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喃喃自語:建築細縫中的政治語言

嚴冬中的金閣寺。 photo credit:Takeshi Kuboki(CC-by-2.0)

我不是建築專業出身,但跟很多臺灣朋友一樣,雖然在關東住了十多年,對京都這個古都也是情有獨鍾。留學期間,就拜訪了在京大留學的朋友、或是自己前往旅遊不下三十次,再加上最近臺南開始直飛關西,更讓我在這兩年到京都的次數比上臺北還多。

京都裡的金閣寺、銀閣寺,是許多觀光客必經的景點。但是,就算你去過金閣寺,除了導遊那令人一知半解的解說外,可能大多數的人只覺得「哇,好漂亮喔,整個都是貼金箔的哩!」,也不清楚爲什麼這裡對京都如此重要。相較於觀光景點所能提供的破碎資訊,或許由作家三島由紀夫所描寫的火燒金閣事件還比較令人記憶深刻一點。

的確,這個事件震撼了當時的日本。而火災前的金閣寺,其實金箔黑漆早已剝落不少,是另一種古色古香的風格。反而是在重建時,因爲在殘骸中檢測出大量的金箔成分,而確認過去初建時的工法,所以得以復原成今天的金碧輝煌。

金閣寺真正的名字叫「鹿苑寺」,是室町幕府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所建的。他就是在明朝時受中國封爲「日本國國王」而和中國通商,並且統一了日本分裂百餘年的南北朝時代的政治怪物。

這個貼滿貼金箔的寺院其實只是義滿的個人辦公室,寺院的周遭,最初是義滿當時名爲「北山第」的個人行宮,爲現存金閣寺的數十倍大。

這個行宮,在他死後被他的長子整個打掉而只留下金閣。

可能大家會覺得很奇怪,兒子怎麼會打掉自己老頭辛苦建立的輝煌建築羣?在談論這個謎題之前,我們來看看金閣寺真正特殊的地方。

由日本知名浮世繪師月岡芳年所繪製的《大日本名將鑑:足利義満公》肖像圖。足利義滿仰頭凝望金閣寺,交錯的樹枝間隱約依稀可見象徵天命人君的鳳凰。 圖/維基共享

其實,這棟建築非常不可思議。其不可思議處,就在這三層樓的建築物,每一層都有不同的建築手法。第一層,是公家貴族所居住的「寢殿造」,放置了寶冠如來和足利義滿像,名爲法水院。第二層,則是武士所住的「武家造」,放置了巖屋觀音和四天王像,名爲潮音洞。而第三層,則是中國風的「禪宗佛殿造」,放置的是釋尊的佛舍利,名爲究竟頂。這也是今天我們所說的金閣建築物本身真正名稱爲「舍利殿」的原因。金閣的屋頂上,則裝飾一隻中國古典中,號稱只有天命仁君在位時纔會出現的鳳凰。雖然在我們看來都是一樣,但在那個年代可是完全不同的;這種感覺就像看到一間房子,一樓是中國風,二樓卻是歐洲風格,結果第三層給你來個回教圓頂。

爲什麼要蓋成這樣?有人解釋,這是足利義滿本身的政治理念的反射。第一層是公家,表示擁有強大政治力並且爲武士階層出身的他,把貴族們當成最下層。第二層,則是他用來治理國家的武士團。那麼,最上層爲什麼是「中國風」呢?因爲當時他已經出家,而宗派則是中國的禪宗。也就是說,最上層就是身爲禪僧的足利義滿,更何況,他可是當時世界秩序中心的中國所封的「日本國國王」。

其實金閣本身的建築構造,早就暗示了足利義滿的政治理念和野心。這間體現義滿理想中的世界(當時的日本)秩序的建築,傳遞着武士壓制貴族的社會關係,而身爲中國人(?)的禪僧義滿,在第三層樓高高在上地君臨日本的象徵。

足利義滿本身,即是日本史上最挑戰天皇權威的將軍。甚至有傳說,他和當時的天皇愛妃睡過覺。種種跡象,都顯示義滿有取代天皇家的野心。這就是爲什麼最上層,會出現一隻只有在「天命仁君」在位時纔看得到的鳳凰了。

義滿在其權力到達最頂峰之際,曾在出巡期間使用天皇駕崩擡棺時才能動用的「八瀨童子」幫自己擡轎,他甚至在皇室重要儀式的當天,故意也舉辦宴會強迫貴族們選邊站,出席皇家儀式的人數極少,因而讓天皇難看。他還運用權謀讓自己的正妻成爲天皇的「準母」,變相讓自己成爲了天皇的「準父」,因此間接獲得「準法皇」(已讓位的出家天皇)的地位。這些事蹟,如果還不足以證明足利義滿的野心,那他將鍾愛的次子義嗣的「元服」(意即成年禮),舉辦在「內裡」,也就是皇宮大內,一切儀式比照皇子親王的規格,由此應該不難看出義滿的政治意圖吧。

值得注意的是,這裡所講的是次子。不是長子。

若就結果而論,足利義滿的野心並沒有達成。就在次子義嗣的親王元服式結束兩天後,原本充滿精力跟企圖心的義滿突然病倒,來不及交待足利家的後繼者而就此過世。生前的義滿早已位極人臣,因此長子義持在9歲的時候就接下了父親的將軍職位。義滿過世後隔年,義持摧毀除了金閣以外的整個北山第,並在數年後,殺了被自己父親以親王待遇舉行成年禮的同父異母弟弟足利義嗣,親手把自己父親建立的「臨取代天皇家只有一步之遙」的地位全數歸零。

義持爲什麼要如此「反骨」?在解釋足利義持這些不可解的行爲之前,我們得先談談另一個較鮮爲人知的京都景點──相國寺。

金閣寺僅只是相國寺的一隅,但兩寺的相輔相成,就像足利義滿欲囊括天皇與武將權勢的政治企圖。然而混雜着憎惡、忌妒與不平,足利義持對父親的不諒解,透過一層一層地打掉其父的偉大莊園,瓦解了足利義滿生前的政治野心。 photo credit:hans-johnson(CC BY-ND 2.0)

這間臨濟宗禪寺是足利將軍家,死後放置牌位的菩提寺,位於京都御所,離天皇皇宮的不遠處;寺內有一座高109公尺的七重大塔,七重大塔作爲日本最高建築物的紀錄,一直到1914年才被打破。相較於身分如此「重量級」的寺院,舉世聞名的金閣、銀閣反而不過是相國寺的「山外塔頭」而已,一直到今天兩寺的住持都還是由相國寺本山派遣擔任的。而一如其名,「相國寺」的開基者就是當時擔任左大臣、也就是「相國」足利義滿所建立的。在相國寺記載過去先人名字的紀錄本「過去帳」裡,足利義滿的封號是則是「鹿苑院太上天皇」。

足利義滿太上天皇,端坐在相國寺院裡的高塔,居高臨下地野望皇宮。

如果一切順利,在天皇過世或遜位後,說不定能以「準上皇」的身分,讓他偏愛的次子義嗣以親王身分接下皇位,而早在9歲就接下將軍位的長子義持血統則繼承將軍家,日本歸一統於足利家門下……。

將皇家跟將軍納爲囊中物,這就是足利義滿生前政治慾望。

但是對足利義持而言,他對父親除了害怕之外,或許還帶着憎惡,那種對於父親表面上把將軍職讓與自己,但卻想把整個日本交給弟弟的偏心之恨。足利義滿在次子元服之後,在未留遺言之下「突然」病倒且死去,而義持則拒絕了朝廷追贈亡父的名譽稱號──鹿苑院太上天皇。或許這個稱號正是他所有憎恨的總集和根源。最後,他不止廢止了與中國的冊封關係,破壞了自己父親留下的偉大莊園,最後還殺了亡父的兒子和自己的弟弟。

金閣在一場大火後,重新恢復了昔日的金碧輝煌。金閣的縱火犯動機,或說是要消滅金閣彷彿在嘲笑自己苦悶人生般的唯美存在,或說是要把金閣消滅後讓它唯美的形象只留在自己心裡,或者是根本一點都不浪漫的犯人精神分裂說。但是下次你再探訪這個千年古都,再次與這間絕美建築對望時,你知道你再也不只是欣賞一棟古蹟。

那是棟數百年前野心、慾望、父子情結與愛恨情仇留給我們的偉大遺產和見證。

1886年前的金閣寺。由圖可看出,未重建前的金閣寺其金箔黑漆早已剝落不少,對比今天的金碧輝煌,寺院本身承載的歷史記憶令人唏噓。 圖/維基共享 {{PD-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