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2025年第一筆募資,韓彥說要拒絕一切美國美元

文 | 陳之琰

韓彥是個很難被歸類的投資人。

2008年,27歲的他從麥肯錫轉行進VC就加入了光速(Lightspeed),當時這個美國投資品牌也剛剛來到中國,當時他只是個投資經理。而成爲GP的過程是通過參與光速美國的中國辦公室獨立、主導雙幣化的轉型和規模增長——那時他更多的同輩們的路徑則是離開大機構,成立VC2.0。 連續在公司第一輪融資投到途家、信也科技(拍拍貸)、杏仁醫生、滿幫集團、小鵬汽車,韓彥固然是個不錯的投手,而在他的公開表達中,又卻更願意主動提及機制變革、全員carry、團隊年輕化等組織管理話題。

八年前,35歲的韓彥入選36under36時,我們與他有過一次深度訪談。當時的那篇稿件中我們寫道,行業裡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投資人:一種重理論,擅長於自上而下的推導;另一種重實感,對實際世界的欠缺和機遇有強烈感知,並選擇對的時間點扎進去。韓彥是後者。

這也決定了,相較於許多人,韓彥無法貼合那些“典型投資人”的畫像。相較於那些千篇一律的投資方法論,韓彥更願意談的是人性、心靈與愛。他愛聊與創始人之間心靈交往的故事,會提起去中東時他所見到的“LP希望瞭解中國的眼神”,還有他破除限制帶領員工一起去意大利西西里島團建的時光。韓彥說自己更相信“理性歸納與感性演繹的結合”。

兩年前,韓彥創辦了心資本。今天,這家新生的投資品牌完成新一期人民幣基金的首關。這支“心資本人民幣探索基金”總規模設定在10億元。

在挑戰重重的一級市場,美元背景的新GP要募集人民幣基金往往是一道坎,成功邁過者寥寥。當我們求解美元基金出身的新GP如何募集人民幣基金時,韓彥的回答是:實實在在賺到過錢,還要懂得LP的需求和恐懼,而弄明白這件事,花了一年半的時間。

這個回答,仍然是感性的。

韓彥旗幟鮮明地喊出了一個新的口號:要做一家人民幣和非美國美元的中國雙幣基金。儘管近些年美元基金LP結構的多元化已成爲行業共識,而韓彥的做法則更“激進”。他告訴「暗涌Waves」,“Non-US的意思還包括非美國品牌、非美國國籍,資金池中即便有100萬美國美元都不可以。”

這種選擇背後的原因,從心資本已投項目所覆蓋的新能源、芯片、航空航天、AI大模型等賽道可看出端倪。在新能源新交通領域投資了滿幫集團、小鵬汽車、環世物流、藍箭航天、微納星空、小鵬匯天和速騰聚創;在人工智能方向則落子百川智能、沐曦、藍湖、心影隨形和閃極科技。

韓彥說,心資本專注人工智能、機器人、新能源、新交通等硬科技領域1%的核心資產,要做其中優秀中國企業家的“第一個機構投資人”。

如果說,感性曾經是韓彥能更早洞察需求、找到投資機會的方法, 而另一面,在建立一個全新品牌的過程中,感性似乎也能理解爲對於時代溫度的感知和足夠柔軟的身段。這或許纔是韓彥能夠跨過那道坎真正的關鍵。

以下爲「暗涌Waves」與心資本創始合夥人韓彥的對話——

做一支Non-US美元基金

「暗涌」:過去幾年裡你做的最重要的決定是什麼?

韓彥:這個世界發生了大變化。美國美元的時代結束了,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不要去做一個錯而容易的決定。

「暗涌」:什麼是“錯而容易的決定”?

韓彥:挪動肉身創造安全感。當時非常多年輕人把屁股挪到新加坡,覺得自己就安全了,這就叫錯而容易的決定。

「暗涌」:那什麼是難而正確的?

韓彥:做一家“人民幣+非美國美元”的投資機構,non-US US dollar fund。

行業在大洗牌,的確很難。第一個難就難在很多人做不了決定。第二個難是如何理解中國、抱緊中國,然後更好地打開世界。

邏輯上,選中國或選美國都對,只要選這兩個國家。而我是中國人,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人去美國是碰不到核心資產的,那還想什麼?All in China就對了。

在這個基礎上,既然地球是割裂的,那就需要人有適應多邊不同的能力。我能柔韌地擁抱中國,有意願並且有能力把中國的優秀企業帶到全世界。所以,對我來說沒那麼難。

「暗涌」:現在非常多美元基金的LP構成已經有了多元化的趨勢,美國美元的佔比都在下降。

韓彥:Non-US的意思還包括非美國品牌、非美國國籍,資金池中即便有100萬美國美元都不可以。除非不準備投新材料、芯片、硬科技、大模型等等,這個list只會越來越長。

中美競爭其實是一件很健康的事,是兩個事物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而且它不是短暫的,而是長期的。後來,我完全想明白了這件事,那這個決定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暗涌」:美元基金出身的“新GP”能成功募集人民幣基金的極少,所以你必須旗幟鮮明地“站隊”?

韓彥:最重要的一點,一定是我決心要募人民幣基金,決心要擁抱中國。2016年光速中國募集人民幣基金1期,我也去跑了募資,裡面的有些LP現在也成爲了心資本的LP。

「暗涌」:但8年前和今天,環境還是發生很大變化的。

韓彥:現在人民幣募資的規模基礎是國資。地方政府的需求是什麼?完成返投任務、提升地方產業。所以一個GP要想到三點:第一,投的方向要和當地產業契合;第二,幫助政府做好風控,規避後續可能追責的風險;第三,不僅只想着投資的第一年,要把第二、第三、第四年,把怎麼退出都想好。

募集人民幣,更要懂得LP的需求和恐懼,創造長期的共贏。

「暗涌」:具體說說?

韓彥:比如,我會和地方政府聊機器人、eVOLT的週期。什麼時候值得投?什麼時候一定不能衝進去。對於地方政府來說,“以投資代招商”最簡單的就是“投資機構帶過來三個腰部公司落地”。第一年完成指標很高興,第二年隱約有些不對,第三年發現這三個都沒了。這種GP的本質是高級中介。

我的方式很明確,帶到當地的企業不會超過兩個,大概率一個。但這些企業一定是鏈主、一定能退出。即便出現風險一定能提前找到解決方案。而對等地,我請政府和心資本一起,不遺餘力地支持它,幫助它長起來。

「暗涌」:這中間的信任是怎麼來的呢?

韓彥:必須幫助當地實實在在地賺到過錢。我們人民幣基金第一個LP是自己找上門的。2023年開年,有一個人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你是韓總嗎?你大概不記得我了,但我知道你。”我剛開始還以爲是什麼新型詐騙,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個地方的科技局局長。

原來,我之前投資的滿幫、極石都在那個地方落地,成爲了當地的納稅大戶。當時這個局長也不知道我做了心資本,來找我是爲了從portfolio裡再挖挖公司的。後來這個很市場化的國資,就成爲了我第一個敲定的LP。

「暗涌」:現在可以只做人民幣基金嗎?

韓彥:不行,因爲我們投的公司會有海外業務。我相信他們未來會有更多的海外業務,可能在香港或海外上市,我希望心資本參與其中。

「暗涌」:所以2023年你去了中東,目的是爲了美元基金的募資嗎?

韓彥:只是一方面,和我一起去的還有我們生態圈的十家企業。這個過程裡不僅讓中東的基金見識到了中國技術,也爲我們的企業帶來了不少的合作、投資和訂單。

「暗涌」:期間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韓彥:中國企業太容易被誤解了。在阿布扎比的時候,就有當地投資人跟我講,美國人是做1分講10分,印度人是做1分講30分,而中國人是做10分講1分。所以,心資本也開始招募全球華人在英國、在迪拜的團隊,來幫助優秀的企業家融入世界文化。

「暗涌」:爲什麼你能夠做這件事?

韓彥: 這三年我跑了歐洲、中東很多個國家,去到倫敦、奧斯陸、阿布扎比。當我跟當地LP交流的時候,他們會說好少有second generation的中國GP過來。

土生土長從junior做到GP,不急着買各種國籍,能說英文又能喝白酒的投資人,其實在中國並不多。

「暗涌」:對於新資本這樣的first-round fund,現在的主流LP還願意買單嗎?

韓彥: 大多數LP都不覺得我是first-round fund。這是我的優勢,因爲我不是機構一般的partner出來自己做,而是實實在在佔股50%股東,直到今天,光速中國2016年和2019年的美元和人民幣基金的管理公司,我還是50%的股東和Keyman之一。我和我的團隊仍會做好退出和管理工作。

「暗涌」:這兩年的一個趨勢是LP在資產配置時一級市場的比例在下降,在這種情況下做一家新機構還是一個好時機嗎?

韓彥: 好也不好。不好的確是新品牌,但沒關係,品牌是人做起來的,有人就有品牌。好是好在我雖然是新品牌,但是新品牌裡最沒有包袱也最有legacy的。換個維度,創業者永遠需要一級市場投資人。幫助創業者帶來最大價值創造的一定是最早相信他的人。

人要去迎接變化

「暗涌」:從今天來看,沒有人會覺得2022年會是個創建一家新VC的好時機。

韓彥: 我覺得很好,現在機會超好。你不覺得嗎?

「暗涌」:募不到資、投不到好項目、被投退出不了,這些實際的問題都不難嗎?

韓彥: 我覺得,讓大家覺得最不舒服的其實是遊戲變了。原來,美元基金投100個出來一個1個home-run的模式肯定不存在了。這個世界的未來就是硬科技的”軍備競賽”,就是去擁抱AI、能源、機器人、eVOLT、高端芯片等一切“敏感”的東西。

那麼,這些領域裡面的公司爲什麼還退出不了?要不就是公司不賺錢只燒錢,要麼是科創水平不夠,要麼不是中國最核心的資產。爲什麼我們不能調整自己,就去投中國最核心的資產、最“敏感”的科技呢?

「暗涌」:換個遊戲是你創辦新資本背後最重要的因素嗎?

韓彥: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是我答應了我合作多年的老搭檔不去提這個問題。反正重要的是,人要去迎接變化。

「暗涌」:心資本的官網上有一句slogan:非共識價值的最早陪伴者。但你前面提到的領域大多都已經是市場投資的共識了。

韓彥: 過去移動互聯網是共識吧?同行們投了非常多的移動互聯網公司,而我投了移動互聯網裡的非共識滿幫。共識是大勢,非共識是細節。共識是AI大模型,非共識是心資本投資了百川。

「暗涌」:爲什麼投王小川?

韓彥: 很多人問我這個問題。其實就一個原因,今天對創業者的要求太高了,必須集齊7大能力才能“召喚神龍”——組團隊能力、團隊的技術密度、融資能力、政府關係能力、商業化能力、大廠關係能力和數據能力。

做AI大模型還得加一個買到算力卡的能力。

「暗涌」:那爲什麼你能投進百川?

韓彥: 認識小川是在六七年前,因爲是中歐校友,我和王小川一起去的美國。不是爲了研究什麼,就是去旅遊。王小川的聯合創始人茹立雲也是老朋友了,他的上一個AI教育領域的創業公司我就是投資人。

後來我和小川能聊到一塊去,主要是互相認可彼此的夢想。在大家都說要做通用大模型的時候,他說要專注在醫療上。對聰明人來說,腦子是永遠在線的,但一個成功的創業者,要把一件難事做成的“執拗”是很重要的。

「暗涌」:非共識是過去典型美元基金的投資邏輯,但最後賺到的本質是高速成長的錢。今天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

韓彥: 中國仍然有高速成長,但要滿足兩件事:第一,這個方向是全中國、全世界都看好的方向,即有概念;第二,要選擇這個方向中既有revenue又有profit的公司。有概念,意味着融資能夠持續。有概念無收入估值也能上去,但一定不是最大的。而既有概念又有收入,就能實現高成長和高收益。

「暗涌」:你是做早期投資的,較早階段如何確定未來一定有收入呢?

韓彥: 好問題。看信號。我有一個收穫和一個失誤。當年投小鵬汽車的源頭是因爲我是特斯拉第一批的Model X車主。開特斯拉的過程讓我體會到的爽感是能帶來收入的,那麼中國需要有中國的特斯拉,所以投了小鵬汽車。但失誤是miss了pony(小馬智行)。在他們團隊只有十個人的時候我在美國見了樓天成和James(彭軍)。當時估值1億美金,融2千萬美金。真的嫌貴,猶豫,就去看了第二、第三、第四名。看了發現都不行,再回過頭去看pony的時候估值又往上了。後來我想明白一件事,EV這麼大的一件事,自動駕駛的收入是能“轟出來”的,它並不是一個只有估值沒有收入的生意。

所以,收入和利潤是有信號的東西,要勇敢的跑進去。

「暗涌」:信號是市場足夠大?

韓彥: 市場大不大不需要信號,信號是在一個很小層面單位個體被反覆利用的可能性。

心力、時間與愛

「暗涌」:一級市場是個多少有些論資排輩的地方。你原來的位置會成爲你的包袱嗎?

韓彥: 我是82年的,還是個年輕人,年輕人有什麼包袱呢?

我小時候跟着周海嬰(魯迅之子)玩無線電,做收音機、電報機,因爲這個經歷,後來在上海交大唸的double E(電氣工程專業Electrical Engineering的簡稱)。然後到微軟中國、麥肯錫,再到聯合創立一個基金品牌。在這個基礎上,把自己學到的積累到的資源和經驗投身到新的一個基金品牌上,完全沒有包袱。

我走過的20年,是伴隨中國互聯網、科技走向欣欣向榮的20年。我從交大的工程技術男,到微軟工程師,再到今天做高科技領域投資,職業軌跡也是我與時代發展的同頻共振。前20年收官了,我人生的另外一段旅程開始了。未來我要做的是腦力繼續在線,心力更在線。

「暗涌」:爲什麼叫“心資本”?

韓彥: 用心做投資是最淺的一層。我希望接下來20年、30年不光用錢支持創業者,而是要和他們一起成爲心靈的“共修者”,用soul power來支持他們。人生最重要的是心力,是用心感受你要做的事,你要合作的人。

「暗涌」:聽着有點玄。

韓彥: 我舉個例子,Elon Mask能夠成功是因爲他自己優秀嗎?不全是,他帶着一批最優秀的人跟着他一樣瘋狂地做Tesla、SpaceX。那他靠什麼說服這些人?光是腦子嗎?不是,是他那種既asshole到令人厭惡但又極其瘋狂的“地球拯救者”的信念。這個信念是從腦子裡出來的嗎?不是,是從心裡出來的。

「暗涌」:你所投的創業者中,誰讓你有soulmate的感覺?

韓彥: 很多。比如,當年的張暉(滿幫集團董事長兼CEO),每次和他聊天,差不多能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我們都是在探討自己心靈的成長。還有何小鵬(小鵬汽車董事長)。我不是因爲他特別懂造車才投小鵬汽車的,而是有一次他跟我說,“我不想孩子以後問我是做什麼的,我只能回答他,我是個手機瀏覽器的創始人”。我投資他們的根本原因是,這些創業者的激情、believe在我這裡得到了echo。

「暗涌」:要怎麼才能看到一個人的心?

韓彥: 當你允許自己不完美、脆弱的時候,你才能看得到別人的真實。Be your true self。

2008年,我剛入行的時候天天穿好西裝、戴好領帶,因爲這個行業最厲害的都是老頭。那個時候誰說我年輕,我會覺得是對我的侮辱。現在的我已經能很坦然地面對自己了。反而,我更慶幸自己在GP裡面還算是年輕的,年輕人有長者們無法擁有的東西——時間。

「暗涌」:我們曾經回顧過人民幣基金在中國發展的二十年,發現不論多厲害的GP終究是圍繞着“生存”在做出各種選擇。當下這種情況發生變化了嗎?

韓彥: 用一個數字回答你的問題,過去幾年我個人爲心資本自己投入了幾千萬。這顯然不是爲了生存,而是爲了未來20年生活的意義。

今天的VC進入了一個更分化的階段。再進來的人,能活下來一定是更有底氣的。底氣包括能力、財力,也包括心力,不然你活不下來。

「暗涌」:在此前的公開表達中,你提到自己錯過滴滴、美圖、快手。新資本是你在未來證明自己的方式嗎?

韓彥: 我不需要證明自己。當然,我miss了非常多的案子。但即便投得好,投到了小鵬、滿幫,那是因爲我厲害嗎?不是,是因爲我lucky enough to join the game。在這些好公司裡面,投資人的貢獻最多1%。

但做投資仍然對人生有意義,意義在於有這份幸運和優秀的同齡人共修人生的temple。

「暗涌」:最後一個問題,我還是想問,在大家都認爲很難的這幾年裡,你覺得最難的是什麼?

韓彥: 我跟你說說近幾年我腦海裡一直會回想的畫面。那是上海疫情解封后不久,周圍的人都陽了,我陪着我爸媽去江西鷹潭的龍虎山。那天整座山只有十個人。你能想象嗎?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但有家人、有希望、有愛。那一刻,我突然很珍惜。

愛的力量可以化悲憤、難受爲感恩和好奇。所以你好幾次問我最難的是什麼?我的答案是:用愛的心去理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