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放逐的影像

聞海攝影田園城市提供)

認識導演聞海是在2016年的夏天,我籌備東海岸大地藝術節期間,友人介紹他來東部走走,與他對談知道他是艾未未邀請拍攝敘利亞難民的導演之一,紀錄伊拉克、敘利亞、希臘等地難民逃亡的現場,也曾到印度達蘭撒拉拍攝記錄達賴喇嘛及其追隨者的流亡生活。我很驚喜他這號人物來到,因爲當時我正在醞釀一場展覽名爲「遷徙、離散、流亡、逃亡」的內容與材料,於是立刻邀請他作一場開放工作室的演講。許多觀衆稱讚「他很人文」,不太像一般中國來的藝術家滔滔不絕的理念,而是一種很細微而高明的覺察與內斂的情感,他有一種清朗的眼神與謙和的表情,在感性中有明晰觀念,這是他很特別的地方。

導演聞海在1996年開始獨立電影創作,他曾說「記住是人類抵抗虛無與死亡的唯一力量 」,又喜歡引用米蘭.昆德拉論述卡夫卡的話「對現實最清晰的凝視和最無拘束的想像力」,他一直保持這個方式探索真實的中國。然而經過許多恐懼與克服之後,他非常厭惡威權國家「對人的否定」,他非用行動表現「對人的肯定」不可,如此獨立紀錄電影創作成爲他一生的工作。

他有許多作品獲得國際電影節的肯定與重要獎項,2010年在威尼斯影展後,曾經深隱寺廟,2013年離開北京移居香港,7年之後正式成爲香港永久居民,接着沒有幾天的功夫,香港實施《港區國安法》,生命與理想再度受挫。來到臺灣,這裡雖然是自由民主之地,卻也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命運如此乖戾,堪爲一部史詩足矣。10年來噩夢難醒的逃命情節,自己的故事終將成爲他要記錄的電影中最頑強的新人格。

導演聞海親自歷經中國紀錄影片從最初被審查,乃至限制、萎縮,這個經歷驅使他走向天涯海角,凝視現實,用「放逐即迴歸」的哲思,開創新生命。2017年後相繼來臺灣發表電影作品,先是在臺北當代藝術館《羅莎的傷口》展覽中特別放映《我們》、《凶年之畔》。其後在臺北光點展出《喧譁的塵土》、《西方此去不遠》、《在流放地》、《喊叫與耳語》、《夢遊》、《凶年之畔》、《我們》等,現場有心人士開始邀請他展出。

去年他在臺灣各大學舉辦放映與映後座談,受到許多年輕人用心的提問與迴響。其後隨即出版《在流放地的影像》15篇影評、訪談與文論,以及《存在的》攝影集,或可稱之爲影像詩。

打開《存在的》攝影集的第一件作品,一張杳無人跡的荒野風景中,有個人綣窩在白色毛毯裡,如此孤獨渺小地躺下,四周大地顯得毫無生息、麻木不仁。接着第二件作品是灰暗的風景中寫着「在荒涼的集權大地上捕捉生命的印跡」,如此打開導演聞海的平面影像世界。他自述作這本攝影集的靈感來自於他電影裡的劇照或單張攝影作品的拼貼、重組,並與香港藝術家曾永曦合作,在拼貼的攝影作品上繪畫

他想把紀錄影像發散出更豐富的訊息,把需要長時間閱讀的電影轉化爲可隨意翻閱的空間藝術,結合幾張作品對應一部影片。同時也想把過於具象寫實的感覺抽象化,他發現香港街頭抗爭的「連儂牆」,在風吹雨淋、溼了又貼之後既具體又抽象的感覺,於是這本攝影集成了他個人的「連儂牆」。但是無論如何,最重要的還是那些事件本身的倫理意圖與道德沉思,用盡各種方式記住這一切,這是他自己的精神奮鬥以及建立價值體系所作的努力。

一張被打傷的工人家勇躺在醫院,與香港國殤之柱繪畫融合的作品,影像來自電影《凶年之畔》。電影內容探討巨大世界工廠中的渺小人物,每天都要跟噪音相處,在社會底層瑣瑣碎碎的做些家事、上工、下班、閒聊、打發日子,工廠的工作規律如機器,噪音永遠揮之不去,危險到處都在,宿舍簡陋冰冷,生活沒有意義。他們遭遇的不公不義,冤屈難伸。還好有良知知識分子,他們看到工人在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性,近一億人口的工人才是「中國夢」的實踐者,是世界工廠的巨獸中奮鬥的貢獻者,他們不是卑微的工人。知識分子帶來人權尊嚴的啓蒙比法律技術的指導更重要,這個存在價值的肯定,「工人意識」於是覺醒。有些社會運動者用詩歌道出他們內心的真實情感,於是尊嚴與意志就更加強大。

在導演聞海的電影中,雕塑感圖像感一直是他的特殊美學,在停格之際也能成爲一件張力十足的攝影。在攝影集中這個特殊性就更突出了,加上繪畫的連結,強化了圖像的劇場性。

有三張作品《老實唸佛》、《盲童與佛之斷手》《藏經書》、來自電影《西方去此不遠》,內容描述一羣看起來幾乎有點迷信的佛教徒,說着一些幻象和奇蹟,一位普通的比丘尼,沒甚麼高明的佛法,意志堅定地跟隨阿彌陀佛,想要建築一座寺廟,救苦救難。她們幫忙村裡頭的死者入殮,沒有悲傷或害怕的情緒,這一羣人好像因着單純的信仰而獲得一種平安。有一位身體畸形的男孩,眼睛爆出眼眶,話講不清楚,這羣信徒經常照顧他,一邊幫他洗身換衣,一邊講他的身世,這個長相怪異的小孩,高興的笑了,在逆光的鏡頭下,觀衆突然有一股慈悲從心中升起,小孩好像象徵混亂複雜時代的雕塑,又好像是一個天使。

無論是電影還是攝影集,聞海所有的作品有一個共同的軌跡和脈絡,即在灰暗平庸、冷漠絕望的日常紀錄中,很高的人文價值悄悄地呈現出來。不是採用宏大的敘事手法,卻爲大家打開了人類的視野,看到中國近代的精神現象,同時也帶來了很高的人文價值,以在平凡無奇的生活中充滿希望。(本文選摘自《存在的》攝影集,田園城市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