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瞭望訪談 | 站在醫學科研與教育前沿——專訪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國強

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國強

APL在白血病中屬於“小衆”,更多的白血病還是依靠化療,難以治癒。繼續攻克其他類型的白血病,依然任重道遠

現代醫學發展軌跡和社會發展趨勢決定,未來30年,醫學革命將處於攻堅階段,醫學科技將處於爆發期

文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陳凱姿

“千忙萬忙,不抓落實就是瞎忙”“強叔和你們一起奔跑”“唯有改變方能‘破天荒’”……去年9月,按對口支援海南自由貿易港要求,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原院長、60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國強來到海南醫學院(現海南醫科大學)擔任校長。他沒有架子,只有鄰家大叔的親切、幽默和魄力,發言金句頻出,爲青年學子樂道。

今年4月,中國醫學科學院發佈了《中國21世紀重要醫學成就》,“基於髓系白血病發病機制發現新的白血病生物分子標誌和藥物靶標”入選,長期致力於白血病病理生理學與治療學基礎研究的陳國強,是其主要研究者之一。

自承喜歡“卷”的陳國強取得科研碩果後步履不止。從上海到海南,他把激情和務實的作風帶給了兩地師生,大刀闊斧推動醫學院校的系統改革。在接受《瞭望》新聞週刊記者採訪時,陳國強說,他將繼續“用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幫助更多青年學子成長成才,助力強國建設。

大海撈針般發現白血病藥靶

《瞭望》:人們“談之色變”的白血病,爲何被稱作“血癌”?

陳國強:白血病是一類起源於骨髓造血幹細胞的惡性腫瘤。人們將其俗稱爲“血癌”。在我國,白血病大約佔所有惡性腫瘤總髮病數的5%,在兒童及35歲以下的人羣中則居第一位。其中,又以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APL)最爲兇險和致命。

白血病人骨髓中不斷製造大量不成熟的白細胞,這些白細胞數量很多,但都是些“幼稚細胞”,就像一些“娃娃兵”,沒有抵抗敵人的能力,病人很容易被感染、貧血、出血,嚴重時可發生顱內出血。

《瞭望》:你是從什麼時候接觸到醫學以及白血病研究的?

陳國強:可以說是“陰差陽錯”。我出生在湖南省攸縣的一個山村。1980年,我二戰高考勉強夠到本科線,當時在志願欄填滿了“政法”類專業,等來的卻是當時還默默無聞的衡陽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大學二年級,血液學泰斗王振義教授從上海第二醫學院(現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來講課,七天九場,我都沒有缺席。教授的講述一絲不苟、抽絲剝繭,點燃了我學醫的濃厚興趣,並立志畢業後師承王老師。

1985年,我以委託培養的身份拜在他門下,攻讀碩士研究生。畢業後,如約回到衡陽醫學院教了5年書。由於心中夢想未滅,便在30歲再闖上海,繼續跟隨王老師讀博,進入白血病治療研究領域。

《瞭望》:如何爲患者帶來根治白血病的希望?

陳國強:讀博期間,我有幸參與挑戰世界級難題——APL治療。

早在我攻讀碩士研究生期間,王振義老師就開始研究全反式維甲酸治療APL,使誘導分化治療白血病從假說成爲現實。但應用維甲酸治療APL後,多數病人易復發,併產生對維甲酸的耐藥性。我的研究方向就從這裡開始。通過導師們的指導,我對減少維甲酸的口服劑量是否依然能夠有效治療APL並減少耐藥性和復發等問題進行了研究,相關成果發表在國際學術期刊《白血病》雜誌上,成爲我在國際期刊上的處女作。

1972年,哈爾濱醫科大學發現了砒霜的主要成分氧化砷對APL的療效。但相關論文並不詳盡,闡釋機制不清,難以推廣並走向世界。於是我又開展了一系列實驗,發現氧化砷能夠誘導APL細胞分化,促進細胞凋亡,並揭示其分子機理,相關工作均在國際權威刊物《血液》發表。後來的國內外臨牀實踐,也證實維甲酸和氧化砷聯用,可以使95%的APL病人得到治癒。

其實,APL在白血病中屬於“小衆”,更多白血病還是依靠化療,難以治癒。繼續攻克其他類型的白血病,依然任重道遠。

後來我們又發現腺花素和低氧環境可以誘導其他類型的白血病細胞分化,並明確PrxI/II作爲治療白血病藥靶的重要性,這一成果入選了2012年度“中國科學十大進展”,德國馬普研究所的科學家將它列爲"大海撈針般發現藥靶的十大成功案例之一"。

醫學科技創新要有效地“捲起來”

《瞭望》:你的成就讓我們瞭解了病理生理學。你是怎樣把這個曾經的邊緣學科發展成國家重點學科的?

陳國強:病理生理學研究疾病發生髮展過程中機能和代謝改變,爲疾病的診斷和治療提供重要理論依據。2002年,我從美國做了兩年訪問學者回國後,接受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現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邀請,離開了當時的上海血液學研究所,擔任學校基礎醫學院病理生理學教研室主任。當時員工僅有10人,研究經費不到3000元,學術成果也極其匱乏。

我當時的想法是“不給自己留退路”,於是借了70萬元,立下“軍令狀”:5年內,科研經費達500萬元以上;有高質量論文發表在國際一流專業學術刊物;帶出一批至少能承擔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的科研隊伍。若一項不完成,就捲鋪蓋走人。

口號喊了,剩下的就是沒日沒夜苦幹。3年內,教研室創建了完整的實驗技術體系,還承擔20多項國家和上海市科研項目,在國際重要專業學術刊物上發表20多篇論著。5年後,一躍成爲國家重點學科,並高效建設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與我一起奮鬥的青年人都承擔了國家科研項目,並在國際權威刊物上發表了他們的處女作。

《瞭望》:從搞科研再到醫學教育,這麼多令人驚訝的成績,似乎跟你喜歡“卷”的個性有很大關係?

陳國強:我骨子裡可能有湖南人那種“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性格。在上海,我手書“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掛在辦公室,並始終相信,敢於把自己逼上梁山,纔有衝勁。

2010年我擔任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院長,當時科研氛圍並不濃厚,青年教師苦悶焦慮,臨牀研究更有短板。我發起試行本科生教學“班導師”制,率先做起“班導師”,同時我們在職稱要求、導師遴選、教學改革、人才引進、青年成長、臨牀研究、國際交流等方方面面穩步進行了綜合改革。把大家帶動起來,不斷倒逼青年人才拓展視野,參與科研,教學相長,造就了一批名醫名師名家。

如今,我接受邀約來到海南,也依然將那幅警語懸掛起來。我來海南醫科大學不是來養老,而是希望提升格局、拓展路徑、實現新發展,助力自貿港建設。因此,大家必須“卷”起來,正所謂“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不出活”。

剛到海南我就密集調研16個行政部門,從如何引進優秀醫學科學人才到怎麼改善學生學習生活條件,內容涉及學校大事小情。我經常獨自去教室巡查,也悄悄地坐到教室後面聽課。在察真情、實情後,我們穩步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一年裡制定或修訂了近80項制度,包括青年教師能力提升、科研獎勵、職稱改革、幹部能上能下等。

我很欣慰,一年來學校發生了很大變化,精氣神也得到大大提升。

《瞭望》:醫學科技創新“捲起來”如何做到“有效”?

陳國強:無效率的“卷”是內耗,有效率的“卷”叫發展,我們需要“效卷”而不是“耗卷”。“效卷”的同時,要遵循大學的發展規律、醫學學科的特殊規律和人才成長規律。所以,千忙萬忙,不抓落實就是瞎忙;少些口號,多些實幹,光動員沒舉措、沒實招,就是白動員。

說到底,教學科研人才一體化最後要做到不需要動員,成爲自覺行動。學術水平提升了,教學質量和科技創新能力加強了,可以提升新質生產力水平,至少去參加學術會議的底氣足了,在業界的影響力就增大了。

唯有改變方能“破天荒”

《瞭望》:目前我國醫學創新和教育尚存在哪些問題和短板?

陳國強:一方面,醫學的原創性發展非常不足。在精準醫學、再生醫學、轉化醫學、智慧醫學、數字醫學等概念層出不窮的當下,我國臨牀研究能力整體較弱,很多創新藥物、醫療器械甚至實驗室培養細胞的培養液和小牛血清都源自國外。落後的原因在於基礎理論研究跟不上,如果源頭和底層的東西沒有搞清楚,又何談尖端創新?

另一方面,我國基礎醫學研究領域缺乏一批敢於衝擊重大醫學科學難題,特別是在“無人區”探險的人才。我國醫學教育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突出。由於入學錄取方式、學業年限、專業設置等限制,醫學生專業知識結構單一、創新能力不足。相對於臨牀醫學專業來說,目前願意選擇基礎醫學專業的優秀學生依然有限,跟蹤模仿有餘,原始創新不足,讓基礎醫學領域的青年才俊難以脫穎而出。

再就是,懷疑和批判永遠是醫學的生命。現在,浮躁和功利成爲醫學人才培養的嚴峻挑戰,改善學風教風是醫學人才培養的當務之急。

《瞭望》:關於醫學人才培養,主要着力點應在哪些方面?

陳國強:培養卓越醫學人才,應該通過育引並舉,不拘一格選好、用好人才,激活人才活力,以上率下,構建教學、科研、醫療和管理的協同和包容性發展體系,造就“眼中有光、胸中有志、腹中有才、心中有愛”的卓越醫學人才。

從醫學人才需要具備的專業素質和時代適應性來看,要加強醫學生的人文素質和職業精神教育,培養適應新技術革命、運用交叉學科知識解決醫學領域前沿問題的高層次複合型醫學創新人才,重點培養學生邏輯思維、批判性思維和系統性思維。同時,在創新人才培養實踐中,求真、求實的學風要成爲植根於師生內心的修養自覺,鼓勵自由暢想、大膽假設、認真求證,在“快餐時代”讓心靜者勝出。

此外,我在海南醫科大學強調,從今往後校領導、中層領導,附屬醫院的領導,原則上不允許申報各類海南省級的科研項目,把這些項目留給青年老師和青年醫務人員,成爲支持他們科研發展的第一桶金,讓他們比我們這代人更有成就感。

《瞭望》:被學生稱爲“網紅”校長、“卷”校長的你,後續會如何繼續影響年輕人?

陳國強:層出不窮的生命醫學新理論、新技術將以更快的速度推動醫學發展和進步,信息學、大數據、人工智能、數字醫學將顛覆醫學工作的方式。不管技術的變化如何炫目,萬變不離其宗,“醫者之一生,乃爲他人非爲自己,不思安逸,不顧名利,唯捨己救人而已”。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有一句話:“用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用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用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作爲站在醫學科研與教育前沿的一員,雖年過花甲,我依然保持那種激情和年輕的心,希望幫助青年學子汲取力量、習得方法、明確方向,成爲他們通向醫學小目標的一塊墊腳石。

爲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優質的醫學教育——我真正的夢想是這個,來海南的動力也是這個。現代醫學發展軌跡和社會發展趨勢決定,未來30年,醫學革命將處於攻堅階段,醫學科技將處於爆發期。我將繼續以身作則,潤物細無聲地鼓勵學生和青年們,不做“佛系”的旁觀者。堅守學醫這條路,就要練就上得了課堂、下得了病房、背得了考點、寫得了標書、做得了實驗、發得了論文、耐得住寂寞、擋得住誘惑的深厚功底,最後成爲人民羣衆歡迎的好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