我們現在好像也不多看見。

王志珍:對。我覺得張文宏醫生做得特別好。他說話講科學,又非常實在,接地氣,還很幽默生動,特別是在你剛纔說的“信息流行病”肆虐的時期,老百姓愛聽他的話,能聽懂他的話,相信他的話,期待他的發聲,他能得到大多數人的信任。我認爲是他有共產黨員的責任心,白衣天使的仁慈心,大公無私之心,所以才無畏。

顧超:現在網絡上不時出現對科學家的非議,您如何評價這一現象?

王志珍:我們還是回到這個問題:科學家應該承擔什麼樣的社會責任,怎樣去承擔?科學傳播本來就應該是科學家的社會責任,比較簡單的就是給公衆,給學生講科學。但是如果要揭露、批判、改正一個問題,要堅持正義、敢於和錯誤作鬥爭,是要冒風險的,可能不是大多數人都能夠做到的。中國科學家在這次與新冠病毒的鬥爭中的表現是非常突出的,反應迅速,成果顯然,並且及時與世界分享。

至於網絡上不時出現對科學家的非議,我想還是要加強科學家與公衆之間的交流與對話來解決。科學家做科學普及或對公衆關心的科學問題的解釋要更耐心,方法和技術要更有效,爲培養公衆對科學的興趣,大幅度提高公衆的科學素質做更積極的努力。

顧超:那科學家能引領社會的風氣嗎?

王志珍:五四的時候講德先生、賽先生,我們九三學社講愛國、民主、科學,這都是很好的傳統,現在更應該發揚五四精神。1956年,黨中央發出 “向科學進軍” 的號召,全國迅速掀起熱潮。1978年,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引起巨大轟動,之後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宣告 “科學的春天” 到來了。應該說這兩次都是在黨的領導下,科學家引領了社會風氣。

今天,我們國家進入新時代,對科學技術的更高要求應該賦予科學家在社會中有更多的發言權。中國今天的科技發展局面是中國共產黨正確領導的結果,其中也有一大批科學家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本文轉載自《知識分子》微信公衆號,英文原文於2021年1月19日在線發表於《國家科學評論》(National Science Review,NSR ),原標題爲 “Chih-chen Wang: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 of scientists”。NSR 是科學出版社旗下期刊,與牛津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知識分子》獲NSR 授權刊發該文中文版。

原文鏈接:

https://doi.org/10.1093/nsr/nwaa299

來源:知識分子、中國科學雜誌社公衆號

編輯:Nao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