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女孩:我們的學校,是場斯坦福監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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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女孩:我們的學校,是場斯坦福監獄實驗

前言

開學季到了,空氣裡似乎都瀰漫起青春的氣息。雨後的青草和膠皮跑道,陽光下揮汗如雨的少年,秋風中沙沙翻動的書卷……青春是一粒種子,告別前,我們與其共同生長;告別後,我們時刻懷念它結出的青翠和芳香。

學校組織話劇《雷雨》排演比賽,導演簡行和演員綠可因此結緣。在所有四鳳裡面,綠可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因爲只有她提出四鳳不該落得被電死的下場。簡行被打動,最終成全了綠可版四鳳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只有他們知道,四鳳是穿過圍欄,跑到林區,獲得屬於她的新生了。然而,現實世界中掙扎於迷茫與抑鬱的綠可,又將怎樣收穫屬於她的新生呢?

戲局難得的青春題材又回來啦!不要錯過哦。這個故事送給每一個熱愛青春,熱愛自由的你。

第一場

“四鳳誰演?”語文老師在講臺上問,這是“雷雨一組”的最後空位,我是導演。

綠可坐在第三排,她舉起手,袖子褪到手肘處,一截白皙的小臂在穿堂而過的暖光下格外顯眼。

教室熱鬧起來,等着看綠可怎樣演繹這個有些陰柔的人物。她是那種班裡追着男生滿屋跑的狠角色,小時候女生玩洋娃娃,給它們換衣服,只有她把娃娃擺在牀沿上,用小棒挨個打着玩。

我學着娛樂圈的叫法,叫她“四鳳老師”,後來覺得拗口,又改成“四老師”,最後乾脆學着鄉村愛情中稱呼趙四的語氣,叫她“老四”。這對於一個女生來說着實是個難聽的稱謂。在我這樣叫她後,班裡人對她的稱呼都發生了變化,甚至老師也曾以“老四”相稱,爲此我收穫了不少“毒打”。

但那時的我並沒有愛上她。

準確地說,對於一個16歲的男孩,沒有愛,甚至沒有喜歡,只是覺得誰好,誰不好。顯然,那時的我覺得,她不好。

高一下學期的學業不重,有15天的時間彩排,我們這幫理科生只好翹些體育,地理課。我從年級主任那借來鑰匙,把座椅推到兩邊,留出舞臺的位置,充當片場。

綠可最後一個走進來,不耐煩地坐到後排,趁着沒有她的戲寫兩張卷子。片場的氣氛被引向莫名的頹喪情緒,大家都盼着早早收工,敷衍了事,我只好耐着性子挨個“講戲”,勉強把劇組穩住,不至於解散。

“簡老師給咱演一個唄。”綠可放下筆,敲着桌子起鬨,要我一人分飾兩角,一邊演四鳳,一邊演周萍。我只好在講臺前對自己又摟又抱,再推開自己,嬌羞地罵上兩句。

“我們簡老師還挺嫵媚。”組裡的男生起鬨。綠可在座位上笑得十分滿意。

氣氛問題得到解決後,臺詞問題暴露出來。對於這樣一幫平時背課文都費勁的人,雷雨那冗長的臺詞簡直要了老命,我從網上搜來劇本,刪改後才發現曹禺老爺子臺詞設計的精妙,拿掉哪句,劇情都推進不下去。

“背詞懂麼,背詞。”前幾幕綠可的詞最多,我拿着劇本反覆叮囑。

“明白。背詞。”綠可點點頭,大眼睛一眨一眨,總讓我懷疑她聽沒聽進去我說話。

“那,我問你,魯貴說完‘媽的,這孩子。’之後,你要怎樣答?”我的話吸引來演魯貴的男生,他在一旁等着看綠可笑話。

“您少說閒話吧。”綠可說罷,把臉轉過去,對着觀衆的方向。

“行,老四,把動作都記住了。”魯貴豎了個大拇指。

“後面呢?”我問。綠可這段臺詞在A4紙上足有四行,她剛說出一句就開始得意了。

“後面,後面就是下雨......”

“對,下雨。”我說。

“擦鞋,擦鞋對麼!”

“誰擦?”我問。

“我擦。”綠可回答。

“你擦?”我氣得背過氣去。

“你擦了我擦什麼。”魯貴問。

“再擦一遍!”綠可回答。

看着皮鞋的道具在他倆手上傳來傳去,我心中升起延長排練的念頭,不然這《雷雨》非讓他們演成情景喜劇不可。

夏天,教室裡沒有風扇,燥熱的空氣是凝膠狀的,淤結在窗口,無論把窗子開到多大也不見一絲風。綠可脫下校服外套,把兩隻袖子打結後系在腰上,衣料垂下來,像是原始人的草裙。

她坐到我旁邊,排練的間隙,大家讀着自己的劇本,綠可的劇本畫得花花綠綠,我離近觀瞧,四鳳的臺詞都用熒光筆標了出來。

“四鳳爲什麼會死?”綠可揚起臉問我。

“觸電。”回答的同時,我才注意到她是開眼角,眼梢的膚色較之別處要暗一些,像是自帶的眼影,此前我從未以這樣的距離觀察過她。

“我是說,爲什麼一定要寫死她。她值得活下去,敢愛敢恨的,觸個電就死了?”

“因爲這是一場悲劇。”

“因爲這是一場悲劇。”她學着我的語氣,“真殘忍,爲了製造悲劇就把人家弄死。”

“那你想有個什麼結局?”我笑着問她。

“她這樣的人,就應該在那個雨夜從屋子裡跑出去,繞過裸露的電線,一直跑啊跑啊,人們再也找不見,就是跑到森林的小木屋裡,也比觸了電死了要好。”她看着窗外浮動的燥熱空氣,眼睛亮晶晶的。

“呦,這是一口氣從《雷雨》跑到《白雪公主》裡了。”她的獵奇想法使我笑出了聲。

“跟你說不來!”

“也許……我們可以改一下劇情。”

“怎麼改?”她把臉轉過來,興奮極了。

“四鳳從屋子裡跑出去後只有一句臺詞,對麼?”

“對,一聲慘叫。”她把嘴張大,爲我表演這句臺詞,“啊!”

“把它刪掉。”我說,“不叫了。後面一切都如常,依然和老爺彙報四鳳觸電死了,但只有我們知道四鳳跑得遠遠的,誰也找不見!”

“這樣可以麼?”

“我是導演,這叫做二次創作。”

我倆在座位上笑起來。大家背了背臺詞後,開始了又一輪的排練,這次的目標是兼顧臺詞和形體,不能各幹各的,沒有互動。我將他們的劇本收上來,放到講臺上,即使忘了詞也不能停下,編也得把戲演完。

於是這一輪出現了完全不同的光景,好不容易背下來的詞忘了不說,精神似乎也出了問題。周萍的演員看着繁漪狂笑不止,一句詞也說不出來,不倫之戀變成了精神病人座談會。四個人同時在場上時,你搶一句我搶一句,好像嘴長在別人身上,一定要同時發聲。

作爲“主治醫師”,我擺了擺手,讓他們慢慢來。

週末,我打車去市中心的劇場,花錢租了一套雷雨的服裝:繁漪的旗袍,魯大海的白馬甲,四鳳的粉襖,周樸園的睡衣,周家哥倆的正裝,撐得編織袋滿滿當當,我又背又扛,才勉強挪到出租屋裡。母親看了看裡邊的衣服,覺得它們不乾淨,花了小半天時間一件一件地洗出來,晾在陽臺上,乍一看有點周家公館的意思。

我看着隨風擺動的服裝,視線逐漸聚攏到四鳳的粉襖上,腦中不自覺地出現綠可穿着它的樣子。我笑了笑,那樣子一定十分滑稽。

戲服被母親洗過後不能按原樣塞回編織袋,我只好抽出幾件扛在肩上,右手提着袋子,身後揹着書包。我不想讓人撞見這種狼狽相,於是起得很早,早到門口保安提着水壺向我跑來,估計是把我當成了小偷。要不是我穿着校服,雷雨一組的導演估計已經坐到了派出所裡。

週一的排練時間在下午,他們看過戲服後說我審美有問題,周樸園這種資本家代表穿的睡衣讓我選得像壽衣。我本想反駁,可演周樸園的男生穿上後肥大得很,他往座位上一躺,兩眼一閉,雙腿一蹬,周萍周衝兩個男生立馬衝上去,圍着他哭天搶地,把我氣得笑了出來,繁漪的演員在一邊起鬨,“送走嘍,給老爺送走嘍!”

“那咋辦嘛,咱也沒有贊助,這已經是自費裡不錯的了。”我衝他們抱怨。

周樸園聽了我說的話從椅子上直直地坐起來,眼神僵直,給我表演了一出迴光返照,看來演死人比演活人專業得多。

門被綠可推開,她最後一個換好衣服,沒有我想象中的醜態,反而很合身。她低着頭,奶白色的布料點綴着淡粉色的碎花,一條絨面長褲通體粉色。見她們瘋鬧,她也衝過去跟着哭喪,周樸園於是躺得更直了,不時還抽搐兩下。我坐在靠門的位置上,沒有叫停他們的“白事”,視線停留在綠可的背影上。

“簡導!”綠可衝我嚷,“還排不排了,過去十分鐘了。”

“演,演。”我將劇本捲成一個筒,“開機!”

第一幕比往常進行得順利。也許是戲服起了作用,演繁漪的女孩把似笑非笑,陰晴不定的顛狂勁全演了出來,一段坐在椅子上的戲,肢體活動大大受限,把對戲的周萍演得拍手叫好,綠可在一邊看得出神,我用劇本捲筒在她面前晃了下。

“玲真放得開,臺柱子一樣呢。”她小聲嘀咕。

“你也能。”經過十幾天排練生活,我也入了導演的戲。

“我不能。”綠可說罷,繼續低頭讀臺詞。

玲的繁漪讓所有人眼前一亮,以至於當時我沒有把綠可的話放在心上。

晚上,我將演員拉進一個微信羣,綠可是玲兒拉進來的,我沒有她的微信。她的頭像是一個手繪的卡通小女孩,穿着婚紗,帶着紅蓋頭,露出半邊臉來,呲牙笑着。我盯着看了好一陣後才點下好友請求,她很快通過了,我將備註改成“老四”,又爲這個自己起的外號感到好笑。

“你爲什麼選四鳳?”

“沒得選了。”她補了個敲打的表情。

“我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放得開。”她又說,“我不能。”

“誰也不是專業的,怕什麼。”

她沒再回我,聊天停在這裡。

下午第三節課正式表演,那是夏天中最熱一天,年級裡28個班都準備了各自的雷雨,中午氣氛就燥熱起來,從走廊這頭望去,不少穿着民國服裝的學生裹在人流裡,彷彿整個學校一起穿越到民國,連窗外的車笛也添了些歷史的韻味。

修然是我在班裡認識的第一個男生,他對演戲沒興趣,但看戲的興趣極大。

“簡導,行不行啊,照你這麼排,再多排兩天身體都吃不消了吧,不得讓老四打個半死?”

“我是導演,導演懂麼,地位懂麼?”

正說着,有人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我轉過去,是綠可。

“簡導怎麼吹牛逼來着,剛纔說誰不敢?”修然看戲的天賦暴露無遺。

“出事了。”綠可說,“周樸園打球給腳崴了,剛送的醫務室。”

“啥?”修然一拍大腿,“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啊?”

“我上。”我說。

“你?”綠可問,“你也沒跟着排啊。”

“詞我熟,衣服給我,放心。”

下午第二節課我們又出去過了遍戲,眼看還有一個課間上臺,大家多少有些不安。

我理了理周樸園的睡衣,忽地躺在椅子上,雙腿一蹬,一言不發。他們開始沒緩過來,是玲兒先叫,“走嘍,又給老爺送走嘍。”於是大家又齊整地趴在我身邊哭喪,你別說,這睡衣真他媽的像壽衣。

上課鈴一響,我們在門口候場,班裡的桌椅早就推到兩邊,留出一大片空地來。第一幕大多是四鳳和魯貴的對白,綠可說得磕磕絆絆,沒有排練時流暢,魯貴也忘了幾句詞,好在他倆沒有一言不發地站着,還是讓戲順了下來。我最怕的是他倆在臺上把皮鞋傳來傳去,於是緊盯着綠可的手,好在她沒有讓我的處女作真的變成情景喜劇。

第一幕結束後,綠可走到後臺衝我們甩甩手,“沒事的”,玲安慰了一句,走上舞臺。

玲兒的繁漪一上場,氣氛陡然變化,暗紅色的旗袍配上她獨特的精神狀態幾乎抓住了所有觀衆。

“回來。”玲兒冷笑着,“我請你略微坐一坐。”她歪着頭看向周萍,周萍站得離門口不遠,候場區就在他身後,我不小心和玲兒的眼神對到一起,背上有些涼意。

“什麼事。”周萍接不住玲兒的戲,氣場弱下來,反倒貼合了他的角色。

“有話說。”玲兒身子前傾,離周萍又近了一分。

“你父親對不起我。他用同樣的手段把我騙到周家來,我逃不開,生了衝兒。十幾年來像剛纔一樣兇橫,把我漸漸也磨成了石頭一樣的死人。你突然從家鄉出來,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的,是你引誘我的。”玲兒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微,“引誘”這個音要破沒破,情緒恰好梗在喉嚨裡。時至今日我也無法想象,那樣瘦小的身軀能夠迸發出如此強的能量。

綠可在後臺輕輕拍掌。“臺柱子,可不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對她說。

問題最後出在了真相大白的那場戲上,四人在臺上集體忘詞,靠着對方一句一句提醒勉強走完劇情。忘詞最嚴重的一段,有人甚至把貼在牆上的劇本摘下來看了一眼,臺下觀衆在努力憋笑。

他們從臺上走下來,“很好了。”我說。綠可還在想臺詞的事,我衝她使了個眼色,她立馬明白我的意思,笑着點點頭。

最後一場戲,四鳳從房間跑出,周衝緊跟着也跑出去。一陣驚雷過後,門外傳來周衝的慘叫,四鳳的慘叫卻遲遲沒有等來。

僕人從外面跑進來嚷,“大老爺,不好了,四鳳觸電死了,二少爺去救,跟着也電死了。”

“不,不,這不可能。”

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有些寬慰,因爲我們知道,有那樣一個美好的生命沒有結束。她穿過圍欄,跨過電線,一直跑到林區,誰也找不見了。

第二場

《雷雨》告一段落,我同綠可的交流也隨之減少。她有她的姐妹,而我正沉浸在兩本心理學讀物,《烏合之衆》和《社會性動物》之中。同時,我得了種不太常見的疾病,膽鹼能性蕁麻疹,情緒波動和出汗時就會發作,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癢,而是疼,針扎的疼。於是我的體育課長期請假,窩在班級裡看書。

教室很安靜,偶有操場上傳來的哨聲,藍色窗簾被風吹得鼓出一個大包。綠可的座位靠窗,那包膨脹得越來越大,把桌上的水杯擠掉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連同水杯一起落下的還有滿地的卷子。

我起身去拾,綠可氣呼呼地從門口進來,幾綹頭髮黏在額頭上。

“風,風吹掉的。”我看她的樣子像是來尋仇,連忙解釋。

“我知道。”說着,綠可在我前面的位置坐下,“我長得不好看這我知道,他們幹嘛要說出來呢?”

綠可把我筆袋裡的筆倒在桌面上,挑出圓珠筆一支一支拆解,以此泄憤。我跟在後面拼裝,她越拆越快,反倒埋怨起我爲什麼跟不上她的速度。

“沒有你這麼欺負人的。”我本想說她是班裡最漂亮的女孩,可面對她的行爲,我實在說不出口。

“就欺負你!”綠可在我的頭髮上揉了一把,靜電使我的髮型七擰八歪,“都是油!”她又嚷。

“今早剛洗的。”我理了理頭髮,把桌上的筆拼好,看我忙來忙去,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自從綠可發現拆解我的圓珠筆能夠減壓,每每學累了都要來上一次。爲了制止她的行爲,我將筆換成了一體式的,她於是氣鼓鼓地勒令我一週之內把水用光。

我的病一天比一天重,開始只是小腹處的刺痛,後來全身任何一寸皮膚都可能爆發針刺性的疼痛,連眼皮也不放過。市面上的抗過敏藥全面失效,在這種折磨下,我變得情緒化,情緒波動本身又是發病的誘因,惡性循環使我不能完整地在學校坐上一天,下午第三節課就請假早退。

那時綠可不知道我已經病得如此嚴重,依然像往常一樣與我瘋鬧,她喜歡從後面拍我的肩膀,而這種驚嚇每次都會使我發作。臨近期末那會兒,綠可興沖沖地從後面跑過來,用雙手在我的後背上一拍,我只覺得全身發熱,刺痛感讓我想渾身亂抓,而我又不想在綠可面前失態,這種複雜的情緒讓我的疼痛達到了頂峰,大腿甚至都在微微顫抖。

“你以後不要這樣和我鬧了。”我的語氣很重,旁邊的修然也嚇了一跳。

她的膚色很白,委屈起來眼眶就會變紅,回到座位也不是,接着同我講話也不是,只好在我旁邊的位置坐下,等待我緩和下來。修然本來要和我商量家長會那天去網吧的事,見我倆僵在那,也只好瞅着地面發愣。

我愈是着急,疼痛緩解得就愈慢,剛剛恢復到能分心說話的程度就開了口,“對不起,剛實在太疼了。”

“沒事,以後不跟你鬧了。”綠可站起身來回到她的座位,我把窗戶開到最大,大口喘着粗氣。

“她是不是哭了。”修然撓着後腦勺,瞧瞧綠可,又轉頭看我。

“沒有吧。”我心裡也擔心,但是爲了不讓修然多想,我很快回答道。

我很好奇那天綠可究竟想和我說什麼,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要同我分享什麼事情。綠可沒有再找過我,雖然從前她並沒有佔去我多少時間,但我仍覺得少了些什麼。

爲了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修然在生日那天把我們約出來吃飯,和綠可同行的,還有雷雨中魯媽的演員,江樂。

“這哪是生日宴,這是母女局。”我說。

“你好像忘了,你演的是她爹。”修然低頭嘟囔。

“還成了我拖家帶口來蹭飯了?”

“差不多。”

我倆和酒店門口的石獅子站在一起,等待她們到來,過了大概十分鐘,綠可和江樂纔出現在視野裡,站在馬路那頭等信號燈。

“怎麼這麼慢。”我和修然迎上去。

“洗了頭髮,又吹了一會兒。”綠可晃晃頭。

“算了,和他們說不着的,他們又看不出來。”江樂說。

“這有區別?”修然扭頭向我求助。

“有的。”我煞有介事地點頭,“沒吹乾。”

我的話逗笑了大家。綠可嚷着餓,要親手蒸螃蟹,在海鮮區挑挑揀揀,拿了一小筐,我跟在身後,負責拿她想要又裝不下的食物。綠可的指令多得很,抹茶蛋糕要拿,蝦蛄也要拿,沿路碰見的炸串也不放過,她的步速時快時慢,食客多的分區,稍一分心就不見了人。

“跟班做得不好哦。”綠可用筐指着我。

“是你這老闆太難伺候了。”我舉起手上的東西,“一次拿不完的,先放回去吧。”

我跟在綠可後面,她同我聊起假期的補習班,校園裡的流浪貓,她的家庭,諸如此類的瑣碎事。頭頂的音箱放着吵鬧的音樂,我逐漸適應了綠可的步速,我們之間偶爾爆發出的笑聲讓我感到安心。

回到座位,修然已經戴好了生日帽,江樂拿了各式各樣的飲料,還有兩壺清酒。大家不約而同地將酒杯捧在手心,一起看飯桌中間的海鮮鍋咕嘟咕嘟冒着白氣,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卻沒人感到異樣。

“這簡行,本來還跟我墨跡,一聽說綠可來,屁顛屁顛就答應了。”修然掀開鍋蓋,打破了寧靜的氛圍。

“可別瞎說,我一早就說來,請客還不來?”一旁的玻璃板蒙上霧氣,酒精的作用下,大家的臉上都有些紅暈。

修然的生日很小,是我們之中最後一個到17歲的。那時的我們並沒有察覺17歲是怎樣的年齡,或者我們已經有所察覺,但都活得很“盡興”,沒有人想着拼命去抓住些什麼,好像一切都攥在手上。感情、前途、未來,踮起腳就夠得到,動動嘴就說得清。

修然提議吃過飯去打電動,我說怕女生們沒有興趣,江樂說做什麼都可以,綠可的熱情卻要比江樂高出不少。我原以爲她的興趣來自於抓娃娃機,卻沒想到是投籃積分器。

我跟在綠可身後,端着一盆“遊戲幣”,她和修然一左一右,佔着兩個賽道,哨聲響起一個接着一個往裡投,計分板的數字不斷變化,我從一旁搬來椅子,充當解說席。江樂殭屍打累了,在我身邊坐下,一起看綠可和修然的較量。遊戲廳裡的音樂鼓點很雜,亂哄哄的,綠可出了不少汗,吹好的頭髮又被她紮起來,額頭上黏着幾綹碎髮。

江樂的父親打來電話,已經到了樓下,先接她回去。原本江樂和綠可約好一起打車,現在只好問綠可要不要一起走。

“太早了吧。”綠可喘着粗氣,“好不容易出來玩一天,假期一直學習,憋死了。”

“那等下你自己走?”江樂問。

“簡行和她順路,她倆都在學校邊上租的房子。”修然邊投邊說,像個沒有感情的投籃機器。

“啊,好。”我遲了下,儘量顯得勉強,“那我送吧。”

江樂走後,我和綠可又在“太鼓達人”前玩了好一陣,鼓棒震得我虎口發酸。分別的時候,修然要我們到家後在羣裡發個消息,擺擺手,上了一輛出租車。

我和綠可停在原地,夜晚懸在頭上,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有很多對白該在這裡發生,綠可低頭刷着手機,我看向來車的方向,期待着出租來得晚一些。這樣的情緒經常在我心中出現,似乎生活中每一輛出租都會載她離開,而我能做的,除了期待它來得晚些,別無他法。

“看什麼呢。”我問。

“兔子,我家養的兔子。”也許是在電玩城裡叫的太大聲,她的嗓子有些啞。

“兔子,不是白色的嗎?”我沒話找話。

“車來了。”她朝高架橋下的方向指了指。

我不情願地向司機招手,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綠可坐在後座,我們的目光不時在右側鏡裡對到一起。

“對了,我的病有救了。北京的醫生要我爸去港臺買一種藥,波力馬朗,在大陸這邊是禁藥。”

“太好了!”綠可說,“那我以後可以找你鬧了?”

“當然。”我說。

我送她進了小區,我們的步速慢下來,流浪貓在一樓人家的窗臺上臥好,主人從窗戶緩緩推出一個鐵質飯盒,貓兒吃起來,不一會從草地又跳上來幾隻,純白的,花斑的,藉着窗子裡的燈光看得很清楚,她說這樣的光景這個時間總能看到。我用手機去拍,閃光燈嚇了貓兒一跳,她用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下,說我擾貓。

我送她進了樓道,在電玩城的時候她和父母說過了我送她回來,於是問我要不要見一面。爲了證明我“絕無雜念”,我硬着頭皮跟她走到了三樓。開門的是她父親,說謝謝我送綠可回來,要我進去坐坐,我結結巴巴地說父母還在家裡等着,就不進去了。

站在小區的草坪上,我朝着三樓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一家陽臺上晾着校服,和綠可常穿的一件白色衛衣,我才轉身離開,心裡唸叨着,完了完了。從他父親的眼神中我看出,我表現的“心無雜念”多少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月考的成績出來,綠可的年級排名下降了三百多,名字從班級後牆的榜上消失不見。我的名字從來沒有在榜上出現過,自然無法理解。

“上這麼多破課有啥用,成績還掉下來了。”綠可端着盒飯坐到我面前。

“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我將桌上的卷子清了清,爲她倒出空間。

“暑假,早上九點上到晚上九點,困得我呀。剛趴下沒一會兒,就被老師叫起來站着上課,假期作業都沒怎麼動,下課回家什麼也不想幹。”她一邊說一邊用筷子將盒飯裡的芹菜葉挑出來,扔到盒蓋上。

“越做題分越低。”我說。

“什麼?”

“王中明的一句話,一位物理老師。”

“挺有趣,勒令你細講!”

“我問你,出模擬題的老師是誰?”

“咱們老師唄。”綠可不喜歡這種牽着鼻子式的講解,舉起筷子當作餐刀,威脅我痛快講完。

“那出高考題的老師是誰?”

“大學老師。”她捏緊拳頭,“最後給你一次講下去的機會。”

“他的意思就是說,高中物理老師和大學老師看問題的角度不同。高中老師往往在出題的時候會用到一些二級結論,模型的變式,而大學老師喜歡考你問題最核心的本來面目。很多人對問題的核心沒有認識明白,就急着做題,有一定機率做對,因爲他們把一些二級結論背下來了。但如果沒有真正理解,用一個錯誤的殼把核心問題包裹住,等到高考的時候把這個核拿出來,你就不一定認識了。這個過程需要自己參悟,光補課是沒有用的。”

“誒,有道理。”綠可說,“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不猜。”我發覺自己對這種牽着鼻子的話術也很討厭。

“我在想,活着好像也是這樣。”綠可補充說,“如果我們對世界,或是對人的認識出了問題,我們也能好好地在世上生活着,只是不會幸福罷了。只要不觸及這個核,看起來就像是正常人。”

那時我並沒有認真去想綠可說的話,以至於後來它總在我的生活裡迴響:一個“核”錯了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

第三場

秋雨下了一場又一場,東北的溫度在這時降得最快,大家的校服肉眼可見地變鼓,只有我還穿一件單衣,藉着寒意緩解病情。學校大門的流浪貓在雕像後的草坪上蜷縮,入冬前胖了一大圈。校園後身的林蔭小路旁放着木椅,爬山虎沿着頭頂的木架生長,繁茂的時候能遮住日光,秋末的時候就只剩下光桿,在躺椅上蜿蜒,荒涼得很。

路的盡頭是學校的小超市。每到課間,就會有大批學生從教學樓涌出,狹長的道路擠滿了人,買到水的學生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地往回走,沒買到的學生急着過去,逐漸在路口形成一個人流漩渦,漩渦越來越大,最終又成了一個死結。

預備鈴響起,漩渦暴躁地運轉起來。我在裡面看見了綠可的身影,索性不和大部隊搶,站在一旁,等着綠可被漩渦甩出來。

“嘿,巧了不是。”

“咋整,咱倆要遲到。”她沒好氣地說。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別回去得了。”我坐在超市門口的椅子上說。

“化學課,我不想回,回去也聽不懂。”綠可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坐到我對面。

“我就沒聽明白過。”我擰開水,遞給她。

“她講得太快了,只顧前面的學生,舉手問還得湊夠五個人一起,我可不好意思。”

“下回你儘管問,我都跟着舉手,反正我都不會。”

綠可笑出了聲。這是她第一次逃課,她說,原以爲自己的逃課會在多麼盛大的一天,比如周杰倫演唱會,沒想到就爲了一節不想聽的化學課。我問她要不要在學校裡走走,問起來就說是體育課,她點頭認同,站起來跟在我身後。

近來秋雨很是頻繁,積水排不乾淨,再加上學校的路面老化,鋪的磚塊鬆動,碰巧踩到“活磚”就會“咕唧”一聲呲出水來。我要她走在前面,做我的排雷工兵,直到兩隻褲腿全溼,她才晃過神,把我從後面抓過來,勒令我一路小跑。那時的快樂來得實在容易,只要在上課的時間沒做上課的事,就是互相看手相,也是津津有味。

趁着課間我和綠可溜進班級,老師在講臺上答疑,並沒有察覺。課代表說物理老師請了假,下節課還是化學,綠可搖了搖頭,我拽了兩張抽紙,擦着頭上的雨水。上課鈴響起,綠可問我借,我故意將紙抽拿遠些,她伸手去搶,被老師抓個正着。

“整天跟男生瘋,以後嫁都嫁不出去!”老師說。

綠可的臉騰一下紅了起來,把手抽回來,低着頭,不說話了。化學老師是個上了歲數的女人,見綠可這個反應,便沒再說下去,繼續上課。

綠可仍是低着頭,我想安慰又不知說什麼好,總不能和她講“實在不行我娶”這種話,小聲叫她又不應,於是我把做板報的紙捲成小棒,用它戳綠可的癢癢肉,逗她開心。

小棒剛伸出去,還沒戳到人,化學老師正好轉過身來。

“簡行,你給我出去!”老師的爆發嚇了我一跳。

我放下小棒,從倒數第二排往門口走。“別扔,拎着你那小棍兒一起出去!”老師補充道。我只好返回原位,把紙捲成剛纔的樣子,從前門走出教室。

我不算是好面子的人,這種懲罰不會讓我感到窘迫。下課鈴響起,我坐在正對着門口的樓梯上,綠可迎面走過來。

“你沒事吧。”她問。

“我還想問你有沒有事呢。”我被她的問題逗笑,沒想到我在她心裡臉皮這麼薄,“讓老師說兩句還哭了。”我在她面前揮着紙棍。

她奪過我手裡的“武器”,在我的頭上打了一下。

我所在的高中是整個東北的重點校,升學率極高,全校二十八個班,一千五百人,每屆有八百人高考能過六百分。進入高二下學期,所有分數段的學生都開始努力。我從沒問過綠可想去哪個大學,好像在我的概念裡她註定在我身邊不遠處活動,我一轉頭就能瞥得見她,課間在座位上等一會就能等到她來找我聊天,天經地義。

直到我的排名掉出一千名開外,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我和修然在學校附近找了個自習室,學到十點回家。綠可驚訝於我的努力,說我像是變了個人,問我原因,我把嘴邊的話咽回去,告訴她人要有些上進心,她笑着說我肯定是想好了報哪所心理學專業的學校,結果發現自己分數不夠。

等到我問她想去的學校時,她卻沒了主意。她說她覺得自己很笨,什麼都學不會,好的學校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差的學校說了也沒意思,還是不要說的好。

雖然其他學科沒有起色,我的數學卻長進很快,穩定在130分左右,偶爾能夠突破140,一開始和修然在自習室裡競速做解析幾何,到後來逐漸演變成我給他講這些題怎麼做。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她察覺到了我的進步,同學問她的一部分題都會讓給我來講,綠可就是這其中的主要成員。

看着綠可一下課捧着練習冊屁顛屁顛地往我的座位走,我心裡別提有多爽快,爲了能在綠可心裡留下更好的印象,我幾乎把全部時間分給數學。綠可問的題越來越難,都集中在選擇題最後一題和填空題最後一題上,我常常要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去思考一種和答案不同的解法,儘可能地爲她多講一會兒,但我感覺她並不真的在意題怎麼解,倒更像是在訓練我。她總是半開玩笑地說,簡行數學能過140,她有一半功勞。

“簡行,你給我看一眼這題我錯哪了。”修然扔過來一沓草紙,上面寫滿了一道解析幾何的步驟。

一般像這樣的任務需要花上一段時間,有時直接解出來並不難,難的是看出別人步驟的錯誤,我一行行地檢驗着修然的過程,他站在一邊,像是在等待法官判決。

“昨天那題你整明白沒有。”綠可在我後面的空位坐下,搓了搓我的頭。

“做出來了!”我不假思索地從書桌堂裡掏出寫好的步驟,事實上我已經等待她多時了。

“嘿,我的你還沒算完呢。”修然一隻手敲我的桌子。

“晚上的,晚上的。”我堆着笑,把草紙和他扔過來的筆遞給他。

“你小子。”修然轉過去罵了一句,撓着頭走開了。

我花了好一陣纔給綠可講明白,當然這是我以爲的“明白”。我要她在我面前重做一遍,她不耐煩地擰開水筆,在中間的一步又卡住了。

“你哪明白了,剛纔繞着這說了半天,你又卡住了。”

“你咋這麼兇。”她合上筆,扔進我的筆盒裡,揮着拳頭威脅我,“你自己沒講明白。”

“祖宗,講理嗎?”我指着桌上的草紙,“這題昨晚我回去算了三個小時,就爲了每一步能給你說明白。”

“行行行,我算還不行嘛。”見我的語氣不對,綠可拿起我寫好的步驟,乖乖地算了起來。

看着她白皙的側臉,我心中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我突然很怕一個擁有這樣笑容的女孩從此與我再無任何關聯,這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綠可之於我的存在。

修然租的房子離我家很近,因此總是一起走夜路,時至今日,我仍想念那種從樓道走出,晚風撲面而來的感覺,那種確切知道第二天要做什麼的日子。有時我想,人們在清吧裡追求的那種微醺,大概就是高中結束自習後和朋友一起走在街上的感覺,晚風軟綿綿地浮在街道上,壓力暫時消失,自己獲得了世界的豁免。

“你小子真不夠意思。”修然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白天綠可一來你就給人講了,你爹問你半天你都說不出個屁。”

“你那問法太難了,需要時間。”我敷衍過去。

“少扯淡,你就是看上人家了。”他說。

“不至於吧,都是她來找我,你看我什麼時候從座位上動過。”

“我觀察你好幾回了,但凡有一個課間不來找你,你小子急得呀,那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他哈哈大笑,模仿着我的眼神,“像個小媳婦兒等着山大王來找自己似的。你別說,綠可確實有山大王那勁。”

“你不學習天天觀察你爹幹啥。”我惱羞成怒。

“說真的,現在談戀愛的這麼多,你啥時候也挑明瞭,省着提心吊膽。”

“高考之後吧。”

“你能憋得住?”他又開始學我的表情,“你都快寫在臉上了。”

“有那麼明顯?”

“只有綠可看不出來。”他說,“但我是真擔心你,你說你倆在一起,你得挨多少欺負。”

“那就不用你擔心了。”我嘴上說着,心裡卻像長了草一樣。畢業還是個遙遠的事情,綠可對我的態度更是未知數,大學她會有更好的選擇……我搖了搖頭,逼自己清空這些念頭。

高二最後的幾天,學校抽出時間來讓學生拍照留念,因爲再開學整個高三年級會搬到另一個校區。天氣太熱,病情復發,我只好窩在班裡,看他們在操場上撒歡,和平時瞧不上眼的一切事物合影留念。綠可和幾個女生坐在裝籃球的推車上,對着鏡頭嘻嘻哈哈,接着跳到人工草坪上,最後跑到學校門口的柵欄,對着保安室拍了幾張。

我回到座位上,接着看《格式塔心理學》,書中介紹了一個概念,“心理場”,和電場,磁場一樣,都是存在着並且對事物有作用的場。我自嘲地想,綠可的心理場一定很強大,不然怎麼人在操場上,我卻感受得清清楚楚。

正看到這,綠可從後門進來,哈,我捕捉到了她的場。

班裡空蕩蕩的,我用力地翻動着書頁,在腦中逐字讀出聲來,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看起來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看得挺認真啊。”她拍了下我的肩膀,站在身後嚇我。

我順理成章地合上書,“拍完了?”

“你這書裡有沒有講,怎麼能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她問。

“那你不用問它,問我就行,我不在乎。”

“你憑啥不在乎?”

“在乎也沒用,就不在乎咯。”

“我在照片上顯得頭特別大,他們笑我。”她補充說,“我也知道是開玩笑,但我頭真的很大。”她用手圈住自己的頭。

“還好。”我在嘴裡嘟囔。

“真的嘛?”綠可的手圈得更緊了些,“好像也還行。”

第四場

如果說別人的高三主題是學習,那我的高三就是在學習的背景下忍耐這種“喜歡”的情緒。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因爲這種情緒的本質是想和誰待在一起,它被片刻地滿足時,你會記住那種複雜的體驗,而它不會長久地落空,因此這種體驗愈加深刻。

我將這樣細膩的工程堅持到了高考前43天。那並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沒有發生什麼讓我喪失理智的事情,硬要找出些特別之處來說的話,那天很晴,目之所及的天空都沒有云彩。

我將綠可截在半路上,吞吞吐吐地講我喜歡她。老實說,我沒有想過自己表現得會那麼差勁。我將她從馬路中央拽到樹下,用力地甩了幾下胳膊,聲帶才終於發出聲音,像個古老的唱片機,零件鏽蝕,每發一個音都要藉助外力。她看起來很困擾的樣子,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只是和我一同返回學校。

整個下午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心臟一個勁地狂跳,膚色的緣故,即使臉紅也不太明顯。老師站在講臺上,嘴一張一合,粉筆在黑板上緩慢地移動,反應過來時已經成爲一個完整的公式。我歪頭看綠可趴在桌子上,徹底聽不進去老師講的什麼,於是拜託同學傳張紙條,上面寫着“放學後去咖啡廳說吧”,她又傳回來,上面寫着,“好”。

未來生活中的許多日子,它們失去對焦,丟失細節,重組成一些有意義的畫面,只有那天沒有,它模糊地,囫圇地存儲在我的腦中,每一次試圖提取,都是從校園走向咖啡廳的那條小徑。

綠可帶了閨蜜一起,不是出於對我的戒備,而是對於她來說,這實在是個自己難以應對的局面。我們點了一壺橘子茶,很貴,卻沒有人在喝,熱氣從壺蓋緩緩冒出,我說要她單獨出來談談,她跟在我的後面,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站在咖啡廳門口兩側的臺階上,身旁是匆匆的車流,天黑得很早,車燈在馬路上連成一條線,風也很涼,吹得她眼睛亮晶晶的。

我說有三個選項,A拒絕,B接受,C擱置,隨後我們又說了許多話,關於學習,關於未來。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她的閨蜜有沒有喝完那壺橘子茶。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被你喜歡,其實我都沒有那麼喜歡自己。大年三十那天,我還在外面補課,那時候路上車輛很少,我想,要是能出車禍,而我又不用死,是不是我就不需要參加考試了。我總是期待一場殺不死我的變故來改變我的生活。”綠可說。

身旁的車流更快了,連成一條線的車燈像是要把我們引向什麼地方。

“有時候我真想和劇本里那個四鳳換換,我跑進木屋裡,她來幫我處置生活裡這團事情。”

她選了擱置,而我卻當B處理,所以在接下來的兩天裡,我們形成了單方面的情侶關係,最後,她乾脆選了B。

5.20那天是週一,我在週末提前買好一束玫瑰,不敢帶回家,只好藉着作業落在學校的由頭,將花帶到教室。放在桌子上太過張揚,要是班主任趕在她之前進班,那我的愛情和生命就都提前結束了,於是我將玫瑰塞進了她的書桌堂。然而第一次買花的我不會知道,花第二天拿出來時,將會又幹又醜。

諸如此類的蠢事我做了很多,買一大包甜品卻沒有考慮保質期,第一次嘗試牽手正撞上物理老師,她小聲提醒她母親在附近後,我原地轉了三圈才發現她母親正站在陽臺上注視。

43天過得飛快,我常和同學換座坐到她的身後,或是晚自習的時候坐到身邊。我的班主任不是傳統故事裡的惡魔,在她看來感情是很正常的事,告訴家長反而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她對我的要求是不要讓其他同學看出來,影響別人學習。顯然,這個最基本的要求我並沒有完成,因爲我每天把笑容掛在臉上,樂得像是被命運眷顧的傻子。

高考沒有想象中的緊張,有了兩個人考前考後的加油打氣,似乎和平時的模擬考試沒有區別。我們沒有被分到一個考場,考完英語的時候,綠可給我打來電話。

“簡行,你知道嗎,考英語聽力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能和你出來玩了。”

我愣在電話那頭,不斷有考生從我身旁穿過,日頭猛烈,我似乎聽到了什麼了不起的話,我想找些相對的話迴應,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喂,聽得到嘛?”她問。

“我喜歡你。”我說。

“我知道。”她回答。

我們去了高中旁邊的公園,我說她長得像是未成年,會有警察因爲誘拐未成年少女將我抓走。她笑着說我確實是誘拐,不管她選了什麼選項,我竟都按照B來。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公園裡的高考生很多,一些人租了觀光車,在小徑上穿行,有點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味道。幾位老人在湖邊的亭子乘涼,我們坐在另一邊,討論以後的學校和專業,幾隻遊船停在岸邊,孩子興沖沖地上去,朝老人們揮手道別。

“愛好是什麼感覺?”她問我。

“想做,覺得自己有天賦,覺得自己能做成。”

“這是個很神奇的事情,當你有了愛好,不管你對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你都會過得很開心。”她說,“我很佩服你這樣子。”

“現在你坐在我身邊,讓我更加確信這一點。”

我抱住她,問她要不要划船,她點點頭,於是十幾分鍾後,我們也成了湖心隨波逐流的小船。搖槳是個累人的工作,我們面對面坐着,她想去橋洞裡面看看,那裡像是遊戲中的地圖邊界,我裝作會划船的樣子調整船槳的角度,實際上只是精神朝着那個方向用力。

船在中心打轉,過了一陣,我們徹底放棄了自由選定方向的念頭,兩個人躺在船板上,看雲漫過自己。有人說,最理想的相處方式就是不說話也不會感到尷尬,我不完全認同這話,因爲那時我們在哼歌,哼一些不具名的調子,或是說,自己編出來的調子。

“林德小學,聽說過嘛?”她突然開口。

“聽過,家長都想把孩子送到那。”我說。

“沒來是好事,我們那個班,老師會在午休時放恐怖片。”她停頓了一會,“夠變態吧。小時候我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什麼都想着爭一爭。這樣說不太準確,現在我也想要,只不過不會表現出來了,甚至連努力也不會做出,因爲我知道我拿不到。我,挺笨的,你也可以說這是想要不勞而獲,等待餡餅砸在自己頭上。總之,我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

我來不及張口就被她打斷,“聽我說下去。我小時候特別聽話,不讓在走廊裡跑跳,我就乖乖走,從來不敢做出格的事情。有一次,我和一個女孩一起去洗手間,她洗過手後用水彈我,我不敢還手,也不敢跑開,這些都觸犯規定,我就站在那裡給她彈。”

“後來我往班裡跑,她在後面追,我摔倒了,磕得滿嘴是血,掉了兩顆門牙。我去找老師,把她嚇壞了,帶我去醫院,老師說那女孩也不是故意的,小孩玩鬧很正常,是在和我開玩笑,她的家長還爲我出了醫藥費。”

“等我沒了牙回到班級,她帶頭嘲笑得最瘋。”

我攥緊拳頭,從船板上坐起來,“後來呢。”

“老師要她給我道歉,但你知道,那個年齡的孩子會覺得這樣的強迫是利用老師達成的,我和老師站在一條線上,反而會引起孤立。”

我長舒一口氣,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家長給老師送了很多錢,老師自然偏袒她,班裡很少有人和我玩,但我明明很多事都在盡力做。”

“都過去了。”其實我想說過去的事情沒有辦法改變,但未來她有我在身邊,但我沒有,我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呀,因爲除了過去並沒有別的選擇,失敗的經驗很容易被我們記住,成功的經驗對於普通人來說太少太少了。其實我在認真觀察你,你和環境裡的其他人不一樣,你總是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做成。”她笑着說。

“父母爲什麼不安排你轉學呢。”我問。

“他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要考慮換一個新環境會不會對孩子影響更大,這樣的想法太過於苛責他們了。”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似乎她對於人類有比我更加深刻的理解。

“我羨慕你有明確的愛好,這可以成爲你做事情長期的動力來源。我很少堅持到底,可能因爲我本身就沒有那麼喜愛,也不覺得世界怎樣需要我。我的一切,只要讓父母開心,自己的生活過得去就好了,所以才總是被身邊的環境淘汰。”她側過身來望着我,“以前我以爲我們很像,後來我才發現,你就像天邊上掛的月亮,我就像這船上的人,可能那一天來了,我只能遠遠地望着你。”

船靠岸了。

綠可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同上岸,夜色降下來,公園裡的廣場舞也準備就緒,霓虹燈閃爍,配合着劣質音響的底噪。人們用“我會永遠記住這段時光”表達情感,不代表遺忘其他的日子,事實上,也沒有什麼真正被我們遺忘。這些需要被銘記的日子,會逐漸失去細節,丟失對焦,成爲下一次銘記什麼的背景音,唯一的區別在於,它會顯得有些聒噪,像是夏日不具名的蟲鳴。

第五場

高考分數公佈,她比我高了九分。在我們所屬的分數段,想要去985大學也只有幾所末流可以選擇,幾乎沒有異地的顧慮。心理學專業報的人不多,我已經可以提前敲定我所在的學校,她沒有什麼明確的要求,依照家長的意思,學了金融相關的專業。

吃過早飯,我們一同前往舞室。綠可想培養自己跳舞的愛好,我負責每天送她到那裡和閨蜜一起上課。近來女性被誘姦的新聞不少,我放心不下,只好在樓道里讀一些心理學的書籍等她下課。

那陣子綠可快樂極了,運動果然會使人分泌多巴胺。她學的是韓舞,老師總是說她放不開,我要她跳給我看,她說那算是便宜我,她要回家對着鏡子偷偷練習。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個月,我們收拾行李,前往陌生的城市報道。

綠可的舞蹈沒有白學,大學的新生晚會讓她有了展示的機會。她和同學組隊排練了一支團舞,隊裡有五個女生,其中一個是藝術生,學舞蹈出身,自然而然地成爲了隊長。她很快看出綠可心裡的想法,因爲不夠自信,所以動作不到位,因爲動作不到位所以看起來很奇怪,因爲這種奇怪,所以更加不自信。她要綠可放開了跳,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我打心裡感激,這樣的話從我嘴裡說出沒有意義,也不合適,作爲隊長,她是最佳人選。

節目的審覈團隊由學生會成員組成,我對這些組織向來沒有好感,以爲這是學生自發地對於自己想象中的成人社會拙劣的模仿。我們從小被教育社會是複雜的,又被教育到大學去提前體驗社會,帶着這種預期,學生自然傾向於搞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我怕綠可受欺負,審覈那天翹了課在臺下看綠可演出。她化了妝,但技術並不成熟,臉和脖子有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舞蹈順利通過,她從後臺下場,坐到我身邊看別的小組表演。學生評委爲了把氣勢撐上去,個個語氣兇橫,裝作舞臺經驗豐富的老演員。坐在中間的是學生會長,穿着西裝,將頭髮揹着梳過去,可能是環境過於惡劣,一綹頭髮不爭氣地垂下來,於是他每講幾句話都要捋一次頭髮,看起來十分滑稽。

另一組女生的舞蹈就沒那麼順利了,會長斃掉了她們的節目,但保留了演員,要她們和另一個節目合併在一起,爲一首韓文rap做伴舞。重新分組後的舞蹈由會長設計,帶有一些劇情,大概意思是要主唱的男生一個個推開投懷送抱的女生,最後選擇一位女生,邊唱邊互動。設計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於他選擇了演員中最好看的那一位做了主角,卻沒有選跳得最好的那位。

“這不合理。”綠可說。

我正和別人分享節目通過的喜悅,沒有在意臺上的事,“什麼?”我問。

“他沒有決定誰做主角的權力。”綠可說。

“還好啦,我倒覺得這個設計很像音樂節的表演。”

“可這不是音樂節。她們只是一羣想展示自己的學生,她們不是演員。”綠可指着候場區說道,“可能這次過後,她們再也不會選擇站上舞臺了。”

我才意識到綠可所說是什麼意思,但那些女孩並沒有反抗,她們只是按部就班地調整後,又走上了舞臺。學生會長滿意地鼓掌,坐在兩邊的部長爲會長的奇思妙想點贊,舞臺上一團和氣,綠可的眼淚卻掉了下來,眼妝被暈開。

我將座椅的扶手擡起,環抱住她,撫摸着她的頭髮,她哭得更兇了,她的隊友轉過來看,她擺擺手說自己不要緊,幾個節目過後,她平復下來。

我們走出會場,在陌生的校園裡穿行,路上的每個新人都對這裡恐懼又好奇。至於我們,並沒有感到對未知的恐懼,大概是對彼此的熟悉影響了環境,好像我們仍走在高中校園裡,只是樹高了些,路遠了些,身邊人的步伐快了一些。

新生晚會過去後就是軍訓,我出示了之前的病歷,坐在病號區。綠可和我不在一個學院,訓練的場地隔了一個足球場,學校管得很嚴,但我總能找到機會溜出去,趴在柵欄網上偷看她,她的同學跟着起鬨,次數多了教官甚至認爲我是商學院的學生,把我揪過來一起訓練。我和綠可面對面站了半小時軍姿,是導員費盡口舌解釋才把我放回原來的隊列。

晚上訓練結束,我送她回宿舍。

“大學比高中累。”綠可說,“瞎忙,忙得不知所謂。”

“我也發現了。忙得亂糟糟的。”我說。

“但你總是讓我安心。”

“啊?”

“你現在看我的眼神,和高中時一樣,亮晶晶的,讓我很安心。”

“那是汗掉眼睛裡了,看誰都亮。”我笑着說。

“你還想看誰?”

“你們班的女生我也沒認全……”我小聲嘀咕。

她給了我一拳。

“你記得我們走得最遠的一次路嗎?”她問。

“記得,畢業那個下午,從公園走回你家,走了三個小時。”

“你說那時候我們怎麼那麼有精力。”

“我們是想着坐地鐵,每看到一站就想着去下一站坐,哇啦哇啦地聊天,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

“我們聊什麼來着?”

“看見什麼聊什麼。”

“爲什麼現在這麼壓抑呢?”

“有嗎,我覺得還好。”

“就是累,什麼也做不下去的累,被人指使來指使去。我們只是學生,爲什麼有那麼多事等着我們去做呢?”

“軍訓結束就好了吧。”

“簡行,這話我聽過太多次了,中考結束就好了,高考結束就好了,可從來沒有真的好過。”她突然認真起來,“那種人們說的好了,把我的期望調得太高了,我本就是一個沒有什麼願望,也沒想有過成就的人,什麼時候才能給我這種好了,要是現在能退休,對了,退休生活纔是我追求的。”

“那你要給校長遞一份退休報告,我,綠可,今年18歲,正式申請退休,刻不容緩。”

她被我的話逗笑,“校長這些年下來都沒見過這種學生,說不定直接開除了。”

“結果都是一樣的。”

女寢到了,我們的笑聲塞滿整條小徑,往來的新生好奇我們怎麼這麼快結成的情侶關係,又是怎樣聊得如此開心。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於女寢的樓梯口,開始思考她口中的“好了”,到底是怎樣的。

她突然的認真讓我回想起入學的時候我和綠可填的那份心理問卷。而幾周後心理健康中心的回訪提醒我,似乎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我的室友們都沒有接到回訪的邀請。

我和綠可被分到不同的房間,有不同的老師接待我們。

“最近過得怎麼樣,對大學生活還適應嘛?”

“算不上適應,我不能理解大學一系列讓人強制參加的活動,沒有任何意義,爲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人念枯燥的PPT呢?”我忽然覺得自己表達得並不準確,事實上不僅在活動裡,老師上課也只是照着PPT念,像臺朗讀機。

“我看你選了‘有時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這個選項?能說說原因嗎?”她問道。

“我是覺得當下的媒體也好,學校的自媒體也好,會輸出一些暗示性很強的觀點,人們沒有能力分辨這是否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外界有意要你產生的想法。”我回答。

“你理解錯這個題的意思了,它想問的是你有沒有幻覺。”

“那沒有,怎麼會。”我說。

“嗯。我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抑鬱症,你的問卷主要問題就是勾選了這個選項。”

“是我會錯意了。”我笑着說。

我離開了諮詢室,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綠可出來,旁邊是一家學生開的咖啡廳,我要了一杯榛果拿鐵,翻動着一旁的心理手冊。綠可的用時要比我長上很多,喝到半杯左右時,她才從房間走出來。我朝她揮揮手,她在我面前坐下。

“說吧,你誤選了哪個選項?”我想着她應該也是錯誤理解了哪個題幹。

“我沒誤選。”她說,“我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很難獲得快樂,她說我這兩個題的得分有問題。”

“那你真覺得沒有意義?”我問道。

“偶爾吧,吃好吃的的時候還是很有意義的,你看過麥兜嘛?”隨即她學着麥兜的聲線說道,“我說我的夢想是吃好吃的火鍋,校長直誇我,麥兜,你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呀。”

我們一起笑出聲來。人類的愚笨之處在於,他們不會真正地理解對方,又不能與彼此真正分開,於是只能片面地汲取他人的個性,填充自己的生活。我天真地以爲,綠可只是與我觀點不同,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後來我才知道,在嘗試自殺的題上,她也打了勾。

第六場

那時我們要應付很多飯局,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老鄉飯,學長學姐請吃的經驗飯,社團組織的團建飯,大學生們慌亂地抱團在一起,不知所措地模仿着成人的樣子。

我就是在這時認識了杜雪峰學長。他大我一歲,南方人,高高瘦瘦的,戴着和年齡不符的金絲眼鏡。和桌上其他人不同,他的話很少,總是有着置身事外的冷靜。飯局結束後我們三個走在一起,他說生活上他幫不上忙,學業上有什麼不懂的可以一起探討。我點點頭,和他互換了微信,隨後他乘車去了校外的出租房。

剛入學的緣故,情侶還很少,新生宿舍樓下幾乎見不到牽手的男女,我和綠可在附近兜兜轉轉,就是不想回宿舍。

“杜雪峰真是恐怖,他把別人的位置看得好低。”綠可挽着我的手臂說,“他也是學心理的,但他天然認爲心理學應該和抑鬱症這樣的名詞分開,認爲抑鬱不算是疾病,也沒有什麼能治療抑鬱,心理學只是精英階級對普通人的欺騙,而你們是從中謀點小利的人。”

“他的家境應該不錯。”我說,“之前我也見識過這一類人,他們都有個有錢的爹。”

男寢和女寢之間隔了大半個校園,要穿過籃球場,足球場,一大片草地,最後從圖書館前的小徑斜插過去才能到達。我戴上耳機,從頭播放陳奕迅DUO演唱會,我的步速不快,每一次都在第六首歌快唱完的時候走到寢室。

我重複着這樣的生活,白天學一些無所謂的科目,聽專業課老師從早八點聊家常一直聊到九點半是常有的事。我們坐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聽着老師從師公師伯一路講到他自己,隨後進入課間,在大腦內問自己這樣一節課是否值得早起。再一次回到課堂就是針對PPT的朗誦了,在那不甚標準的普通話中,再度過漫長的一個小時。

接下來的環節是訂外賣,大學生們聚在一起研究吃些什麼。在吵鬧聲中,外賣小哥來到樓下,放聲叫喊着手機尾號後四位,隨後大學生從教學樓裡涌出,一股腦地撲向小哥那孱弱的電動車,將自己的外賣取走,歡快地回到教室開始用餐。

午餐一般是和綠可一起進行的,我來到她上過課的教室,或是她先下課過來找我,這樣一成不變的無聊時光裡,綠可是唯一可愛的變數。用過午餐後等待着下午的課程,唯一空閒出的時間,隨時有可能被班長或是學校分配的任務佔據,比如去聽一些報告,或是無聊的講座。這些活動沒有人願意參加,爲了撐場面,只好找校內的學生,既不需要花錢,又服從命令。

大一學生在晚上有着選修課,也就是簽到打卡玩手機的時間,階梯教室裡一排排學生臥倒休息,最後幾排是情侶,我和綠可選了文學鑑賞的課程,那幾乎是這一年來唯一的閃光點。選修課結束後的時間才真正爲我們享有,但那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我們在校園中走走停停,聊些高中時的趣事。似乎很少有關於大學生活的一些笑料,偶爾引發笑聲的,大概是關於她那室友的吐槽了。

我們以爲這樣的日子將無限延續下去,畢業後更是如此,有趣的是,我們並沒有懷疑那樣平庸的日子是否會以“我們”的形式延續,甚至因此有了抵禦庸碌的勇氣。

直到突然有一天,杜雪峰發來一條微信,之前的聊天記錄被我偷偷刪除了。

“大創有興趣嗎?”他問。

“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我問,“我沒有學術能力,進組也是混。”

“誰有?不都是在混?”他說。

“總要有一個會的吧。”

“來了你就知道了。”

自從大一見過一面後,我和杜雪峰的聯繫從未斷過,偶爾的幾句節日祝福,或是他組的KTV局,不好意思只叫學妹,於是帶我一起。這些事綠可並不知道,一來她不喜歡杜雪峰,不希望我們過多接觸,二來她不善社交,這樣的場合都敬而遠之。

我和杜雪峰之間永遠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相處是出於對他這樣的人好奇,他也可以爲我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綠可和我打算出國留學,他曾經暗示過他有門路。保持距離自然是因爲我無法認同他的做法,他和學妹之間的事我也有所耳聞,我不愛議論別人的私事,也許是因爲這一點,他對我格外親近。

我推開實驗室的門,幾個人已經等在那,一位陌生的指導教師坐在臺前,杜雪峰走上前來同我握手,我幾乎是在同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組裡儘量顯得我們不熟。

“歡迎新同學。”他說。

“大家好,我叫簡行,大二,心理系。”我匆匆地向大家作了自我介紹。

老師說明了課題的主要任務和分配方式,我才發現組裡只有我和杜雪峰是心理系的人。這是一個跨學科的項目,利用心理諮詢的技術對一名抑鬱症患者進行干預,這個案例分析需要我和杜雪峰完成。我疑惑地看向他,隨後在微信上打字:

“我不會。”

“我也不會,有人教你。”他比了個ok的手勢。

我和綠可都對心理諮詢的技術十分嚮往,聽了這話,我立馬在微信上向綠可分享道,“我進了個大創的組,教心理諮詢!”

“好事!”她很快回復,“大創經歷可以填進出國的簡歷。”

社會學的幾名研究生在一旁討論項目和數據分析的事,老師先行離開,杜雪峰拉我到走廊裡說,“你現在大二,有這個經歷寫進簡歷裡還是很不錯的。”

“我需要做些什麼?”我問

“把這些文獻看了,寫個綜述。”他拿起手機,打包發過來20幾篇英文論文,“過兩天一起吃個飯。”

我點點頭,從樓梯下去,綠可在樓下的教室等待很久了,我向她說明情況,坦白是杜雪峰叫我來的。

“看起來像是杜雪峰把活都推給了你,你是個苦大力。”她說。

“我也這樣覺得,但是能混個經歷,總是不錯的。”

“混混混,大學的日子就是這樣呀。”她像貓兒一樣伸了個懶腰,“最近學校在傳,他把我們院的一個學姐弄懷孕了,你知道嗎?”

我猛地想起幾個月前曾去過一次KTV,他一直在灌一個女孩酒,說什麼能幫她介紹實習的項目,這種場合我總是坐在角落裡唱歌,不難猜到後面發生了什麼,畢竟這是杜雪峰的慣用手段。

“他姑父是副院長,他哥哥是社會學的一個研究生,叫杜雪松。”我說,“我倒是知道這些。”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問我怎麼知道。

“他自己告訴我的,他從來都不避諱。”我一邊說,一邊回憶那天的女孩來自哪個專業。

想來荒謬,這樣的事情一般和重大利益掛鉤,而在校園中,僅僅是志願時長或是實習機會就足以讓涉世未深的女生投懷送抱,這是杜雪峰一貫的伎倆,女生礙於面子也不會將事情說出來,不知道這一次因爲什麼失手。

“你剛剛說心理諮詢的技術是怎麼回事?”綠可問。

“開題,等開題做完,會有一個心理系的老師教我這些。”我說。

“聽着不錯,可你們系的老師你都不太喜歡。”她說。

“這一次應該是研究生導師,沒給我上過課的。”我說,“怎麼樣?這是最近我比較期待的事了。”

“好好學。”她挽住我的胳膊,“你們的學科總是無法滿足公衆的期待,但我希望你能滿足我的。”說着,她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

第七場

組裡舉行第一次飯局,研究生們和導師討論着問卷的信效度,順便問及我負責的綜述的情況,我說進行了大半,樣稿已經發在羣裡,導師誇我幹活踏實。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麼學術能力,只是中譯中的能力比較強,將論文用有道詞典自動翻譯後梳理成通順的話,摘抄出不同的觀點,再合併相同的觀點。如果說這叫做學術能力,那沒有一個教授能強過報社的編輯。

我說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工作,都是杜雪峰在忙,那一刻我對自己十分厭惡,除了在他這把簡歷混得厚一些,我想不到其他方法給綠可一個足夠好的未來。杜雪峰把話接過來,說系裡他最看好我這個學弟,踏實肯幹,人又謙虛,導師說我們兩個在打配合,互相恭維,大家一起發出了熱鬧的笑聲。杜雪峰將這段拍成視頻發在羣裡,我從別人手機中聽見自己逢場作戲的笑聲,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送走他們後,杜雪峰開車帶我到一處酒吧,綠可的電話打進來,問我有沒有到寢室,我支支吾吾地說今晚要在實驗室過夜,任務很重,她要我注意休息。

“感情真好。”他不無調侃地說,“羨慕啊,從高中一起的感情。”

我沒搭話,低頭刷着手機,我有些避諱在他面前提起綠可,甚至不想從他口中聽到綠可的名字。

他點了杯曼哈頓,又爲我點了杯長島冰茶。這裡是一間清吧,歌曲的聲音很小,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總是有喝多的客人到外面打電話,隔着玻璃聽得一清二楚。

“安吉的事,聽說了?”他一口氣喝了半杯。

“安吉是誰?”我問

“商學院那個,我忘了,那天你回得早,沒跟你介紹。”他說,“懷孕了,但這事真不能怪我。她要我給她聯繫交換生的名額,充其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現在她跟我說愛上我了,我欺騙人家感情,這不胡鬧嗎?”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耗着唄,家長能不管,導員能不管?”他用指節敲着桌子,“我跟你講她要交換到新加坡幹什麼。那家企業我瞭解一點,剝削中國勞工的工資,不光是中國勞工,也有印度的,中介介紹來的勞工,護照都壓在老闆那。你沒在國外工作過你不知道,護照被扣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來了,她要去的那個崗位,就是幫老闆做賬的,這個崗位沒人能幹長,最多不超過三個月,但油水大。”

他喘口氣,將剩下的半杯喝完,“能去這個崗的,心都是黑的,現在在這和我裝純。老子就耗着,事我也不給她辦了。”

“她要是真看上你了呢?”我問,“我記得那天你們聊得挺深入的,什麼哥特藝術,什麼精神分析的本源,我還以爲你找到了知己呢。”

“聊這些就代表看上了?你有點傻,追過女孩嗎你,我真好奇綠可是怎麼被你追到手的。”他笑着說。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順着他的話回憶起了那天的場景,綠可選了擱置,而我卻當她同意我們在一起,這也是一種耍流氓,於是笑了起來。

“主要是想讓你嘴巴嚴點,別出去亂說,但我知道你本來就幹不出這種事,我就是和你抱怨一下。”

杜雪峰又叫了杯馬提尼,我擺擺手說我有些醉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洗手間,我拿着他的手機在吧檯處等他。玻璃展櫃中的擺件很吸引我,一棵樹上趴着一隻小貓。綠可曾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樹與貓,我像一棵樹,有一些永遠不會改變的品質很吸引她,而她像一隻貓,爲我帶來這個世界其他地方的信息。

“您好,這個要多少錢。”

“1000元,帥哥。”

“我要一個。”近些日子一直在欺騙綠可,心中總有些莫名的負罪感,加上酒精的作用,我一下刷掉了半個月的生活費。

杜雪峰迴到座位上,一頭霧水地問,“這單被誰買了?”

“啊?不知道。”我的眼皮在打架,“可能是買這小玩意送的單。”我用手指着桌上的藝術品。

“你小子喝多了。”

杜雪峰拿起藝術品要退,我又從他手上搶過來,“我的,別搶。”

他無奈地點點頭,將這單酒錢從微信上轉過來,又在我的手機上點了接受,“說好的我請你,這一下刷掉這些錢,你後半個月咋過。”

我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吐,心裡卻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從未想過杜雪峰還有這樣細膩的一面。或許在他的心中,我不僅是學術上的工具人,也是他少有的朋友。

他將手機還給我,罵了句:“把女友照片設成封面的人都是傻逼,你是最大的那個,因爲你連聊天背景都是綠可。”

早上七點我回到實驗室,正撞見綠可坐在長椅上等我。

“你沒回實驗室,昨晚上哪去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壓低聲音問我。

“酒吧。”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根本不會對綠可撒謊,“你在這幹嘛,一會你不是有早課?”

“和誰。”她問。

“自己。”我說。

“和杜雪峰吧。”

我說不出話來。

“還有別的女生。”她說。

“沒有,就我們兩個。”

她將手機甩給我,上面是之前我和杜雪峰一起吃飯的照片,照片上還有商學院的學姐,和其他系的幾個學妹。

“我告訴你我大早上來幹什麼。我給你買好了早餐,想着最近你忙,安慰你一下,我六點從牀上起來,六點半就坐到這裡了,敲門沒人開,我就坐在這裡等,一直等到現在。我關注了學姐的微博,這是她之前發的照片。”她又坐回長椅,彎着腰,將臉埋在腿上,“剛刷到的,現在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我要去上課了。”

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講述事情的經過,那天發生了什麼,以及昨晚聚餐和酒吧的事情,我把手機上付款的時間給她看,她用手捂住我的屏幕。

“爲什麼一開始不和我講這些?”她問。

“你不喜歡杜雪峰。我沒法告訴你這些。”我說,“能讓我的簡歷迅速厚起來的辦法,只有這些了。”

“我們可以不出國的。”綠可仰起臉說。

“可是你想出國,我想要看到你想然後就能做成的樣子。”我點點頭,“你需要這些。”

“我最近精神狀態真的好差,”她說,“在寢室也不能睡個安生覺。你說,我不會真有抑鬱症吧。我記得高中時很容易笑得肚子痛,那時我們笑些什麼來着。”

“踩地磚,呲水。上自習課講冷笑話,看我們男生冒傻氣。”我說。

“就是那些笑到停不下來,臉上發麻,肚子抽筋的感覺。我想要那些感覺。”

“我們去找。”

正值期末,海灘邊幾乎沒有遊客,幾位大爺在岸上遛彎,小吃店還沒開門。海浪規律地起伏,我拉着綠可坐在岸邊的一塊大石上,遠處的海水不斷地衝擊一處高聳的石壁,水花在頂處迸濺,我們饒有興趣地猜測下一次的衝擊會不會造成更大的水花。一位中年男子在海里露出頭來,一旁樹立的禁止野泳標識似乎對他不起作用。

綠可向我講起她的室友。因爲年級轉換,涉及到搬寢室的問題,睡在靠窗位置的女孩叫來男友幫着搬東西。女寢禁止男生進入,他翻了一樓的窗戶,進來的時候甚至沒有敲門。剩下的三個女生覺得很不方便,向她抗議,她不但不聽,還變本加厲,偏挑室友換衣服的時候和男友視頻通話,晚上製造噪音,早晨五點定鬧鈴,寢室現在處於冷戰狀態。

“我不擅長吵架,每次一着急眼淚就先出來了,話都憋在心裡,窩囊死了。”她說。

“跟你們導員說,把她調到別的寢室。”我說,“這樣下去還有兩年,誰能受得了這種折騰。”

“我怕導員嫌我事多。她和老師的關係特別好,之前鬧矛盾的時候她和老師梨花帶雨地哭訴,說我們欺負她,我們三個只能看她一個人表演。”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諸如此類的問題,綠可很輕鬆地就能將它們引到一個死結上去,於是生活看起來百無聊賴,舉步維艱。

晚上,我帶綠可去看了一場草臺脫口秀,票價很便宜。我和綠可到得早,坐在第一排,那是我們第一次看線下的脫口秀,不知道這是和演員互動的最佳位置,幾乎每一個上臺的演員都會拿我們開涮,問我們的年齡,專業,績點,調侃我們早戀。兩個小時的場子下來,在場的觀衆比大學同學還了解我們的身世。

開放麥環節,觀衆有機會上臺表達,要是臺下的笑聲不斷,可能會被劇組聯繫,成爲草臺的固定嘉賓。第一排的觀衆踊躍參加,只剩下我們的時候,起鬨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小一百人的場子裡都期待着這對大學生情侶講出些不爲他們所知的青年苦悶生活。我站起身來,綠可向我擺擺手,於是我只好自己站在臺子上。觀衆的年齡大多在三十歲左右,和我們一樣的大學生屈指可數。

幾個話題在腦中迅速閃過,由於學生時代經常參加演講活動,這種場合並不會困擾我。

“我是個普信男。”臺下隨即爆發出一陣笑聲。這句話本身沒有那麼好笑,場子熱起來了,往那一杵都是笑料。

“我們都是普通人,既然普通無法擺脫,那我們只能擺脫自信了。我最恨的就是這個舞臺的流程,它真的很奇怪,說脫口秀就說,非要從舞臺上繞一大圈才能開始,我給你們學一下這幾個演員怎麼走的臺步。”說完,我將麥放回麥架,按順序學着前幾位演員的步伐,有人不好意思擺臂,於是上身挺直,像是機器,有人向觀衆揮手,動作不自然,像是閱兵儀式,臺下又是一陣笑聲。

當我沉浸於這種發泄時,我才注意到綠可的眼淚掉了下來。

幾分鐘後,我從臺上走下來,坐回綠可原來的位置。主持人說我很放得開,獎勵了我下一場演出的門票,記錄了我的名字,我顧不上這些,匆匆留了個人信息後就帶綠可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綠可低頭刷着手機,手指擺動得很快,在每一個視頻上短暫地停留,像是在趕着時間,又像是每一個都沒有看進去。我問她在想些什麼,她說她也不知道,腦子混亂得很,我點點頭,沒再強迫她說些什麼。

回到寢室樓下,綠可終於開口,吞吞吐吐地說,“我終於,知道我和別人的,區別在哪了。”

“我不會發泄。”她說,“你們都可以在那放聲大笑,上臺講些有的沒的,我不會這些,我的生活裡沒有這樣一部分。”

我愣在那裡,我自認爲今天的表現不錯,應該能把綠可哄得很開心,畢竟過往的時間裡我的笑話總是能逗得她頻頻發笑,高中時,我最得意的就是她在我的座位附近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了。

“我可能真的出了一些問題。”她補充道,“或者說,我一直都是有問題的。”

“你現在是什麼感覺。”我不知道該問些什麼。本科的教育體系裡,關於這方面的知識少得可憐,我只能裝出一副專業的樣子,問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累,很累。”她說,“身體沒什麼力氣,只想躺着。但我一直都這樣,哈哈。”

她乾笑了幾聲。

第八場

安吉自殺未遂,被送進了醫院。她的照片在學校各大論壇傳播,人們對着她的相片意淫,攻擊着她的長相,編造着不屬於她的故事。由於我出現在其中的一張合影裡,也受到了牽連,綠可不厭其煩地在帖子下爲我澄清,而我已經沒有任何心情點開手機。

綠可的心裡升出一股負罪感,她從安吉的室友那打聽到醫院的地址,帶着水果去看她。綠可心裡明白,那晚我不會不清楚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凡我提醒一句,事情也許會完全不同。但我沒有,我只是坐在角落裡一首接着一首地唱,掩飾自己的不安。

兩人素不相識,安吉的父母將綠可帶進病房的時候,安吉還以爲是室友來了,從病牀上坐起來才發現是一個陌生的面孔。安吉的父母躲到門外,綠可報出自己論壇的id,安吉瞬間就想了起來,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唯一一個一直在爲自己澄清真相的人。她抱住綠可,口中不斷重複着感謝。

綠可沒有想過安吉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卻任由自己的脖頸被一股熱氣沖刷着。過了很久,安吉離開綠可的身體,從一旁拿出抽紙,蓋住自己哭紅的鼻子。

她們對視了一會,安吉緩緩開口說道:“我不想在學校住了。”

“自己一個人清淨。”綠可點頭說道。

“我東西還在學校裡,我,我不敢回去。”安吉說。

“我陪你。”綠可堅定地回答。

不僅安吉,綠可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鼓起勇氣去做一件事了。

和父母報備後,綠可扶着安吉回到學校,由於疫情,門口有學生看守,安吉告訴綠可自己不想通過正門,綠可說她們可以像男孩子一樣翻牆過去。兩人找到監控的死角,這裡是封校管理後常用的翻牆點,正對着兩棟宿舍樓,對面是一條岔路,由學生組織的巡邏隊一般也不會經過這裡。

兩人站在柵欄邊上猶豫不決,有人從窗戶探出頭來,他並沒有看清安吉和綠可的臉,只是好奇這兩個女孩要怎樣翻進來又不被巡邏隊發現。他一邊朝兩人打手勢示意快點行動,一邊用眼睛瞄着角落裡的學生,期待他們快點走過來將兩人抓個現行。

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到窗前,十幾層高的學生宿舍長出了無數雙眼睛,都盯向這片圍欄。綠可感到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刻在原始的基因上,她只在動物世界裡成功渡河的角馬眼中見過,只隔着一條河,他們就不會落入虎口。

身後來了兩名男生,他們踩着一旁的石頭痛快地翻了過去。安吉學着男生的樣子,將腳踏在石頭上,三樓的人吹起了口哨,似乎在有意地吸引巡邏隊靠過來。

這時,有人認出了安吉的長相,他們伸出手機開始拍照,而安吉因爲沒有經驗,卡在柵欄上,正用力地將一條腿從柵欄裡抽出去,顧不及眼前的景象。

這一切被綠可看在眼裡,她叫停安吉的行爲,擔心不雅的照片被拍下來,又會在學校裡大肆傳播,綠可建議安吉聯繫導員,讓他將宿舍裡的東西打包用快遞發出來,這時安吉才注意到整扇樓的眼睛都朝向這裡。她起初不敢跳下來,還好有綠可在下面一直鼓勵她。

“我們的學校培養出了怎樣的一批人,這簡直是場斯坦福監獄實驗。”安吉問道。

“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綠可回答。

回到學校後,綠可和我講述那晚發生的事情,我問她要是翻牆被抓住,學校給個處分,這麼長時間的努力都白費了還怎麼出國。她告訴我,和安吉走在一起,是她大學以來做的最酷的事。

我和綠可的交流從那天起少了起來,我仍像從前一樣關心她生活的細節,她也像往常一樣問我吃了什麼,只是有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東西正悄悄發生變化,我們都能察覺到這一點。

“大創的項目做到哪了,導師指導的心理諮詢怎麼樣?”她先挑起了話題。

“他只是被拉進了討論組,還沒開始指導。那個患者倒是說了不少關於她自己的事,組裡的同學就是回覆一些套話安慰,諸如你要陽光,你要想開一點之類的。”我說。

她愣了一下,“你們該不會準備水過去吧,病人怎麼辦?”

“不知道。導師的事,誰知道組裡要怎麼辦。”我接過服務生的盤子,遞到她的面前,裝作貴族的傭人向她行禮致意。

她顯然沒有關注我的行爲,“你們給了她希望,聽了教授的頭銜,是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得救了。”

“但這不是我能改變的,你和我說有什麼用?”我沒好氣地回答,但其實我對綠可生不起氣來,我只是厭恨那個不敢反抗杜雪峰的自己。

沒過多久,出國的中介機構要我和綠可做第一份簡歷,我將大創的項目寫上去,並且在括號里加了省級,中介人眼前一亮,說這是很大的閃光點,問綠可有沒有參加,綠可搖搖頭。

從辦公室出來,綠可問我:

“沒看你最近跑實驗室。”

“最近沒有我的事。”

“你們就是這樣爲別人做心理諮詢的?”綠可看着我的眼睛說。

“你早就猜到會這樣,把項目水過去,這樣簡歷才厚一點。”

綠可搖搖頭,眼淚掉在文件上,打印機的油墨被暈染開,她隨即將自己的簡歷丟進垃圾桶裡離開了。正想追出去時,杜雪峰發來信息,說請我出去喝酒,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最近和綠可之間的相處讓我總想找些事情逃離。

“大創的項目結項了。”他說。

“結項?可我們還什麼都沒做啊。”我放下酒杯,疑惑地看着他。

“本來也不需要做啊,個案法的樣例分析導師有的是模板,這又不是論文的核心環節。”

“那病人怎麼辦?”

“她是志願者,有那麼多人願意聽她說她的故事已經很不錯了,我們又沒收錢。”他靠在吧檯上,看着窗外穿行的車流,“你好像對我們專業有什麼誤解,想着當救世主啊?我好像一開始就和你說過,心理學是精英階級的騙術,而我們是謀些小利的人。”

“你可以說你抑鬱了,我也可以說我抑鬱了,這年頭抑鬱症已經被用爛了,明星拿來擋槍,普通人拿來和公司請假。都說要重視心理學,其實他們重視偏了,一個被用爛的僞命題,你還想着去救人,你就那麼相信現在的確診體系?”

我想用綠可舉例,斟酌幾番卻還是噎得說不出話來。我想這是綠可的秘密。況且我剛從他那裡拿到好處,反駁顯得又當又立。

安吉的事越鬧越大,杜雪峰拿出視頻威脅安吉,連安吉的父母也勸她息事寧人,安吉萬念俱灰,從圖書館的天井一躍而下,正砸在中廳咖啡廳的位置。

學姐的家長扯一塊白布,坐在校門口要天價賠償。學校成立了調查小組,他們找上我,問我一些事情,綠可要我知道什麼就說些什麼,不要怕牽連自己,我點點頭。

導員坐在沙發一頭,我在他旁邊坐下,對面坐着學校的正副校長,和我們院的副院長,也就是杜雪峰的姑父。

“因爲這事心理沒留下陰影吧?”導員問我。

“還好,那天我不在圖書館。”我說。

“出現這種情況,我們大家都不願意看見。你是學心理學的,你應該明白死者的心理狀況?”他又坐近了一些。

“我們只見過一面,沒有深入瞭解。”我說。

“她的心理狀況很差,有抑鬱史。”副院長和藹地說。

“您怎麼知道?”副院長對安吉草率的確診讓我感到可笑,抑鬱症成爲一個大筐,一切問題都可以裝入其中,這個時候倒是被他們杜家用上了。

“學校的心理中心給的結果,你也做過吧?再加上她原生家庭的問題。你看看她的父母,像是正經人嘛,撒潑耍賴的。”

“孩子跳了樓,父母怎樣都不爲過。”我說。

“這孩子專業課成績不錯,怎麼鑽牛角尖呢?”正校長接過話來,“你這個成績,在保研的邊緣吧。專業課學得這麼好,不該想不開呀。”

“咱們學校這個專業其實也不錯,研究生留在這裡挺好的,好好學這學期的課,老師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導員說。

“我聽同學說,這孩子想出國。”副院長說。

“出國我們學校也是個不錯的平臺嘛,好好幹,還有不少機會。”校長說。

我被邀請來辦公室,又被這樣從辦公室打發出去。

“問你什麼了?”綠可問。

“沒問什麼。倒是他們一直在說。”我回答。

“說什麼?”

“學姐有抑鬱史……”

“還有呢?”

“問我成績和出國的事。”

綠可沒再問下去,她很清楚學校的態度,也更清楚我的態度,我們分手了。

第九場

剩餘的大學時光很快過去,學校爲我安排了指定的實習工作,以便和留學的學校對接,一直到畢業典禮的前幾天,我都沒有返回學校,也許這樣能夠緩和心裡的負罪感。

推開寢室門的時候,室友正在收拾行李,見我走進,他們長舒一口氣,總算不用替我打包舊物送到郵寄處。我拉開櫃門,一股腦地將衣服填進箱子。

“這麼急着走,畢業典禮不參加嘛?”室友問道。

“那麼多人,擠在一個會場,聽校長無聊的講話,還是算了。”我說。

“咱們這屆畢業典禮不一樣,是分着來的。樂隊有他們的畢業演唱會,辯論社有表演賽,話劇社有終末表演,你不想看看?”

“你說這個我想起來,前天我在教學樓看一海報,話劇社的,女演員穿一旗袍,腿巨長,老大我倆當時就打算去看了。”另一位室友接過話來。

“《雷雨》是吧,海報掛滿了,從正門到小禮堂都在宣傳。”

我的記憶瞬間被拉回六年前,隨着室友的討論,熟悉的詞彙在耳邊炸開,繁漪,旗袍,雷雨,劇場的大幕在我腦中拉開,鮮活的形象一個接一個涌出......

“我也去看看吧。”我說。

“你看這老簡,聽說有長腿美女,立馬就變卦。”

由於是畢業演出,觀衆儘量穿着正裝。我從收拾好的行李中扯出一套皺巴巴的禮服,對着鏡子整理好領帶和袖口。我並不期望在那裡見到綠可,但我仍決定出席,如果大學生活非要儀式性地作結,我倒希望以這種方式。

宣傳的效果十分顯著,禮堂坐滿了人,我和室友到得早些,搶到了前幾排的位置,他們嘻嘻哈哈地討論着大學末尾竟然當了一回高雅人士,我也將關於雷雨的故事嚥了回去。我想,我大概沒有辦法讓他們相信,在寢室磨牙打呼的我,曾經也有過關於導演的夢想。

禮堂安靜下來,主持人用並不專業的播音腔報幕後,繁漪走到臺前,觀衆報以熱烈的掌聲。繁漪的扮相和海報上一模一樣,其中一位室友不斷用拳頭磕着我的大腿,讓我注意演員傲人的身材,我用小腿和他打鬧,顧不得臺上的表演。

四鳳就在這時登臺了,臺下一片掌聲,而我的手就像焊在了口袋裡。

綠可穿着粉襖在舞臺上出現,她環視着舞臺,目光片刻停留在我的方向上,我纔拿出雙手,生硬地將自己的掌聲融入進去。

“唸書,幹活,他哪樣做得好了?我好不容易把他介紹到礦上,他又和工頭鬧了起來。”魯貴說。

“我聽說,是老爺先叫礦上的警察開的槍,工人們才動手的。”四鳳向魯貴解釋。

綠可神情自若,臺詞十分流暢,像是從劇本中走出來一樣,倒是和他對戲的男生很緊張,聲音磕磕絆絆,沒演出一點做父親的樣子。

綠可與一年前相比瘦了不少,表演的時候下頜總是微微擡起,臉上有着笑意。四鳳和周萍擁抱在一起,又被四鳳推開,複雜的心理被綠可演繹得很好,她先是推開周萍,又想伸手去拉,又將手縮了回去,短短几秒內一連串的動作,連縮手後腕部微微的顫動都表現了出來。有一瞬間我甚至感到齣戲,並不是她表演的問題,而是我對臺上的她竟感到陌生。

我才意識到,綠可在未見的一年裡,已經成長爲那個她嚮往的“臺柱子”了。

最後一場戲,四鳳從房間跑出,周衝緊跟着也跑出去。門外傳來周衝的慘叫,四鳳的慘叫卻遲遲沒有等來。僕人從外面跑進來嚷,“大老爺,不好了,四鳳觸電死了,二少爺去救,跟着也電死了。”

綠可緩緩走下舞臺,後排的觀衆們以爲演出結束,開始退場,LED屏幕卻突然閃爍起來,不受控制地放起視頻,講解安吉事件完整的來龍去脈,臺上臺下亂成了一鍋粥。

校領導衝上舞臺尋找LED屏的插線,轉過身向音響控制室比了個叉,示意他們切斷音頻。剛剛退場的觀衆被禮堂的騷亂吸引回來,人們開始討論視頻的內容,校領導的慌亂爲真相做了最好的證明。

突然,會場安靜下來,音響師朝舞臺揮揮手,示意聲音已被掐斷,卻忘記了提醒燈光師。禮堂外正值雷雨天氣,窗外傳來一聲驚雷,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由於一天有好幾場表演,燈光師早就習以爲常,他低頭刷着手機,全然不顧外面發生了什麼,聽到雷聲,條件反射地製造閃電的燈光效果。

校領導正彎着腰滿場找着屏幕的供電線,弓背的身影被燈效投在幕布上,給觀衆上演了一出新時代的皮影戲。

在燈火閃爍之際,我看到綠可跨過舞臺的電線,跳過禮堂的門檻,一直跑,誰也尋不見了。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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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白

心理學,科幻,普通人的情感

責編:卡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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