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在定義一種我們當下的電影語言

注:本文有劇透

電影《好東西》公映幾天後,豆瓣評分依舊保持在9.1的高分,但和點映階段不同,公映後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開始走出“信息繭房”,11月24日豆瓣搜索熱點裡出現了“《好東西》又讓男的破防了”這樣的詞條。有意思的是,圍繞電影的這些討論像是這部電影本身的一種延伸,也更令人意識到,這是一部十分鮮活與“當下”的電影。

《好東西》口碑與票房雙豐收

在大銀幕呈現當下並不討巧,尤其是不以“真人故事”爲原型,也不圍繞強情節去展開的都市生活類電影,作品需要在生活里長出來,既不過時,也不流於表面,既能以真情打動你,又要有足夠的魅力留住觀衆(畢竟生活本身大多是灰頭土臉和營養不良的)。邵藝輝顯然很擅長這類創作,第一部電影《愛情神話》和最新的《好東西》,背景都設置在上海,沒有超乎日常生活、工作、情感以外的戲劇化情節,《愛情神話》中有男二號老烏的“愛情奇遇”這條線作爲神秘和詩意的映照,而在《好東西》裡,人物張力和情感流動幾乎全靠明快和密集的對白來完成,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更直接與充沛的表達,同時身兼編劇和導演的邵藝輝以女性視角爲絕對主體去展開真實的當下生活:

它似乎和我們的生活有很多不一樣,但是又“太真實了”。可以說,這部國產電影在定義一種我們當下的電影語言。

是的,我們看到一種很新的“真實”。

《好東西》是以一種輕巧、調侃但誠懇的方式,直接越過二元對立敘事,去連接涌動在生活表層之下的真實情感。故事的主角是三位不同年齡的“滬漂”女性,一位剛從調查記者轉行做公衆號編輯的單親媽媽王鐵梅,一位樂隊主唱、“清醒的戀愛腦”小葉,還有一位是王鐵梅的女兒、9歲的“小孩姐”王茉莉。剛搬完家的鐵梅在夜間搭救了被陌生男人尾隨的鄰居小葉,兩人就此結識,這是主角們生活展開交織的起點,也是她們日後彼此搭救的起點(影片的結尾處致謝了這個情節的真實來源,是博主“張春酷酷酷”2022年在微博上分享的真實經歷)。

電影海報

電影劇照

幾乎每個女性看到它都會心領神會,小葉所表現出來的慌張無措、自我責備、被另一位女性搭救後的感激,被真實地展現出來,在女性導演的鏡頭下,“尾隨”沒有被當作狗血或虐女情節的一環,危機隨處可見、在幾分鐘內解除後生活又迅速向前運轉,一如我們真實的生活。

整個故事中主角之間情誼的發展,都是以這些紮實的細節推動起來的。小葉在父親家暴母親的環境中長大,從小被教育要爲月經感到羞恥,成長過程中被言情小說毒害,當遇到海王時,她“渴望被誇被愛”的系統被激活,陷入迷戀。鐵梅在整個過程中給予了小葉真誠的陪伴,既直接地表達出“你這麼好”和“這個男人不值得你愛”,又對小葉身陷不健康的情感關係作出了理解,沒有因此輕視/仇視她。茉莉則一遍遍告訴小葉“你的眼睛很大很亮”“長大後成爲你這樣也很好”。

當茉莉被教導“打鼓的時候應該叉開雙腿坐着”,她提出疑問“女孩應該怎麼打鼓?”小葉告訴她“你怎麼打鼓,女孩就怎麼打鼓”。

當鐵梅在公衆號平臺以自己經歷爲原型寫出單親媽媽的生活,得到了無數的攻擊,被罵成噁心的、不合格的母親時,小葉沒有安慰她“已經很好了”,而是更進一步地站在她這邊,“爲什麼一定要好呢”,質疑是誰在定義好的標準,定義遊戲規則。

王鐵梅(宋佳 飾)

小葉(鍾楚曦 飾)

王茉莉(曾慕梅 飾)

她們看待對方的眼光本質上是平等而有愛的,不同年齡的女性們在生活中彼此理解、相互照顧,構建出一種新型的母系家庭關係,這種關係本身就是對二元對立結構的刺破。導演並沒有按照傳統模式將鐵梅和小葉設置成鏡像人物或對照組,她們既不需要相互爭奪(比如說異性的愛或資源),也不需要以對方不同的成長軌跡作爲人生參照(比如說一個還愛男人一個再也不愛男人),鐵梅、小葉、茉莉都在對方身上照鏡子,但這個鏡子帶着女性主體意識、帶着母系社區關係的濾鏡,因此這種相互映照、補足、啓發和託舉的關係,穿越了年齡差(也即是時代差),讓茉莉作爲小女孩的原始生命力照射到小葉和鐵梅身上,也讓“將一個更好的世界交給妹妹們”(上野千鶴子在書中所言),成爲小葉和鐵梅“做出榜樣”、離開舊遊戲的動力。而這所呈現的,恰恰是最屬於當下的一種女性互助情感,在迴應電影中關於月經羞恥的話題時,一位網友留言說:“只有女性理解這種感受,如果有女孩子向我借衛生巾,哪怕是我最討厭的女生,我也會立刻爲她去買。”

這些是“社會議題”“觀念輸出”嗎?或許是,但這些更是世界上數億人每日所經歷的真實生活與情感。與此同時,它們卻在長久的舊敘事語言的壟斷下,極少有機會被呈現在公衆屏幕上。

除了這一層的真實之外,《好東西》還以一種可貴的方式,向我們展現了真正當下的敘事語言。《好東西》中的人物對話,帶給觀衆的體驗非常獨特,一方面你能下意識地感覺到“我們好像不會在生活中這樣講話”,有些臺詞甚至有些書面化,但另一方面,你又不覺得失真,甚至完全可以代入對話。

這和對話本身的喜劇功力當然是分不開的,好的喜劇自帶一種解構功能,臺詞的幽默、犀利、反轉,讓人物在對話中不斷地戳破真相,直接抵達情感深處。但不止於此,邵藝輝似乎在呈現一種更精準的“心理真實”,電影沒有費力用“日常口語”去轉譯“網絡/書面表達”,而是融合了它們。我們分明已經無法割裂日常口語表達的自我和互聯網上打字交流時的自我,以及(對很多女性來說),閱讀吸收那些優秀女性主義作品時的自我。

當我們感受《好東西》中的高密度臺詞時,能夠感受到電影人物的真實態度,這也是創作者清晰的態度,不需要去自證,也不需要去從零開始教導,而是紮根於當下的真實感受,去銳利地表達。正如葉芝在《瑪瑙的切割》中所說的:“唯有不去教導,不去呼號,不去迎合,不去解釋的事物,纔會所向披靡。”

電影劇照

電影海報

那麼,在戳破真相、覺醒之後呢?

邵藝輝在電影宣傳和媒體採訪中提到,很多電影呈現了女性覺醒的過程,但已經覺醒了的女性故事卻很少,而她更想拍“覺醒了之後我們如何生活”,因爲這就是我們正在面對的生活。

於是在《好東西》中,我們看到了在這個以女性爲主導、爲“第一性”的世界中的一些理想化的設定,像一種更進一步的輕盈討論,比如王茉莉所在的“藝輝實驗小學”,女老師溫柔堅定地保護着茉莉的才華,反對舉報風氣等等,而最“夢幻”的設定可能是電影中前夫和小馬兩位男性角色。

前夫(趙又廷 飾)

小馬(章宇 飾)

導演以幽默的方式呈現了想要以學習女權、成爲“女權表演藝術家”來提升魅力吸引女性的前夫,以及和“父權”決裂、試圖拒絕綁架獲得相對自由的小馬。他們承擔了很多反差和滑稽的戲份,但仍然是可愛的,尤其是,如果拿他們和傳統“男性敘事”中的女性角色進行對比,他們不是推進情節的工具人或是用以觀賞/攻擊的花瓶/丑角,他們表現出了自己的困境和思考,也在與主角的情感互動中發生了變化。

導演邵藝輝與主演宋佳

導演似乎以犀利但放鬆的喜劇方式,讓我們看到在女性覺醒之後,在舊的秩序逐漸崩塌、新的秩序還未完全建立的階段,女性和男性都還在進行着自我調適。在看到未來的momo們建立新遊戲的過程中,我們正在從舊的遊戲中掙脫,以生活中每一次思考、行動與表達,向世界發出新的矯正信號,它必然伴隨着痛苦、擰巴和不完美,如小葉對鐵梅說的,“也不需要完美”。而真誠地看到與理解這一切,使得我們更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