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中重生
【飛白/摘自《看世界》2024年第18期,本刊節選】
走出小鎮
加拿大導演札維耶‧多藍執導的電影《親愛媽咪》中有一幕,男主角史蒂夫在廚房和母親、鄰居聊天時,用磁帶放起了席琳‧狄翁的《我們不會改變》。伴隨着舒緩的歌聲,平日裡針鋒相對的3個人,難得地卸下面具,開始笨拙地扭動起來。史蒂夫高喊:「她是我們的國寶!」這是席琳‧狄翁在加拿大的至高地位,但在以「國寶級」歌手的身分走紅前,席琳‧狄翁只是一個小鎮女孩。
1968年,席琳‧狄翁出生在加拿大魁北克省法語區一個名爲查理曼的小鎮,家中有14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幺。幼年時,由於家境貧寒,地方不夠住,她曾在櫥櫃的抽屜裡睡覺。但多年後,她談到記憶裡的畫面,比起發牢騷更多的是感激。「有時候,冰箱裡什麼都沒有,媽媽也會費盡心思,比如給我們做胡蘿蔔餡餅,還會把甜菜、自制番茄醬和所有能找到的調料端上桌。」
除了浸潤在親情和關愛中,音樂也是這個家庭的支柱。席琳‧狄翁的父親是一名手風琴演奏家,母親精通小提琴。婚後不久,他們擱置了事業,卻從未讓音樂從家中退場。席琳‧狄翁的名字,源於法國歌手于格‧歐弗雷演唱的《Céline》。或許是一種預言,她從小就愛上了唱歌,將這種流淌在血液裡的東西,稱作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
5歲那年,席琳‧狄翁參加了當地舉辦的傳統歌謠大賽,初戰大場面卻毫不怯生,這讓母親意識到,自家的小女兒擁有極強的舞臺表現力。爲了讓這副歌喉被更多人聽見,席琳‧狄翁12歲時,母親特蕾莎和哥哥雅克爲她量身打造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首法語歌《這只是個夢》,並將錄音樣帶寄給了加拿大著名的音樂製作人雷尼‧安傑利。
起初,雷尼並沒拿這盤錄音樣帶當回事,直到席琳‧狄翁的另一個哥哥邁克爾找上門,他才騰出時間。他在聽完整首歌后,當即通知席琳‧狄翁來魁北克城現場試音。見面後,她的歌聲再次讓雷尼確信,面前這個女孩有無限可能。爲了培養她,雷尼不惜抵押房產,爲她出了第一張法語唱片《上帝之聲》。不同於雄心勃勃的唱片名,封套上的席琳‧狄翁仍保有少女的青澀感。
此時的她,決意離開學堂,隨雷尼輾轉日本、瑞士、愛爾蘭等國表演,安心繪製個人藍圖。18歲時,席琳‧狄翁已陸續發行了幾張法語專輯。她一路高歌猛進,獲得許多殊榮,鞏固了自己在加拿大法語區歌曲領域的地位。
在花了兩個月攻克語言上的障礙後,1990年,席琳‧狄翁趁勢推出首張英語專輯《水乳交融》。這張唱片躋身美國公告牌流行榜專輯榜前列,收穫白金銷量認證,實現了她進軍英語市場、征服更廣大人羣的宏願。
愛的名義
在席琳‧狄翁風格各異的歌曲中,有一條敘事主軸不曾改變─愛。正如她在《讓我們談談愛》中深情的詠唱:「有一根線把我們串在一起/幫助我們理解/像微風一樣難以察覺/讓火星變成火焰。」這種在情感表達上極其熾熱,又內斂、細膩的特點,根植於童年和睦的家庭氛圍,也是她和一生摯愛雷尼動人佳話的寫照。
對席琳‧狄翁而言,雷尼是發掘自己的伯樂,而對方賞識的,不只是她洋溢的才華。20世紀90年代初,隨着席琳‧狄翁人氣的飆升,二人的感情也在長期共處中升溫。1994年,她和52歲的雷尼攜手步入婚姻殿堂,爲了排除衆議,他們用了20多年,去印證彼此的坦誠和無悔。
最具說服力的,當屬席琳‧狄翁那些代表性的金曲,它們無不是在愛意和思念的包裹下完成的。她聯手派波‧布里森演唱的《美女與野獸》,推出後大受歡迎,成爲她第二首榮登美國公告牌流行榜前十的單曲,並相繼榮獲格萊美獎和奧斯卡獎。《愛的力量》成了她在美國的第一首冠軍單曲。《墜入情網》作爲電影《西雅圖夜未眠》的主題歌,同樣成績不俗。
但是,對中國乃至全球的上億聽衆而言,席琳‧狄翁在傳唱度和影響力上的高峰,莫過於那首纏綿悱惻的《我心永恆》。《我心永恆》的誕生,可以說是一場「美麗的意外」。包括電影《鐵達尼號》的導演詹姆斯‧卡麥隆在內,整個劇組都對這首歌與電影的適配度有所懷疑。席琳‧狄翁本人也在最初收到詞曲時,以旋律平淡爲由拒絕演唱。最後,在雷尼的不懈勸說下,席琳‧狄翁走進錄音棚試唱了一遍─沒有返工,沒有修音,這首全憑直覺演唱的歌曲,被放在影片的結尾,爲那段「曠世絕戀」畫上悠長的句號。
後來,《鐵達尼號》的原聲帶全球熱銷超過1500萬張。1998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我心永恆》毫無懸念地榮膺最佳原創歌曲獎。這首歌席琳‧狄翁唱了無數次,每次唱這首歌她都感覺自己將一部分靈魂注入其中。在各個階段,她詮釋與表達愛的心境都不一樣,就像《鐵達尼號》,她和雷尼的愛情之船,也在旅途中經受着劇烈的顛簸。
和命運賭博
千禧年到來前,處在事業巔峰期的席琳‧狄翁突然宣佈將暫別舞臺,歌迷爲之譁然。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是她在一次演出途中,摸到丈夫脖子上有個雞蛋大小的硬塊。當天趕往醫院檢查後,雷尼被確診患有咽喉癌。她強忍悲痛,決定放慢工作節奏,多抽一點時間陪在愛人身邊。
2001年,爲了讓雷尼此生無憾,席琳‧狄翁透過人工受孕生下大兒子。這時,雷尼已經過38輪化療,病情漸趨好轉。不過,新的麻煩很快來臨:爲了掙錢養家,同時不在世界各地奔波、巡演,席琳‧狄翁急需一份更方便、穩定的工作。
於是,她在次年宣告復出,並跟拉斯維加斯的凱撒皇宮大酒店簽訂了一份駐唱合約。合約規定,席琳要在5年內進行600場演出。爲了招攬遠方的來賓,拉斯維加斯斥資3000萬美元,耗時4個月,爲她建造了一座可容納4000人的劇場。
在同一個地點開幾年專場演出,還是馬拉松式的,這在全球範圍內都找不出先例,席琳‧狄翁的駐唱合約因此被視爲「音樂史上最大的賭注」。而後每場門票都售罄的事實證明,歌迷們的確會爲了在現場聆聽她天籟般的歌聲,從全球各地飛來。
數年如一日的高強度表演,對於任何人的體力都是極大的損耗,即便是席琳‧狄翁這樣非常自律的女歌手也一樣無法避免。在拉斯維加斯,她像一臺上緊發條的精密機器,每天做的事就是排練,按時登臺獻唱,晚上回家洗澡、睡覺。現在看來,那是她爲家庭操勞最多、最忽視個人身心健康的幾年。唱歌之餘,她還要輔導兒子們的功課,應對丈夫體內的「定時炸彈」。
2016年1月14日,雷尼因癌症復發逝世。葬禮的舉辦地,也是當年他們婚禮的舉辦地蒙特婁聖母聖殿。當日,各家媒體都捕捉到了那個悲情的瞬間─她黑紗遮面,牽着3個未成年的兒子,在雷尼的靈柩上留下深深一吻。
送別雷尼後,很長一段時間,出現在公衆視野裡的席琳‧狄翁都是形容枯槁、面色憔悴。2018年,她宣佈要做一個小型耳科手術,演出被迫中止。她患上了「咽鼓管異常開放症」,這是一種因聽力過敏導致神經系統緊張的疾病。她用了很久的滴耳劑,直到無法忍受才選擇了手術。歌迷們推測,這是她在拉斯維加斯駐唱時落下的病根,但沒人想到,眼前難熬的、生理性的痛苦,只是一個開始。
這就是我
直到紀錄片《這就是我:席琳‧狄翁》上線,人們才得知早在罹患「僵硬人症候羣」之前,在2008年「爲愛冒險」世界巡演期間,席琳‧狄翁就出現了聲帶痙攣的情況。拿手的「樂器」突然背叛了自己,讓她陷入焦躁與慌亂。
「僵硬人症候羣」的到來,無異於雪上加霜,席琳‧狄翁的生活加速脫軌。除了吞嚥能力退化,她開始關節作痛,連走路都變得艱難。爲了緩解身體的病痛,做回舞臺上氣場全開的女歌手,她不得不依賴藥物。從一片、三片加到五片,甚至最多的時候她一天要吃八九十毫克安定片,這還只是她服用藥物中的一種。
實在唱不動的時候她只能藉助作弊,比如拍一拍麥克風,假裝設備出了問題,或是示意觀衆接唱。她也承認以往用過很多取消演出的「理由」,包括鼻竇感染、耳部感染等。隨着隱藏秘密變得一天比一天艱難,她意識到不能再對觀衆說謊了。
2022年年底,面對鏡頭,她對外透露了自己患病的事實並承諾:「我有信心慢慢康復,希望能儘快和大家見面。」影片中的她,雖能看出患病後的憔悴和精神不振,但依然身着一襲黑裙,將髮髻綰在腦後,顯得優雅、堅韌。
紀錄片中最讓人揪心的一幕,是席琳‧狄翁在爲參演的首部大銀幕作品《寄往天堂的情書》錄製同名主題曲時,剛完成較滿意的一版錄製,就突發嚴重的癲癇。在那漫長的10分鐘裡,她先是腳底抽筋,接着躺在按摩牀上,全身抽搐不已。肌肉僵硬到無法動彈,面部扭曲變形,只剩一雙眼睛圓睜着,眼裡噙滿了淚水。理療師試圖讓她捏一捏自己的手,同時詢問她是否要關掉攝影機。她搖了搖頭,不介意保留這個難堪的場景。
當她恢復平靜起身說話時,團隊成員告訴她,這次癲癇發作的誘因,很可能是她在錄音時太激動,對大腦刺激過度。她聽後有些沮喪:「難道我以後只能壓抑自己的情緒嗎?」爲了鼓勵她,理療師提出讓她唱一首歌爲自己打氣,溫‧史塔克斯的《我是誰》:「終於可以呼吸,接受自我,看看我飛翔的樣子/自我一直在那兒,只是需要我花點時間把它找出來/如果我成爲他人,自我便會隱藏起來。」沒有華麗的演出服,沒有人海和聲浪,她赤着腳,攥緊拳,跟隨手機伴奏發出了鏗鏘有力的宣誓,如同她常掛在嘴邊的那句「演出必須繼續」。
灰燼中重生
在紀錄片中,席琳‧狄翁分享了自己和演出團隊在造型上傾注的心血,比如用按扣接一段假袖子,以便看起來更時尚,同時有利於活動。在介紹鍾愛的高跟鞋時,她開玩笑說:「只要看中一雙鞋,不管什麼尺碼我都會設法穿進去。」神情間透着小女孩般的倔強。
私底下和孩子們相處時,她又會換上另一副面孔─充滿耐心和尊重的媽媽。在家中,她總會營造出包容、善意的交流氛圍,鼓勵兒子們個性化發展。她之所以有這種開明的育兒心態,一部分原因也是爲了彌補當年的缺失。對她而言,年少成名的代價,是爲了保護聲帶,她不能像同齡人那樣名正言順地熬夜和狂歡。
席琳‧狄翁在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唱《愛的頌歌》,她的身影和原唱愛迪‧琵雅芙的重疊。她們倆既是天生的歌手,也都各自嚐盡了人生的辛酸和無奈。在傳記片《玫瑰人生》中,晚景淒涼的琵雅芙被記者問到對後世的女性有什麼忠告時,她輕吐出幾個字:「去愛!去愛!去愛!」
相隔70年的時空,席琳‧狄翁同樣沒忘記自己爲何出發。當舞臺燈光亮起,人羣開始沸騰,她便會堅定地凝視前方,讓歌聲成爲治癒病痛的良藥,踐行對愛的信念與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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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