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獲諾貝爾文學獎,韓國文學會更火嗎?

“韓江是誰?”

備受關注的2024諾貝爾文學獎塵埃落定後,很多人第一時間在搜索欄敲下這個問題。每一屆諾獎公佈,都是作家“出圈”的契機,從文學走向更開闊的社會視野,更多文學讀者之外的人們會捧起書,文字背後的作者也註定將面對更多的關注和討論。

而熟悉韓國文學的讀者,對於韓江的名字一定不會陌生。現任韓國藝術大學文藝創作系教授的韓江,是韓國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2016年,她寫於2004年的舊作《素食者》獲得國際布克獎,從此將其引入國際文學的視野,也讓我們開始熟悉鄰國的這位女作家。

韓江。(圖/Nobel Prize Outreach)

雖然有着接近的東亞根基,但是華語世界對於韓國的文學作品一直很陌生,直到女性主義思潮的興起,韓國的女性文學才備受關注。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副院長崔一認爲,韓國文學一直以來傾向於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換言之“不夠大氣”。

然而韓江的作品,卻做到了將宏大歷史與個體故事相結合。

出生於1970年的韓江來自一個文學之家,她的父親韓勝源是韓國著名作家,兩位哥哥也都是小說家。在書海中成長,她認爲這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不過也如她所說“文學是一條必須以非常個人的方式才能踏上的路”,從她的作品中也能看出,她的寫作是個人的。

以她兩年前出版的作品《白》爲例,是一場頗具實驗性質的寫作,通過選取63個與“白”相關的事物,探討人的生與死。

《白》

[韓國] 韓江 著 / 陳允然繪,胡椒筒 譯

磨鐵圖書 | 四川文藝出版社,2022-9

未被玷污的“白”

2014年8月,因受到熟識的翻譯家邀請,韓江與十四歲的兒子登上飛機,前往波蘭的首都華沙。一個月後,她漸漸習慣了在異鄉的生活。當韓江走在瓦津基宮的林蔭路上,構思自己的作品《白》時,一段關於母親的歷史閃爍起來。

1966年的秋天,她母親二十三歲那年,生下了一個七個月大的早產兒。在這個不幸的早產兒離世的兩個小時內,韓江的母親一直低聲說着:“一定要活下去。”

此刻韓江身處的城市也曾遭遇一場關於生死的劫難。二戰期間,希特勒下令毀滅華沙,因此這座城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建築都曾被摧毀,廢墟如同皚皚白雪,無邊無際。而如今城市重建,這段歷史被放進華沙抗爭博物館。

一段人類歷史上關於生死的集體記憶,與個體面臨的生死碎片遙遙相望。

(圖/《鋼琴家》)

當城市被摧毀,在廢墟之上,人們終將重建、復生,並繼續下去。而韓江意識到,那個早逝的嬰兒是自己的姐姐,而自己正是姐姐的續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成爲了姐姐的另一種生存形態。

只存在於這個世上兩小時的姐姐,在韓江的筆下,是如同半月糕一樣純白無瑕的嬰兒,“幼嫩的哺乳類中最幼嫩的動物,像半月糕一樣白皙、美麗的孩子。那是一個我在她死去的地方出生、長大的故事。”

白色在韓語中分別指向兩個詞,一個是顏色,另一個滲透着生與死。

韓江感受到純潔無瑕的白色指向了生命的珍貴和堅韌,比如堅硬的白色骨頭、粗糲的鹽、茫茫大雪、月光,甚至白色的牀單和被子,它們彷彿在說:“你是珍貴的人,你的睡眠是純淨的,你活着並非一件慚愧的事。”

(圖/unsplash)

爲何是姐姐死去,爲何是自己活下來?韓江感覺自己彷彿是活在一場死亡的廢墟之上。如果當時父母住在城裡,能夠及時用救護車把姐姐送到醫院,那麼她就能存活下來。

在與自己活下來的這一事實交戰之間,她漸漸明白到好好活下去是唯一答案。

如同僥倖逃脫死亡的倖存者,如同在二戰中差點被完全摧毀的城市,要在死亡的廢墟之上,珍視活着的分分秒秒,將傷痛內化爲骨血,讓死亡的幽靈化爲白色的光芒。

(圖/紀錄片《風之電話亭》)

“我必須相信我們內心沒有破碎的、沒有被玷污的、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被破壞的那一部分。我只能去相信。”

人類世界,還有尊嚴和光亮

2016年,世界三大文學獎之一國際布克獎首次頒獎給單部作品,這一桂冠最終被韓國作家韓江的小說《素食者》拿下。

《素食者》

[韓國] 韓江 著,胡椒筒 譯

磨鐵圖書 | 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9

除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作品《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的代表作《水死》、中國知名作家閻連科的《四書》,候選名單裡還有同爲女性題材、在全球大火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終曲《失蹤的孩子》。

作爲第一位獲得國際布克獎的亞洲作家,法國文壇領軍人勒克萊齊奧在那時就評價韓江爲“極有可能成爲韓國當代作家斬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人選”。她的獲獎作品《素食者》極其特別地構思了一個女性用變爲植物的方式反抗社會的陰翳。

韓江的書寫直接而暴烈,隱喻又尖銳地指出女性受到的壓迫:“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

(圖/unsplash)

但韓江也在接受採訪時表明,雖然這個故事有女性主義的層面,但其重點關注的仍是“抵抗人類暴力”的主題,思考的是根本性問題,“我想把自己的感覺、身體和生命都借給我筆下的角色們。驅動我寫作的,就是我心裡關於人性、生活和世界的根本問題”。

在布克文學獎頒獎典禮的致辭上,韓江說自己經常思考,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麼程度。

在她的另一篇長篇小說《少年來了》中,也體現了韓江懷抱着對人類的暴力的思考、對生命的思考,最終,她以“活下去”作爲最後的出口。

韓江所經歷的生活讓她思考,除了黑暗與絕望,人類的生命還有尊嚴與亮光。她意識到,當爲了保有人類的尊嚴時,“拒絕(一些看起來不算好的結局)”並不是其中唯一的方式,我們也有張開雙臂去“擁抱”的時候。

寧靜被風暴打破,風暴又總是會帶來寧靜。(圖/《白鯨記》(1956))

2022年的《白》是一部極具個人色彩的散文詩化的輕小說,在對生命中白色的事物的列舉中,在感官的碰撞中,她的文字導向了帶有微微曙光的色彩上。

這種文字導向其實一以貫之地存在於她的思路中。韓江曾在2015年接受關於《少年來了》的採訪時提到, “潔淨的白雪以不可抵擋之勢灑落覆蓋我們整個世界,隨後又悄然消失,雪的這種形象在我的內心和靈魂是交疊在一起的”。

“女性的聲音還是被隱藏”

雖然韓江的寫作並未刻意聚焦於女性,但是毫無疑問,她的作品中依然展現了讓讀者感到共鳴的女性經驗和女性視角。

比如,生產是女性身體專屬的體驗。

羊水破了,陣痛,剪斷臍帶,然後一個沾有血跡的小生命就此誕生。韓江在《白》對母親生產的描寫,是女性書寫的獨特視角。

“由於浮腫得厲害,女人很難睜開眼睛,全身每一個關節和腫脹的手指都刺痛難忍。忽然間,女人感到胸部脹得發痛,她坐起身來,笨手笨腳地擠起了奶水。最初是稀的、淡黃色的奶水,之後才流出了白色的奶水。”

(圖/《產科醫生鴻鳥》 )

在女性書寫踊躍出現的今天,人們廣泛探討女性寫作應該是何樣的。

一方面,女性寫作者的書寫將更多的女性經驗引入人們的視野,關於月經、懷孕、生產,這些曾經被視爲羞恥或少數的體驗得以被更多人看到。

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爲,女性寫作不應侷限於性別,而應突破性別,伍爾夫就曾說“任何寫作者,念念不忘自己的性別,都是致命的”。

(圖/《成爲簡·奧斯汀》)

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曾着力於寫作歷史小說,原因就在於不想被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籤。

在她看來,女作家的標籤侷限了她的寫作範圍,人們對於女性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有固定的想象,而她就要寫一些人們認爲屬於男作家書寫的領域。即便如此,女性視角也是無法抹去的,曼特爾在書寫王室歷史時,就寫出了生育對王室女性的影響。

從這個角度來說,女性書寫是無法抹去的標籤,但這恰恰代表了少有人踏足的多元視角,代表了更豐富的發聲。也因此,所有的女性書寫,都是值得被鼓勵的。

(圖/《82年生的金智英》)

近年來,韓國女性文學在國內引發關注,《82年生的金智英》《給賢南哥的信》《請照顧好我媽媽》等作品,均是出自具有個體性的女性經驗和感受而書寫的內容,而這種個體感受卻引發了廣泛共鳴,許多讀者也被《素食者》中塑造的姐妹關係深深吸引。

究其原因,還是對於女性個體經驗的書寫依然太少。

韓江也表示:“20世紀90年代,韓國曾經有過一陣女性主義的風潮,而到了今天,‘女性主義’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一個過時的稱謂。有很多韓國的女性在職場大獲成功,但要到達性別的真正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今天的韓國、亞洲甚至全世界,女性的聲音還是經常被隱藏。”

也唯有書寫能夠改變。從這種意義上而言,諾貝爾文學獎對於韓江、對於韓國文學、對於女性書寫,都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起點。

1. 張璐詩《“爲何這種叫做良心的東西如此刺痛我?”丨專訪國際布克獎得主韓江》

2. 孫若茜《困境未曾改變:一個普通韓國女人的叛逆》

3. 林小文《韓江:以詩意探討人類悲劇》

作者 利拉

編輯 張文曦

題圖 IC ph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