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看世界》俄羅斯離蘇聯愈來愈近(李宗倫)

1993年,「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標語又出現在莫斯科街頭。(圖/海外看世界)

「一切權力歸蘇維埃」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句革命箴言。它是1917年十月革命的標誌性口號,誰也沒想到,76年後的1993年,這個口號又一次在俄羅斯大地響起。1993年10月4日,我親歷了「炮打白宮」事件。蘇聯解體剛剛2年,俄羅斯就發生了一次巨大的政治危機。我親歷了在莫斯科市中心坦克大炮的轟鳴,親眼看到人們又一次舉起「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紅色橫幅。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成爲唯一繼承蘇聯大部分遺產的獨立國家。蘇聯的那一套不能用了,新的政治架構還沒有建立。俄羅斯究竟以什麼體制建國?當時在俄羅斯聯邦內部分歧很大。

此時曾是葉爾辛盟友的魯茨科伊任副總統,哈斯布拉托夫任俄羅斯「最高蘇維埃」主席。蘇維埃這個詞翻譯成中文就是「人民代表大會」或「議會」的意思。在「8.19事件」中,葉爾辛與魯茨科伊、哈斯布拉托夫三人組成鐵三角,共同阻止了「緊急狀態委員會」保住蘇聯的企圖。在解體蘇聯的問題上,他們是同路人。「8.19事件」結束後,俄羅斯聯邦總統葉爾辛兼任總理。在「國體」的設計上,三個人產生嚴重分歧。葉爾辛主張徹底把原蘇聯的國家體制連根刨掉,建立一個純西方式的總統制國家。而哈斯布托拉夫和魯茨科伊想建立一個議會制憲法制國家,也就是「一切權力歸蘇維埃」(議會)。這一主張得到了原蘇聯的擁護者,葉爾辛的反對者,特別是老布爾什維克的支持。事情的發展使昔日的盟友變成了政治對手。

1992年12月召開的俄羅斯聯邦第七次人民代表大會上,哈斯布拉托夫公開要求限制總統的權力,提出「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議案。葉爾辛當然不會任聽宰割,表示要進行全民公投,因爲葉爾辛對當時的民衆支持率還是很有把握的,但公投沒能如期舉行。1993年3月,葉爾辛與哈斯布托拉夫、魯茨科伊的矛盾更加不可調和。所以只有以「全民公投」來決定勝負。不出所料,葉爾辛得到民衆的廣泛支持。1993年9月21日,葉爾辛乘勝追擊,頒佈總統令,宣佈解散最高蘇維埃並進行議會選舉。作爲反擊,最高蘇維埃以「違憲」爲名解除葉爾辛的總統職務,由副總統魯茨科伊暫時代理總統。總統要解散議會,議會要罷免總統。「府院之爭」劍拔弩張,逐步進入白熱化。儘管至今很多人並不認爲,這是俄羅斯人要恢復蘇聯的鬥爭,但從客觀效果看,這是一次挑戰葉爾辛徹底搞垮蘇聯的嘗試。「蘇維埃」這個詞,對於許多懷念蘇聯的人,聽起來還是很舒服的。

最終,「府院之爭」的矛盾不斷激化,終於演變成用大炮當裁判了。葉爾辛首先下令軍警包圍議會所在地「白宮」,並將白宮的水電和通信全部切斷。軍人出身的副總統魯茨科伊針鋒相對,與哈斯布拉托夫以「白宮」(俄聯邦議會大樓,現爲俄羅斯聯邦政府大樓)爲據點,聚集了大量的支持者和幾百名哥薩克軍人。他們向保衛白宮的支持者發放武器,與克里姆林宮分庭抗禮,在白宮外圍與葉爾辛一方的武裝人員形成對峙。當時莫斯科大街上也出現了騷亂,反葉爾辛的羣衆涌上街頭,高喊「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口號,與軍警發生了衝突。我親眼看到,示威羣衆乘着卡車,打着紅旗呼嘯而過。後來演變成打砸搶,我住的那條街許多小商亭被推翻,玻璃被砸碎,商品被哄搶。甚至聽到了零星的槍聲。以至於我的房東說,不要在窗口露頭,免得被流彈傷到。

事件很快升級,反對派的暴徒(一說是葉爾辛派人冒充,以嫁禍於人)開着用卡車改裝的裝甲車,撞碎了國家電視臺「奧斯坦丁諾」的玻璃大門,以至於正在播送的節目突然變成了滿屏的「雪花」。10月3日,「蘇維埃」一方的支持者最先衝破了軍警在「白宮」層層包圍圈,宣稱解除了包圍。另一批「蘇維埃」的支持者,則佔領了莫斯科市政府大樓和廣播公司,葉爾辛只剩下克林姆林宮這個最後的堡壘。哈斯布拉托夫要求「蘇維埃」的支持者乘勝追擊,進攻和佔領克林姆林宮,把葉爾辛趕下臺。如果真的佔領了克林姆林宮,那將是俄羅斯第二次「十月革命」。但葉爾辛依然掌握着軍隊,到了10月3日,形勢趨於白熱化,葉爾辛發表電視講話,認爲形勢的發展已從「動亂」演變成「暴亂」,並對抗議者發出最後通牒:10月4日下午2:00,必須無條件投降,撤出「白宮」,否則武力解決。在「白宮」對面的大橋上,手持盾牌的軍警把圍觀的羣衆攔在橋的一側,橋上有四輛坦克嚴陣以待,炮口直指白宮。

我看到有一個高高車載的升降平臺,上面幾部攝像機全程記錄着這個歷史時刻,時間在一秒一秒的流逝,記者像轉播體育比賽一樣解說着現場的實況。

白宮對面大橋上的坦克嚴陣以待。(圖/海外看世界)

「現在是1;45分,我們看到總統的談判代表走出了白宮,看樣子談判失敗……」「現在是1;55分,離最後期限只有5分鐘,我們看到坦克手要做好射擊準備,白宮還是一片靜默……」

「現在是1:58分,總統真的會下令開炮嗎?……」

副總統魯茨科伊與軍警對峙。(圖/海外看世界)

全國都在電視屏幕前屏住呼吸,炮聲準時在2:00響起,4輛坦克的大炮齊射,燃燒彈準確的射入大樓7層中間的幾個房間,那裡應該是哈斯布托拉夫和魯茨科伊的辦公室所在地。火焰和黑煙從窗口竄出,全俄羅斯都驚呆了,電視臺的記者也停止瞭解說,大炮的回聲很快被長時間的死寂所代替。我記得火舌和黑煙在無聲的肆虐,以至於白宮的上半部分都變成了黑色。沒過多久,窗口就搖起了白旗。可我感覺到,這是一段時間,空氣,聲音和知覺都凝固和消逝的漫長的瞬間。當一切恢復正常後,消防車緊急滅火,魯茨科伊、哈斯布拉托夫衣冠楚楚的走了出來,呢子大衣搭在臂彎上,風度翩翩的走向預備好的麪包車,好像不像是敗軍之將,倒像是參加什麼隆重的活動似的。一場「府院之爭」就這樣以「俄羅斯的方式」結束了。

在「十月事件」中死亡人數是約200人,受傷達到上千人。但最後俄羅斯官方給出的數據是死亡157人,受傷384人。第二天,莫斯科各大報刊頭條刊登了這個消息,冠以醒目的大標題-「白宮變成了黑宮」,並用黑色的邊框刊登了所有犧牲者的姓名。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白宮的嗆人的硝煙味卻久久沒有消散。

白宮變成了黑宮。(圖/海外看世界)

白宮前面的死難者照片。(圖/海外看世界)

(圖/海外看世界)

「他們爲祖國而戰」—1993年10月5日莫斯科報刊頭版。(圖/海外看世界)

葉爾辛「炮打白宮」事件,表面上是總統與議會圍繞新憲法制定而產生激化衝突,實際上是俄羅斯獨立之初,對國家體制設計的激烈矛盾而造成的內部鬥爭。「炮打白宮」事件說到底就是原蘇聯的擁護者與西方自由派的一場較量。最終以「擁蘇派」失敗而告終。這是由於當時許多俄羅斯人對西方抱有幻想 葉爾辛得到民衆的廣泛擁護,更重要的是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對葉爾辛的堅決支持。因爲葉爾辛是西方選擇的最理想代理人,美國還想借葉爾辛進一步瓦解俄羅斯。在大城市繁華的市中心,用坦克炮的燃燒彈解決政治問題,這在世界上也是極爲罕見的,恐怕只有俄羅斯纔會採用的極端的方式,同時也說明鬥爭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葉爾辛選擇「炮打白宮」也是被迫所爲。如果哈斯托布拉夫與魯茨科伊勝利,葉爾辛必然要下臺。而葉爾辛下臺的結局只有一個:進監獄。因爲很多有深厚蘇聯情結的俄羅斯人對葉爾辛恨之入骨,還有俄共也要對葉爾辛進行清算,追究他解體蘇聯的責任,讓這個扼殺蘇聯的劊子手死無葬身之地。當然,歷史沒有「如果」,只有冷冰冰的現實。「炮打白宮」事件後,葉爾辛隨即解散各級地方的「蘇維埃」,把「人民代表大會」更名爲沙俄時期的「國家杜馬」。1993年12月舉行俄羅斯杜馬選舉,同時通過了以總統制爲核心的《俄羅斯聯邦新憲法》,並規定國家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三權分立制衡,但俄羅斯總統擁有超級廣泛的權力。實際上成爲一種以總統「主導」三權分立的體制-總統集權制。

「炮打白宮事件的另外兩位主角的命運又是如何呢?葉爾辛並沒有把他的手下敗將置於死地,或流放國外。這一點,葉爾辛比斯大林對待托洛斯基要人道得多。在如何對待自己的「政敵」的問題上,葉爾辛給他的接班人樹立了榜樣。亞歷山大•弗拉基米羅維奇•魯茨科伊這位俄羅斯歷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擔任俄羅斯聯邦副總統職務的人,後來當選爲庫爾斯克州的州長;而俄羅斯政治家、科學家,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俄羅斯聯邦最高蘇維埃的最後一任主席,魯斯蘭• 哈斯布拉托夫,後來成爲車臣「哈斯布拉托夫教授維和任務」的組織者,一直爲俄羅斯與車臣之間的談判效力。自1994年以來,他擔任普列漢諾夫俄羅斯經濟大學世界經濟系主任。也許,這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1993年發生的「府院之爭」的風波,其深層的原因是,「後蘇聯公民」對葉爾辛的不滿的一次總爆發,是一次原蘇聯的擁護者與西方自由派的一場較量,是俄羅斯人民爲挽救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僅有的一點尊嚴的抗爭。「一切權力歸蘇維埃」的口號讓人找回來一種再次攻打冬宮的感覺,蘇聯人民不會容忍葉爾辛把一個幾代人辛辛苦苦用血汗和犧牲建立起來的蘇聯,就這樣向西方不戰而降,舉起白旗。「炮打白宮」事件,實際上是蘇聯解體以後的一場打到葉爾辛,恢復蘇聯體制的鬥爭。雖然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但此後,俄羅斯「民主自由派」越來越被覺醒的俄羅斯人民所拋棄。相反,以恢復蘇聯大國雄風爲目的的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還有以恢復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爲宗旨的「俄羅斯共產黨」,得到越來越多的擁護。兩黨一直是俄羅斯國家杜馬裡面席位最多,佔據絕對主導地位的政黨,也是俄羅斯主流民意的所在。俄羅斯人對前蘇聯的懷念在這次俄烏戰爭中到達了高點。我的一位俄羅斯朋友說:只有蘇聯的實力和體量才能與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相抗衡。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經常路過「白宮」。每當我看到這座潔白的建築時,眼前總會出現1993年10月的滾滾黑煙。「炮打白宮」事件,使我第一次深刻的感覺到俄羅斯人對於前蘇聯的感情和恢復蘇聯大國雄風的願望。30年過去了,俄羅斯經歷了太多的艱難和曲折,也經過了各種嘗試和改革。俄羅斯人經過30年的沉澱和思考,我感覺到,那個曾經的「蘇聯」,在俄羅斯人心中的份量是越來越重了,俄羅斯離「蘇聯」越來越近了。(作者爲莫斯科中俄文化交流中心主席)

(本文來源《海外看世界》,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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