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英偉達”分道揚鑣

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王夏 郭美婷

11月底,亞洲半導體界的熱詞依舊是英偉達。

前幾日黃仁勳現身中國香港,獲頒香港科技大學工程學榮譽博士。11月25日,商務部國際貿易談判代表(正部長級)兼副部長王受文在京會見英偉達公司執行副總裁普瑞(Jay Puri),會上普瑞表示,英偉達視中國爲重要市場。

人工智能浪潮下,英偉達(NVDA.O)成了科技界不可忽視的錨點。在爆發式增長的需求影響下,這家公司躍升爲全球加速運算領域的先驅,推動人工智能長足發展,甚至將重構全球各個行業。

事實上,在人工智能這條賽道上,從來不止英偉達一個賣鏟人,在中國——這個被英偉達視爲重要市場的土地上其實也誕生過一批被冠以“中國英偉達”名號的企業。

在2019年前,在當時活躍資本支持下,一批來自英偉達、AMD、華爲海思等芯片巨頭的資深技術人才相繼下場創業。不同背景、經歷的創始團隊賦予企業不同的底色,進而體現在它們技術路徑、應用場景和商業模式等的選擇上;相同的是,它們追逐着英偉達的腳步,試圖從AI浪潮中分走一杯羹。

“國產英偉達”經過幾年曆練,也開始分道揚鑣。有的開始衝擊上市,也有玩家遭到資本的拋棄,不得不裁員、停業從市場上消失。

在香港科技大學學位頒授典禮上,黃仁勳在演講中感嘆: “人工智能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技術,整個世界都被重置(reset)了。”

大浪淘沙中,適者生存。屬於國產芯片的技術路徑和運營模式,正在等待市場下一輪的檢驗。

“國產英偉達”的誕生

當國內第一批公司進入AI芯片領域時,英偉達還只是“遊戲顯卡”的代名詞。

2016年,寒武紀(688256.SH)成立,前身是中科院計算所2008年組建的“探索處理器架構與AI的交叉領域”10人學術團隊。

“我們剛開始做人工智能(AI)芯片這個方向的時候,AI芯片其實一點都不熱——首先,AI不熱;給AI做一個專門的芯片,就更不熱。”寒武紀創始人、首席執行官陳天石曾不無感慨地談道。

但即便如此,寒武紀在創立之初還是吃到了第一波AI紅利。2016年,谷歌的AlphaGo一戰成名,AI颶風席捲全球。

第二年,寒武紀的芯片被用在了華爲主打“AI化體驗”的Mate10上。據瞭解,Mate10內置芯片麒麟970,搭載的正是寒武紀1A處理器。

2020年,寒武紀正式敲鐘上市,號稱國內“AI芯片第一股”。同年二季度,英偉達宣佈數據中心業務收入17.5億美元,首次超越了圖形顯卡業務,成爲英偉達的最大主營業務來源。

這一年前後,國內掀起了一股AI芯片投資熱,芯片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涌現,如燧原科技、摩爾線程、壁仞科技、象帝先科技等都在那個時期創立。

燧原科技的故事始於兩位老同事的攜手創業。趙立東和張亞林在AMD共事5年,後趙立東加入紫光集團,主導半導體投資相關工作。兩人在2018年會合,共同創立了燧原科技。

壁仞科技創始人張文早年間是華爾街泛美亞市場資深投資人,曾先後擔任過映瑞光電科技公司和商湯科技的高管。創始人是投資人的背景也讓壁仞科技有了融資優勢。從2019年9月9日壁仞科技註冊成立到2021年3月完成B輪融資,壁仞科技在18個月內累計融資額超47億元人民幣,創下了國內芯片創業公司的融資紀錄。

摩爾線程是這幾家公司中離英偉達最近的。創始人張建中曾在英偉達擔任全球副總裁和中國區總經理。期間,他帶領團隊成功開拓並建立了GPU在中國的完整生態系統。CTO張鈺勃也曾在英偉達工作。

幾乎每一家沾染“國產英偉達”光環的芯片公司,當時似乎都拿得出媲美英偉達排名前幾的芯片的產品。如寒武紀的智能芯片思元590、摩爾線程的GPU芯片“春曉”、壁仞科技的通用GPU芯片BR100系列,燧原科技的雲端AI訓練芯片“邃思2.0”,以及象帝先科技的“天鈞一號”GPU等。

在生成式AI爆發前夜,疊加國際上的貿易摩擦和技術封鎖,英偉達的GPU變得“一芯難求”,這些GPU相關企業因而獲得“國產英偉達”的美名,也被承載了國產芯片的某種希望。

但時至今日,部分“國產英偉達”企業與“英偉達”三個字漸行漸遠。

有人歡喜,有人愁

今年8月底,象帝先科技傳出大規模裁員消息時,燧原科技正同中金公司簽署上市輔導協議,正式啓動A股IPO進程,衝擊“AI芯片第二股”。

雖然象帝先科技隨後在9月1日晚間發佈澄清公告稱,當前國產GPU的發展尚未完全達到公司預期,面臨一定的市場調整壓力,公司並未採取解散或清算的措施。

但公告還是確認了象帝先科技在調整團隊的事實。公告稱,象帝先正在進行組織結構和人員配置的優化。這包括對部分團隊成員的調整,以降低運營成本並提高效率。象帝先將繼續保留並強化公司的核心研發及運營團隊,確保公司在GPU領域的持續創新和競爭力。

針對融資問題,象帝先表示正在積極與潛在投資者進行深入溝通,全力尋找外部融資機會。

事實上,危機可能爆發於更早之前。今年4月,象帝先科技剛剛拿到2024年度重慶市“獨角獸企業”稱號。唐志敏在同月的一場會議上表示,2023年因故未發放的年終獎都將會轉換成期權。至於期權轉換的規則制定則需要走股東大會。

當時唐志敏表示“目前都在走流程。”但截至發稿,有象帝先員工向時代週報記者表示,還沒等到那份期權轉換協議。

5月,象帝先科技第一輪裁員在一場全員閉麥的會議中宣告完成。“公司通知裁員後就要求籤一份協議,沒得談,拒籤的員工最後也被取消工作權限,取消公司門禁,最後不得已被解除了勞動合同。”前象帝先科技員工小田(化名)告訴時代週報記者。

然而,裁員也僅僅是冰山一角。象帝先科技的深層困境可能在於,無法吸引到新的投資者,資金鍊斷裂。

據天眼查,象帝先科技在2020年完成天使輪融資,2022年完成A輪,2023年接連完成A+輪和B輪融資,到今年5月進行了B+輪融資。象帝先科技4年共融資5次,不過均未公佈交易金額。

有消息稱,2023年時,象帝先公司曾按照120億元的投前估值尋求融資未果,後降至80億元估值,仍未尋求到新的資金輸血。

有相關人士告訴時代週報記者,象帝先與投資方簽訂的對賭協議和無法回籠的資金,或許共同將象帝先推向了困局。據媒體報道,在一場內部會議上唐志敏解釋稱,公司和投資股東簽訂對賭協議,公司在協議中承諾B輪融資規模要達到5億元。如今目標未達成,投資股東發起了訴訟並凍結了資產。

“與投資機構的對賭只是壓塌象帝先的最後一根稻草。根本原因是象帝先現金流吃緊,缺少足夠的資金支持研發。”一名半導體行業專家向時代週報記者分析。

在時代週報記者獲得的一份文件中,唐志敏告訴員工們需要“克服困難”,理由是B0芯片量產導致生產性投入增加,公司的資金週轉面臨着巨大壓力。B0是該公司繼對標英偉達的“天鈞一號”GPU後立項的GPU芯片項目 ,於2022年2月立項,並在次年2月流片。

“坦率地說,目前國產GPU的銷售遠不如英偉達。”前述半導體行業專家提到,國產GPU每年動輒要支出5-10億的研發費用,在目前一級市場資金不足的情況下,想恢復往日的研發狀態需要做出很大努力。

目前,象帝先和其法人唐志敏已經收到了兩份限高令。時代週報記者從多個獨立信源獲知,有多個象帝先員工選擇個人或集體的勞動仲裁,部分能夠接受公司開出的條件的員工,已經拿到了賠款。

“有一些同事在仲裁前的調解階段就和公司達成了協議,放棄2023年的年終,同時接受打了7折的裁員賠償。”小田承認,這不是最完美的結果。

關於象帝先目前的相關情況,時代週報記者也通過郵件聯繫公司,但截至發稿並未收到公司回覆。

與象帝先不同,也有不少企業開始慢慢走上正軌。

在燧原科技啓動A股IPO後,9月12日,據中國證監會官網顯示,壁仞科技也公佈“首次公開發行股票並上市輔導備案報告”,擬首次公開發行股票並上市,即啓動科創板IPO上市輔導。

緊接着,11月13日,摩爾線程在北京證監局辦理輔導備案登記,正式啓動A股上市進程,輔導機構爲中信證券股份有限公司。這是今年第三家公開IPO計劃的國產芯片廠商。

而“AI芯片第一股”寒武紀雖然目前還在虧損,但近日獲資金青睞,股價拉昇,截至11月29日收盤,寒武紀股價爲561元/股,已成爲A股第二高價股,市值僅次於茅臺(600519.SH)1525.74元/股。

三座大山

無論是象帝先的調整還是燧原科技和摩爾線程的融資,都說明了AI芯片是一個非常燒錢的行業。

以英偉達爲例,2023年英偉達研發投入是616億元,而今年前三季度研發費用已追加至654億元,比去年同期的446億元同比增長47%。

而對於上市的寒武紀而言,2024年前三季度的研發費用甚至是2倍於整體營收。2024年前三季度寒武紀研發費用2.12億元,營收才1.21億元。

不難看出,同期英偉達的投入甚至是寒武紀的300倍。

(圖源:Wind)

(圖源:Wind)

所以燒錢、續血、融資成爲芯片企業不可或缺的日常,直至企業能正常造血。

比如近期釋出IPO消息的摩爾線程目前已經完成5輪融資。投資方既有深創投、中關村科學城、前海母基金等國有背景投資平臺及政府引導基金;也有字節跳動戰略投資部、小馬智行、騰訊投資等頭部企業投資部門。

而在燧原科技的10輪融資中,騰訊參與了6次,還成爲燧原科技背後的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約20.49。

(AI芯片企業投融資現況 數據來源:時代週報記者據天眼查、互聯網公開資料整理)

但AI芯片從來不是一條“賺快錢”的賽道。

芯片研發週期長、強度大、成本高,意味着真金白銀的投入往往在短期內難以得到回報。換言之,融資並非成功的全部,上市也不會是發展的終點,企業能不能取得成功還在於產品能不能獲得市場的認可。

集邦諮詢資深研究副總經理郭祚榮告訴時代週報記者,芯片企業能否存活,除了受到行業的景氣度影響,也與工藝、定位和產品都息息相關。

以號稱“AI芯片第一股”寒武紀爲例。 寒武紀目前業務覆蓋雲端、邊緣端、終端,提供全品類系列化智能芯片和處理器產品,是同時具備人工智能推理和訓練智能芯片產品的企業,也是國內少數具有先進集成電路工藝(如7nm)下複雜芯片設計經驗的企業之一。

在芯片國產化浪潮下,它可以說是被寄予厚望的需求承接者之一。

但是,要接住生意並不容易。來覓研究院認爲,AI芯片創業的難度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芯片設計、製造上的技術如何更新,如何吸引市場上的客戶以及如何在做好前兩項的情況下保障充足的正現金流。

分叉口,起跑線

對於目前已經獲得融資的企業,更重要的可能是技術突破探索和產品商業化落地進程。

當前不同的頭部廠商專注的賽道也不同。

比如,燧原科技就主要聚焦於AI加速器芯片,包括基於“邃思”的雲端訓練加速卡“雲燧T10”和第一代推理產品“雲燧i10”以及第二代訓練產品“雲燧T20/T21”和推理產品“雲燧i20”,還有配套的“馭算”軟件平臺等等。“燧原有較強的技術積累,專注於高性能計算(HPC)和AI訓練推理場景,這個領域技術壁壘比較高,需求旺盛且市場規模可觀。”IDC亞太區研究總監郭俊麗指出。

不過也有企業嘗試“復刻”英偉達,將眼光投向通用GPU市場。據接近摩爾線程相關人士介紹,摩爾線程目前建立從芯片、板卡、服務器、集羣到軟件的全棧AI智算產品線。市場普遍認爲其是國內僅有能從功能上對標英偉達的國產GPU芯片廠商。

(AI芯片企業產品情況 數據來源:時代週報記者據公司官網整理)

“目前國內的AI芯片,很多時候做的是Al Accelerator(AI加速卡)。”有芯片行業專家告訴時代週報記者。如果一家廠商本身沒有GPU芯片,那大部分時候做的都是依託GPU的“配件”。“本質上來說,AI芯片的功能是幫助GPU實現計算的智能化。”

除了成爲“國產英偉達”,AI芯片廠商還在探索新的路徑。開闢一個差異化競爭的市場,也是一種求生思路。

比如多位採訪對象向時代週報記者提到,邊緣AI是相當有前景的方向。TrendForce集邦諮詢分析師龔明德認爲,目前,摩爾、壁仞和燧原等幾家公司加大了對AI邊緣推理的投入。

在郭俊麗看來,從技術和產品規劃上,國內AI芯片市場玩家最需要關注的就是細分市場,避免過度擴張,形成差異化競爭優勢。在此基礎上,軟硬結合,構建生態系統,在產品研發的同時,注重構建完整的生態系統,包括軟件支持、開發工具鏈和行業合作伙伴的深度綁定。

在當下,AI芯片廠商不僅面臨着自身成長探索的難題,也承受着外部的摩擦壓力。比如寒武紀、摩爾線程、壁仞科技三家公司都位列美國實體清單制裁清單。

在市場方面,郭俊麗提到,中美科技競爭加劇使得中國市場對國產GPU的需求迅速上升。“應該把握住政策紅利,此外,還要加強與資本市場的合作,同時注重與本土科技巨頭、研究機構的合作,藉助外部力量推動技術突破和市場拓展。”

“人工智能打開了一個新的計算時代。”黃仁勳說:“它將影響每一個科學領域,每一個行業。從編程軟件、規則到機器學習,從CPU(中央處理器)上運行的代碼到GPU(圖形處理器)上運行的神經網絡算法。軟件行業正在競相採用機器學習和生成式人工智能算法,硬件行業則在投入數萬億美元對傳統計算設施進行現代化改造。”

舊的技術秩序、商業邏輯甚至整個世界被重置,我們能做的,或許就是擁抱變化,站在新的起跑線上, 奔向不確定性中的下一個穩定性。

本文源自:時代週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