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過了大年說“過年”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在1937年廣州成爲日寇的淪陷區之前,老西關人最隆重也最爲高興的日子,就是過春節了,那時廣州人稱爲“過年”。把“過年”說成爲“過春節”,那是1949年廣州解放後的事。

其實,從農曆十二月十六,過了“尾禡”開始,老西關人就開始準備過年了。“禡”,粵音爲“牙”。每月農曆的初二和十六日,廣州人都要“做禡”。古代朝廷拓土開疆,人們都要向狼牙狀的軍旗致祭,這儀式稱爲“禡”。祭祀時要供奉三牲,祭祀後那些豬牛自然歸將士享用。嶺南人接受中原傳統的影響,每月都有兩次“做禡”,亦即吃飯時加點酒菜,拜拜土地公公,說穿了無非是找個藉口“打牙祭”。每年農曆十二月十六日,是一年中最後一次“做禡”,稱爲“尾禡”。這頓飯,自然做得豐富一些,一般是大杯酒、大塊肉,大家飽餐一頓,等於表示農業、商業工作告一段落,等待來年新的開始。

尾禡過後,老西關的家庭婦女就忙起來了,大家忙着炸煎堆,包油角,蒸馬蹄糕、蘿蔔糕,買紅色的瓜子、花生以及元寶、蠟燭、香之類。本來,煎堆、油角和糕點,也可以到商店購買的。但是,一般主婦都寧願自己動手,做好後和親友互相贈送,展示主婦們的手藝。所謂“煎堆”,內裡由用黃糖粘過的苞谷做餡,搓成一團,外面用麪粉包裹成圓球狀,摻上白芝麻,然後放在油鍋裡炸成。老實說,這東西並不可口,但每家又非做不可。老西關人說,“年晚煎堆,人有我有”,拜神祭祖時如果沒有煎堆,不表示全家團團圓圓,是說不過去的。至於搓油角,我們這些小孩便高興了,大家和奶奶嬸嬸圍在大圓桌上,有說有笑,我看着大人們搓粉,把它弄成團狀,又用擀麪杖把它攤平,再用小碗的碗口壓出一塊塊的圓形,然後在中心用花生或蓮蓉作餡,就像北方人包餃子那樣,十分好玩。不過,要在餃子邊上捏出花邊狀的褶皺,卻是很考究手藝的難題。最後,人們把捏好的餃子放在油鍋裡炸熟。一面炸,一面用筷子攪動,炸焦了不成,炸不熟更不成。因此,採用什麼東西做餡料,搓得好看不好看,吃起來是否恰到好處,實在是對主婦們的考驗。我們小孩子哪裡懂得這些呢,只是圍着桌子湊熱鬧,拿起一塊粉皮便亂搞胡弄,粉皮總是捏不攏,搞得一塌糊塗。奶奶見我亂捏一通,又好笑又好氣,便用沾滿面粉的指頭,捏着我的鼻頭,要我滾開。那時,我也實在不耐煩,只好扮個鬼臉,逃之夭夭。

回想起來,過年時大家一起動手包油角,其意義並不在於吃,而在於一起動手、合作歡樂的意思。這和中原地區在節日裡,全家一起包餃子的情景和意義,實在是一致的。至於蒸蘿蔔糕、馬蹄糕,那更是婦女們乾的手藝活,孩子們是絕對參與不了的。製作馬蹄糕比較簡單,只需把糖水和馬蹄粉調成糊狀,蒸熟了,就成爲黑褐色的馬蹄糕,在上面摻些白芝麻便成。至於蘿蔔糕就複雜一些,首先要把蘿蔔刨成粉狀,加上米粉和水一起調製蒸熟。富裕的人家便考究了,那調製的湯水,是用除去骨刺的鯪魚肉煮成湯汁,然後把蘿蔔和米粉摻在一起蒸熟,蒸熟後,再摻上炒花生米和芫荽絲。這馬蹄糕和蘿蔔糕,可煎可蒸,都很可口。不過,在老西關,成年男性是不參加包油角和蒸糕的活動的,他們的任務只在於“搵錢”。看來這景象,是傳統封建時代男主外女主內的儒家文化在嶺南地區的孑遺。

到了農曆除夕前幾天,廣州人就開始到花市逛逛,買花準備過年了。其實,買花的風俗,早在宋朝中原地區便出現了。據《東京夢華錄》載:“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可見,他們也有賣花和買花習慣,但是要在三月份春暖花開的時候,而且是賣花者到處叫賣,並沒有成行成市。當然,過年的時候,有些人家在除夕也會插些花,例如說“山間除夕無多事,插了梅花便過年”,但這梅花一定不是在花市買的,因爲那邊還沒有賣花的市場。至於在除夕前夜逛花市和買花的習俗,看來只有廣州纔有。

據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在清代初年,廣州已經出現花市了。他說:“花市在廣州七門,所賣只素馨,無別花。”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廣州在除夕前夜的花,便種類繁多了,什麼桃花、吊鐘、水仙、芍藥、銀柳、金桔、黃菊等等,應有盡有。在老城區,花市設在“四排樓”“雙門底”一帶,那地方正是屈大均所謂“七門”之一(亦即在今天的解放中路一帶地段)。在西關,花市則設在槳欄路、和平路一帶。每到除夕的前幾天,花農便在馬路兩邊,搭起一層一層的竹棚,把各種各樣的花卉擱在棚架上,好讓顧客來選擇購買。到了除夕的前三兩天,花市附近,便變成人山人海了。我住在西關,有一年在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也跟着家裡的大人去看花,誰知從寶華路轉入第十甫,便看到馬路上人頭洶涌。我嚇了一跳,因爲當年廣州人口只有一百多萬,即使第十甫屬繁華地段,晚上燈紅酒綠,平時也不見得這樣擠得水泄不通。我緊緊拉着大人的衣角,慢慢走到槳欄路的街市,那裡更是人山人海。我個子又小,只在大人們的屁股下面東張西望,只見大人們摩肩接踵,一個屁股連着一個屁股,讓我透不過氣。爺爺也緊緊拉着我的手,怕我走失。後來我們拼命擠到路邊的花棚下面,纔看到擺着棚架上排着鮮花,正想選些購買,與花農討價還價,誰知被別的有氣力的人,擠回到人羣之中,又只能看別人的屁股了。後來,爺爺也受不了,只留下叔叔吩咐他買些鮮花,便急忙帶着我衝出重圍回家去了。從此,我再不去逛花市了。不過西關人也都知道,如果過了除夕當晚的十二點鐘,花市便零星落索,人流逐漸減少,花農也急於回家,便把花賤賣,或者半送半賣。夜越深,人越少,花農也開始拆去棚架了。

據記載,唐代以後,宋代人才逐漸喜歡梅花的,大詩人陸游還寫過一百多首有關梅花的詩詞哩。宋人又有詩云:“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但是,老西關的人除夕逛花市,有兩種花一般是不會買的,其一就是梅花。因爲粵語“梅”與“黴”同音,人們希望的是來年發財,而不是發黴。所以,逛花市都不會買它。其二,一般也不會買水仙。儘管花市裡也放着水仙花,那不過是點綴而已。因爲,早在除夕之前的二十天左右,人們便選買水仙的根球了。買時會認真挑選,用清水泡浸,等待它發芽。在這段時間,天氣陰晴冷暖不定,人們要小心侍弄。希望它在春節前夜及時開放;還要仔細觀察它能開多少“槍”;如果親手培育水仙,“槍”尖斜屈,微綻白蕊,正如徐文長詠水仙詩云:“素蕊渾疑白玉珥,檀心又似紫金盃。”養花人也就隨着它心花怒放。若是到了除夕,苞蕾綻放,這意味着來年好運當頭。既有了“花卜”的想法,因此,人人家裡都泡有水仙,自然不必到花市購買了。

逛花市的人若要買花,青年人多喜歡買桃花,那些桃花,燦若雲霞,插在瓶中,光紅粉膩。其實,買桃花者,多是年輕人,他們多是希望在新的一年裡能交上“桃花運”。而上了年紀的人,買的多是吊鐘。那吊鐘,花色並不特別鮮麗,花蕾一苞苞地吊着。花開時,便像一個個粉色的小鈴鐺掛在一起。花苞有多有少,少則三幾個,多則十幾個。除夕前買回來的吊鐘,花還未綻。至於買回來的花,一苞能掛多少鈴鐺,就需要看買者的眼光和運氣了。有一年除夕前夜,叔叔扛了一株吊鐘回家,過了兩天,這花每苞吊出了十幾個小鐘,爺爺便高興得很,認爲這年會大吉大利。爲了催花開放,我們還用溼紙搭在枝杈上,好讓花兒容易吸收水分,開放得更加燦爛。至於買柑桔,更是必不可少的。它碩果累累,惹人喜愛。而且,在粵語,“柑”與“金”同音,“桔”與“吉”同音,自然受人吹捧。所以,無論買小盆或買大盆,總之都需要圖個吉利。

老實說,過去廣州人買花過大年,即使是文人學士之家,也並不追求風雅,更多是追求繁榮和熱鬧。至於“花佔”“花卜”,自然不足爲訓,但我們可以視之爲人們的一種傳統遊戲。而且期盼生活美好,工作順心,也是人之常情,是廣州人希望享受美好人生的體現,我們大可以不必以迷信視之。

近些年,在將要過大年的時候,廣州又有花市面世。不過,花市在各城區都有,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漿欄路早已不能鰲頭獨佔了。至於擺賣的花,既有傳統的,也有從世界各處傳入的,五顏六色,讓我這老西關人根本叫不出名字,而且價格貴得驚人。於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開開眼界也好。

除夕那天的早上,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廣州淪陷前,老西關的大屋便會安放祖先們的遺像,一般人家或是照片,或是經過細心抹拭的神主牌,亦即寫上祖先名字的長約一英尺的木牌。如果是比較富裕或者受傳統思想影響較深的人家,祖先們的遺像,卻是一米寬兩米來長的彩色畫像。它被稱之爲“真”(大概說這是它“真容”的意思)。那像中人穿戴的全是清代的官服,帽子上有花翎,袍服畫着彩式的花紋,雙手還拿着笏,並且標明“朝議大夫”“諫議大夫”,亦即類似可以向朝廷提建議,或者有資格監察官員的官銜。我家也掛過這樣的“真”,而我知道,我的曾祖父等老一輩卻從來沒有當過官,而且後來家境也逐步破落。我很困惑:怎麼會有那麼“嚇人”的頭銜。一問家裡的大人,才知道這頭銜是花錢買的。在晚清,政治腐敗,只要你肯花錢,官府便送一個有名無實的虛名給死者,收取那些孝子賢孫一筆自以爲光宗耀祖的錢財,兩相情願,這真是一次好的買賣。至於我的曾祖父、曾伯祖父的尊容,和那彩色畫像究竟有多少相似之處?那真是鬼才知道。所以,除了名字即“顯考×公××”幾個字是真的之外,其實這“真”一點也不真,不過是隻供後人炫耀的假貨。明明只是商人,還要撈個官銜自娛自樂,這滑稽得很!正如曹雪芹說過:“真作假時真亦假。”封建時代在 “學而優則仕”的影響下,到後期出現“商而優則仕”的風氣,直到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即使是已進入商業比較發達的廣州,也依然受到影響。可見文化傳統中有許多精華,必須傳承,但其中存在的一些糟粕,儘管一時也難以清除,但必須逐步清除。不過,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攝影技術已流開來,我再沒有看到老西關人把“真”掛起來了。

除夕拜祭祖先,全家吃“團年飯”,是黃昏時刻至爲重要的一環。現在住在廣州的人,在除夕晚上喜歡“打邊爐”,亦即吃火鍋,熱氣騰騰,其樂融融。不過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前,老西關人是不會“打邊爐”的。因爲吃團年飯之前,必須首先敬神和祭祖。那時不可能捧着火鍋放在祭桌上面。富貴人家,可以做“九大簋”,買整條的“燒豬”和雞鵝魚鴨之類,應有盡有。至於普通家庭,也會竭力做些好菜,即使不算豐盛,但煮一條魚是必不可少的,因爲這是“年年有餘”的期盼。所以,除夕那天,從早上開始,主婦們便爲製作“團年飯”,竭力張羅。

到了黃昏要拜祭祖先的時刻,每家都會首先燒一串炮仗,然後把菜餚應有盡有地擺設在關公等神像面前,先讓他們“大殺四方”。不過,在我家二樓上還供奉着觀世音菩薩的神像,但大人們從來沒有把大魚大肉放在她面前,看來她比較清廉,不像那些動輒需要宴請受賄的泥菩薩。即使在除夕,我們也只向她供奉鮮花果品,合什叩拜。於是我也跟着大人亂念一通《準提經》,什麼“稽首歸依蘇悉帝,頭面頂禮七俱祗,我今稱讚大準提,唯念慈悲垂加護。喃無颯多喃,三藐三菩提……”其實,我根本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念起來像唱歌一樣,比背誦什麼《論語》《孟子》好玩得多。

拜了觀音,我們就得趕緊拜祭祖先了。大人們已把諸天神佛享用過的菜餚擺放到“神主牌”或“真”的面前,跟着向祖先三跪九叩。在老西關的大戶人家,有所謂“詩禮傳家”的儀式。叩頭也不能亂叩一氣,而是有一套規矩。首先由男性家長帶頭,然後依照輩分先後行禮。男性在叩頭時,首先面對祖宗牌位做兩袖相拂的動作,然後左腿跪下,再跪右腿。跪下後,兩手垂直,兩拳併攏,躬身低頭叩拜三次。再站起來,重複連續做三回同樣的動作。這叫做“三跪九叩”。我很懷疑這是從清代滿人穿着“馬蹄袖”遺傳下來的叩拜儀式。至於女性卻沒有這樣的講究,只需兩膝跪地,彎着兩手叩頭觸地便可以了。拜祭完畢,人們便把菩薩和祖宗嘗過的菜餚拿進飯桌上,圍坐在一起飲酒吃肉。這一頓“團年飯”一般比較豐盛。有些乞丐也會在大戶的大門外面,等候着人們給他一些剩餘飯菜,人們也樂於施捨。

近年來,人們在除夕晚上,吃過火鍋,多是打開電視機,看看“春晚”之類。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我國電視機還遠未普及。至於在上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在老西關,如果有一部帶着喇叭的“留聲機”,一定是非富即貴而且很時髦的人家。那時候,許多家沒有這類的玩意兒,大人們往往飯後便打麻將或打“天九”(一種骨牌),博點彩頭,兼作守歲。而吃了飯的小孩子,則成羣結隊,到大街小巷“賣懶”去了!

廣州老西關“賣懶”的風俗有趣得很。我們一班小朋友呼朋引伴,衣袋裡都裝上幾個煮熟的雞蛋,手中則拿着點燃的長香和幾串小爆仗。於是在大街小巷亂逛,也亂放鞭炮,一路上打打鬧鬧,齊聲喊着:“賣懶賣懶,賣到年三十晚,人懶我唔懶(‘唔’,粵語‘不’的意思)。”若遇見別的“賣懶”隊伍,彼此便拼命高喊,力圖把對方的威風壓下去。若是碰到女孩子們,調皮鬼們則把爆仗的引線點着,等到它將要引爆時,扔到她們的腳下,“嘭”的一聲,把她們嚇得尖聲大叫,我們這批好漢,便扮着鬼臉,得意洋洋,溜之大吉。走累了,大家或蹲或坐,剝開熟雞蛋吃了,自己身上的懶惰豬也就賣出去了。

據知,嶺南人除夕“賣懶”的風俗,早在明末清初便流行開來了。但那時不是“賣懶”,而是“賣冷”。據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除夕時,粵人“以蘇木水染雞子(雞蛋)食之,以火照路,曰‘賣冷’。”可見,在清初,廣州的氣候還是比較寒冷的,所以嶺南人要拿着“雞卵”去“賣冷”,後來才轉變爲“賣懶”。至於蘇木,那是中草藥,據說用它泡水,有防腫止痛等多種功效。在粵語,“卵”“冷”和“懶”均是一音之轉。拿着雞蛋亦即雞卵,口稱“賣冷”,人們聽了,那是可以接受的。何況孩子們的口袋裡,確有雞卵可賣。

但是,在我小的時候,或者再早一些,沒有再喊“賣冷”了,都只喊“賣懶”了。這嬗變,意味深長,看來,當初嶺南人也怕冷,當冬天將盡,春陽未至,人們巴不得把冷賣掉。這在除夕“賣冷”的習俗,反映了廣州的先輩們對生活溫暖的期待。不過,看來氣候有了變化,近世廣州很少出現氣溫低於零度的日子。何況,“冷”是賣不出去的,但陽春有腳,春天總是要來的。廣州人務實,一看“賣冷”實在沒有必要,便因勢利導,讓孩子把“賣冷”轉化爲“賣懶”。而懶惰的對立面是進取、勤奮,把“懶”賣了,就有進取之心了。字音的轉換,說明了嶺南人心態的變化,說明更重視發揚人的主觀積極性。有趣的是,“卵”是實物,固然可賣,而“冷”和“懶”,也把它列入可以出賣之列,實在匪夷所思。不過,我們倒可以領略廣州人深入骨髓的商業意識。

大年初一的早上,小孩們要逐個給家長叩頭拜年,但一聽到鑼鼓喧天,知道舞獅的隊伍出動,大家的心,就飛到大街上去了。

其實,早在除夕的前幾天,我們也常聽到“冬撐、冬撐,鼕鼕鼕鼕撐”敲鑼打鼓的聲音,便知道街道的武館,在準備過大年時要上街舞獅了。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廣州除了在成爲淪陷區期間,許多大街小巷都設有“武館”,由教頭帶領喜歡習武的青年男子打拳練腳。不同的武館有不同的宗派,有練洪拳的,或練鷹爪拳、蔡李佛拳、詠春拳之類。爲了方便人們在工餘、課餘、業餘到武館學習,練武的時間一般都定在晚上。不同的武館有不同的“堂號”。堂主亦即師傅,會根據習武者的水平,或讓某些徒弟或學“扎馬”,或學各種招式。練習舞獅,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課程。當練武的時間結束,師孃們便會端出一鍋熱粥讓徒弟們果腹解渴。因此,那時廣州人都稱習武爲“食夜粥”。在當年,廣州習武者不少,每逢過大年或逢重大節日,店鋪開張,舞獅是必不可少的項目。這也是廣州人“生猛”的表現。

說來有趣,廣州人舞的“獅”,並不像獅子,因此有人戲稱這是“舞大頭狗”。語雖近謔,卻有近似之趣。

在我國,舞獅的技藝,可分爲兩派。一可稱爲“北獅”,這是中原地區舞的“獅”。它毛色金黃,兩個舞者,以軀體套了進去,連腿部也包裹得毛茸茸的。乍一看,也真像百獸之王。它慣常的是撅着屁股,搖頭晃腦,或者躥上圓球,來了個“獅子滾球”之類。其實,在我國境內,猛獸只有老虎,卻不產獅子。據文獻記載,漢魏以來,舞獅是“百戲”中的一種,它從西域傳入。白居易有詩云:“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奮迅毛衣襬雙耳”,說的就是這種從西域傳入的技藝。

至於廣州人舞的獅子,人稱爲“南獅”,形態和“北獅”大不相同。它面目猙獰,頭有尖角,眼似銅鈴。雙耳可以上下襬動,嘴下有須,或黑或白,這是該“獅”性格或資歷的標識。而獅身,則是在脖子後面披着一條彩色的長帔。舉着獅頭和披着彩帔充當獅尾的人,人身乃至雙腿完全暴露。它在行進時,又有套着面具的 “大頭佛”,在前面扭扭捏捏,做出滑稽的姿態,與威武雄壯的“南獅”相映成趣。

廣州人舞弄的“南獅”分明不是獅。它到底是什麼東西,頗值得研究。以我看,這是古代“驅儺”的遺存。據古代傳說,有一種被稱爲“年”的怪獸,兇惡猙獰,頭有尖角,常在冬季最後幾天出現,傷害人畜。但古人掌握年獸害怕紅色和火光、聲響的習性,當它出現時,便羣起驅趕。又據文獻記載,早在秦漢以前,民間就有驅除疫鬼的風俗。驅鬼者“戴冠及面具,黃金爲四目,衣熊裘,執戈,揚盾”,“口作‘儺!儺!’之聲:以除逐也。”這驅鬼者被稱爲“方相”(見《樂府雜錄》)。這“方相”的前邊,有被稱爲“倀”的小孩引路,後面又有一大羣人跟着驅鬼。看來,這被驅逐的鬼怪,就是“年”。在歲末之夕,除逐怪獸,就是“除夕”。經過了驅除“年獸”一夜,皆大歡喜,這就是“過年”。

這風俗在中原地區逐漸失傳了。傳到了南方,舞“方相”便演化爲獅,那南獅有着“黃金四目”和“衣熊裘”的影子,而舞南獅引路的“大頭佛”,則可能與“倀”有所聯繫。

又據民間傳說,舞南獅起源於廣東佛山。人們說,在明初有怪獸在田間出現。它樣貌凶煞,會發出“嗹嗹”的聲音,人們稱之爲“嗹獸”,除夕之夜,它會出來蹂躪莊稼。爲了對付這怪物,人們便紛紛仿照其猙獰模樣,放爆竹敲鑼打鼓,羣起而攻之,把它嚇走。這一來,舞動假獸頭的行動,便演化爲舞獅。

在大年初一,舞獅者不僅只在大街上巡遊,還會“採青”,這是我和小夥伴們最愛看的節目。採青有兩種方式,一曰“採高青”。當舞獅者在路上經過,一些商鋪便從樓上伸出了竹竿,吊掛着青色生菜和紅包,紅包裡裝着錢,吸引舞獅者來採摘。舞者來到商鋪的門口,先做出搖頭擺尾躍躍欲試的各種舞姿,然後攀高叼摘。若那“青”掛得高,武館的幾名大漢,便以“疊羅漢”的方式搭成人梯,讓舞獅者攀着他們的肩頭爬登。當然“青”掛得愈高,採的難度也愈大,估計商鋪和武館事前有過協商,因爲,商鋪掛“青”,既圖個吉利,也有吸引羣衆的生意經。至於武館,對採青的高難度,也要根據自己的實力有所考慮。如果對方的“青”掛得過高,紅包裡的錢又少,那就很不划算。

另一種採青方式,叫舞“採水青”,主人家把“青”放在地上,再放一條長凳,那凳子象徵橋樑。這時,舞獅者在地面上,先作一番搖頭擺尾洗臉抹眼的動作,然後舞獅頭和舞獅尾者,同時跳上長凳上,舞弄一番,再垂下獅頭,叼取盤裡的“青”,這些動作,需要有比較高明的平衡技巧。所以,舞獅者常說,採“水青”其實比採“高青”更費氣力。

當“採青”時獅子含到了“青”,舞獅頭者伸手接青菜和紅包的時候,打鼓者便擂起一通“亂捶”,這時採青舞便進入高潮。獅子回到了地面,便是得勝回朝,人們也大放爆竹,表示祝賀。然後這獅子又搖頭擺尾地繼續前進。有一回,我跑到舞隊的前邊,看到引路的個子矮小的“大頭佛”,蹦蹦跳跳,扭着屁股,做着滑稽的動作。我以爲他也是個小孩,一時興起,也走到他的旁邊,一面笑,一面學着他舞手弄腳的動作。誰知那“大頭佛”摘下了套在頭上的假面具,原來是個老頭子。我正在發愣,他卻一手把面具套在我的頭上。我也不客氣了,就學着“大頭佛”的樣子,在獅子面前跟着鑼鼓的節奏,古靈精怪地亂跳起來。路旁的人看到我似模似樣的動作,也大笑鼓掌。我得意得很,越發跳得起勁。誰知跳了一陣,汗流浹背,便趕緊摘下,交回那老頭了,然後一溜煙跑掉。回想我在幼年膽大包天的舉動,可能爲求學時敢於充當樂隊指揮,再後來敢於追隨董每戡教授研究戲曲,實習時在專業劇團中敢於指手畫腳,打下了心理的基礎。

人們不是傳說在歲晚會扮演“方相”,發出“儺、儺”的喊聲,驅逐“年獸”麼?在佛山,從明代開始,不是也有爲了驅趕“嗹獸”,扮成它的模樣,敲鑼打鼓,學着它的聲音,發出“嗹、嗹”的吼聲麼?這舉動,亦即在歲末之夜,經過驅除“年獸”之的風俗,便稱爲“除夕”和“過年”。就漢語而言,“嗹”(nian)、“年”同音,與“儺”(nuo)發音相近。顯然,佛山的驅“嗹”,其實是遠古驅“年”的遺存。進一步,便演化爲“舞獅”。佛山和廣州西關相鄰,這風尚,自然很快傳到了羊城。“禮失求諸野”,中原已不知“年”爲何物。倒是在嶺南,人們從舞南獅的亦即驅“嗹”的形態中,看到了遠古驅“年”的活化石。

在廣州,過年才真是過“年”,我也玩過了一次作“倀”的鬧劇。

大年初一,孩子們除了向大人們叩頭拜年,收取紅包以外,最高興的無非是看舞獅。倒是在年初二,又有新的活動。

在老西關,年初二的清早,就聽到有人在家門口拍着門大喊:“開門利是囉!開門利是囉!”這時候,家裡的大人也趕緊開門,連忙送出一個紅包。那老兄又去拍鄰居的門,又一次收取紅包。因爲家家都要開門,只好圖個吉利。過了一陣,又有人在街上叫賣:“發財大蜆!發財大蜆!”原來,西關鄰着泮塘,貧窮的村民便在塘邊撈取小蚌,這就是蜆。在粵語,“蜆”與“顯”同音,有誰不願意“發財大顯”?這一來,家家都會購買,以便在做“開年飯”時能吃上它。

過了一會,又有人在門前唱着“龍舟”。演唱者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他肩上挑着短短的畫有花紋的扁擔,胸前掛着一面小銅鑼和一個小鼓,口中唱着一句七字的吉利言詞。唱了一段,便敲着小鼓和小鑼,發出“督撐督撐督督撐”的聲響。唱了一段,又敲一陣,很是好聽。大人們也趕緊遞他一個紅包,這老者又到別的家門去唱龍舟了。

我覺得很奇怪,這老頭子分明挑着一尺來長的扁擔,邊走邊唱,怎麼會是“龍舟”呢?這和在端午節時人們大擂大鼓,百槳齊飛,豪壯地划着的龍舟,完全掛不上邊。後來,稍稍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纔有所覺察。

原來,唱的“龍舟”曲調,起源於順德,後來流行於珠三角一帶。在順德,從宋代開始,就是漢族和俍族雜處的地方,俍族是壯族的分支。順德縣的大良鎮,其實是俍族聚居的“大俍鎮”。據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說:“俍之俗,幼即習歌,男女皆倚歌自配。”他們往往是一邊挑擔走路,一邊隨口唱歌。“其歌每寫於扁擔上,俍扁擔以榕爲之。”“或兩頭畫龍”。歌唱時,每句七字,隨口調情編謅,這分明是民間曲調。我懷疑唱“龍舟”,其實是唱“俍謅”,謅與“舟”同音,是隨口編造的意思。後來,漢族人也吸取歌唱形式,把扁擔縮短,以便於沿街演唱,又配以小鑼小鼓,加強歌唱的節奏感,這便成爲“唱龍舟”。有時,在廣州,“唱龍舟”還可作廣告用。我常見一些老者,挑着短提,後面跟着一隊小孩,唱着“神農茶,神農茶,發燒發熱有揸拿(神農茶是中草藥製劑。在粵語,“有揸拿”是有把握的意思)。然後又敲起小鑼小鼓,吸引路人。這又是廣州人把少數民族的演唱形式,用於商業發展的一例。

當然,在廣州,大年初二吃午飯,是當天最爲重要的項目。這頓飯叫“開年飯”,又叫“頭禡”。境遇稍好的家庭,吃飯時菜色的豐盛程度,和除夕吃“團年飯”是類似的,還會加上“發財大蜆”那一味。

不過,在店鋪裡,夥計們吃這一頓“開年飯”,卻是一面擺出喜氣洋洋的樣子,一面膽戰心驚。吃飯時,菜色一定有白切雞。如果老闆首先把雞頭挾到某個夥什的碗上,意味他吃了飯之後,就要捲鋪蓋離職了。這慣例,叫“吃了無情雞,各散東西”,是舊社會的老廣,在商界中給失業者稍有面子的做法。

隨着時代大潮的變遷,這些過年的習俗、民風,都發生了變化,有些甚至已經失傳。我作爲一個老西關,寫下這些兒時趣事以及個人對西關文化歷史的思考,或許對於後人是一件有助於保留與理解廣東民俗傳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