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墜落的審判

注:本文有劇透

豆瓣8.6分的《年少日記》在此前的點映中,看哭諸多觀衆。電影公映後第一時間觀看,中後段,我已經可以清晰聽到後排觀衆停不下來的啜泣聲了。這確實是一部輕易讓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人產生共鳴的電影。

《年少日記》海報

課室中發現一封沒有署名的遺書,中學老師鄭Sir(盧鎮業 飾)很努力想要找出班上企圖輕生的學生,阻止悲劇的發生。遺書上一句“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如果我離開了,很快,大家都會忘記我的”的類似話語,讓鄭Sir翻出一部塵封的日記本,這是一個叫鄭有傑(黃梓樂 飾)的十歲小男孩寫下的“遺書”。生命停留在十歲的他,是鄭Sir的哥哥。

中學老師鄭Sir(盧鎮業 飾)

鄭有傑的這本日記本,堪稱一次“墜落的審判”——是什麼導致一個十歲小男孩離開人世?這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年少日記》勇敢直面了它,打破這種“沉默文化”。

鄭有傑(黃梓樂 飾)

在鄭有傑與弟弟的成長過程中,父親鄭自雄(鄭中基 飾)身體力行、不斷向他們灌輸、但並未宣之於口的理念是“優績主義”(Meritocracy)。

優績主義主張社會資源應基於個人的天賦、努力和成就進行分配,而不是依賴個人的先天身份、家族背景、財富積累或既定的社會地位。用我們都很熟悉的話來說,就是“公平競爭+擇優錄取+優勝劣汰”等等。

確實,優績主義有它的正面意義。基於結果的評價體系,讓個體處在平等的競爭環境中,讓有能力的人可以獲得更好的職位和社會地位,促進社會流動,也由此鼓勵人們追求卓越和成功。

鄭自雄自身就是優績主義的獲益者。他來自平民家庭,憑藉自身堅持不懈的努力,實現階層的躍升,成爲一名大律師,成爲香港的中上階層。作爲社會名流的他,在向學生們的演講中如是說道:機會是留給努力的人,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會失敗。

優績主義相信努力的價值,這沒什麼不對,然而優績主義極易讓那些努力的成功者產生一種“精英主義”的心態。

由於優績主義根據個人的成就來評價其價值,一個精英主義的成功者,傾向於認爲他的成功完全源於個人的努力,只要像他們一樣努力,任何人都能夠成功,他們忽略了不同個體所面臨的不同挑戰和困境。那些失敗者呢?只能是因爲他們不夠努力、蠢、笨、懶。

這種精英主義心態,既導致精英對自己的成就產生優越感——就像鄭自雄就是他家的“皇帝”,他養家餬口,他最厲害,凡事他說了算;並且,他沒有同理心,他不理解、無法共情那些由於各種原因未能取得成功的人,比如他的大兒子鄭有傑。鄭自雄認爲鄭有傑成績不好、鋼琴學得慢,一定是他不夠努力、態度不端正、偷看漫畫,並加劇對他的歧視、貶低和家暴。

鄭自雄(鄭中基 飾)

其實鄭有傑是一個非常乖順的孩子,在父親的暴戾管教下,他一直在不斷努力,他渴望成爲像弟弟鄭有俊那樣出色的小孩,甚至比其他小孩更顯得“懂事”(比如幫父母做早餐討好他們)。但在父親精英主義的視角下,成績不好的鄭有傑就只是一個“垃圾”而已。他給母親遞水,“賣弄”說了英語“Your cup of water, Mom”,車上,父親卻嚴厲訓斥他:“是glass,不是cup,垃圾!”

讓人無比惋惜的是,這種精英主義心態也滲透到鄭有傑的母親(韋羅莎 飾)和他弟弟身上,他們在鄭自雄的淫威與灌輸下,接受了這種“不成功就是不努力,不努力就是垃圾”的邏輯,內心深處看不起鄭有傑,從未真正把他當家人。當鄭有傑向母親求助,自己睡不着,想看精神科醫生,母親卻說,精神科是給患精神病的人看的,你是瘋子嗎?母親含淚控訴並“威脅”:如果我離婚都是因爲你!

鄭有傑的母親(韋羅莎 飾)

一直很努力、一直拿到好成績、也一直扮演乖孩子的弟弟,對於鄭有傑所遭遇的一切始終冷眼旁觀,他多少覺得哥哥“可笑”,並慶幸聰明的自己不用像哥哥那樣淪爲笑柄,經常捱揍。

母親和弟弟對於鄭有傑被揍,不爲所動、見怪不怪

優績主義的另一大危害是:它推崇一種狹窄、標準化的成功定義,個體的自我價值與其取得的成就緊密相關,忽視個人品德、個人興趣、精神追求等其他重要維度。個體除了在單一維度裡獲得成功別無他法,這讓個體承受巨大的競爭壓力,害怕失敗、害怕達不到預期,始終活在壓力、焦慮與恐懼中。

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本應無憂無慮地探索世界,享受童年的樂趣,保持美好的純真,就像鄭有傑所相信的熱血漫畫故事。然而,每一份不理想的成績單如同巨石滾落,不斷堆積在他的心頭。他明亮的雙眸時常被憂慮的陰影遮蔽,他害怕父母失望的眼神、老師的批評、同學的嘲笑,幼小的他已經體會到成人世界所謂的“生存壓力”,承受着超乎年齡的身心負擔……

十歲的鄭有傑,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壓力,也被自我定義爲“垃圾”。

電影中尤其能讓人共情的,就是鄭有傑的“恐懼”——恐懼考試成績不好,恐懼留級,恐懼父親的家暴,恐懼母親失望的眼神。這種“恐懼”,伴隨着大多數被優績主義綁架的孩子——不論你成績好還是差,每一次考試我們都一樣恐懼“考砸了”。“考砸了”仍是我多年來最常做的噩夢之一,每次驚醒後內心都充斥巨大的僥倖——我終於不用再做學生了。

優績主義對個體的又一戕害是:優績主義的環境中,個體很容易將自我價值完全依附於結果,他的自尊感、自我價值感以及自我形象,幾乎完全取決於取得的成就。成就不僅是對外部世界的展示,也是對自我價值的確認。這種深度綁定,讓個體對結果變得極其敏感和緊張,每一次失敗和“失去”都可能擴展到對自我價值的否定,而一次又一次“失去”的負面情緒累積,最終可能導向個體承受能力垮掉、精神世界崩塌。

鄭有傑一再失去、一再被剝奪,就因爲他成績不好,彷彿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他都不配擁有:他喜歡的漫畫,他喜歡的玩偶,激勵他的漫畫家,他喜歡的鋼琴老師……他最親密的家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着他,他不配得到他們的愛。母親涕泗橫流地怒斥他,父親冷漠的“我不會再打你,打你都無用,你自己好自爲之啦”,弟弟不耐煩地拒絕和他聊天以及他的擁抱……

鄭有傑與弟弟難得的溫馨時刻,卻成爲鄭有傑“帶壞”弟弟的“罪證”

這些給鄭有傑判了“死刑”:“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如果我離開了,很快,大家都會忘記我的。”他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年少日記》經由一個十歲的男孩的墜落,剖析與審判的是香港社會,乃至整個東亞社會根深蒂固的優績主義。儒家倡導的“學而優則仕”觀念深入人心,重視教育和成就的文化土壤爲優績主義的盛行提供深厚的歷史基礎;高強度、高競爭性的應試教育,強化優績主義觀念,學習成績成爲衡量個人價值的重要標準;激烈競爭、高度內卷的社會中,人們普遍認爲,只有通過個人努力和優異表現,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階層逐漸固化的背景下,優績主義被許多人視爲打破階層壁壘、實現社會躍升的唯一途徑,進一步強化對個人成就的過度追求;社會輿論總是將個人成功與高學歷、高收入、高地位等符號緊密關聯,增加了人們對優績的追求壓力……

擇優錄取、公平競爭、激勵努力,是沒有錯,然而任何鼓吹優績主義的人,都不應忽略問題的另一面:從來沒有絕對的機會平等,家庭環境、教育資源、社會網絡等因素,往往影響個人能否充分發展其天賦和努力,導致事實上機會的不均等,你的成功也許是因爲你努力,但別人的不成功很有可能不是他不努力;成績、成就,永遠不是唯一的、單一的衡量標準,一個人的個人全面發展、道德品質、公共精神,也彌足珍貴,甚至更爲重要。

《年少日記》無力從根本上去撼動優績主義這座大山,它只能訴諸於一個又一個個體的改變,像一陣風帶動一陣風,像漣漪觸碰漣漪,去改變一個又一個的老師,一個又一個家長,幫助一個又一個被優績主義所困擾的孩子解脫出來。

“我念書時,每天都很希望,如果老師能發現我不開心便好了,可以找我聊天,問候我一下。但最後這個老師並沒有出現,因爲那時候的我,經常封閉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很愚蠢,其實只要願意跟別人說,就一定有人關心你。”鄭sir成爲這樣的老師。我相信《年少日記》會觸動銀幕外的很多家長,亦撫慰了無數長大了的“鄭有傑們”從未癒合的破碎心靈——我們都可以成爲鄭sir這樣的人。

希望每一個受傷的孩子,都能被我們溫柔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