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PT和“原配的蟋蟀”
“二茶”是芥末堆的一則小欄目,它可以有多重意思。一則指二窨茶,茶葉在相對密閉的環境下發酵和蒸熱;再來寓意二人品飲對談,漫天卷地的聊聊二手故事,如人飲茶,甘苦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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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希:這個月進入中高考季。儘管不太想觸碰這個話題,但似乎沒有更好的開場白了。
瀋海英:離高考還有三天,月末將迎來中考。這一回似乎有些特別,我們先來看看今年中高考的社會大背景。兩個月前,韓國芯片的出口量同比增長了65.3%,韓國資本市場的海外資金流入量創歷史新高。英國、法國、意大利、德國、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等主要股市幾乎都在創歷史新高。而我們的就業情況和每個家庭的經濟狀-況,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討論中高考。
全世界的教育形態基本上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先卷,然後躺平;另一種是先順應天性,到大腦成熟時再努力拼搏。我們看到海外大學的圖書館深夜依然擠滿了人,而我們的大學生呢?你也知道他們在大學裡都在做什麼。
每年這個時候,學校裡的倒計時橫幅就拉起來了。學生的考前心理健康問題也隨之而來。小到拉肚子、發燒,情緒軀體化。他們在瘋狂的刷題。等到他們上了大學,正是該努力拼搏,去創造人工智能、搞芯片的時候,卻沒好奇心了,沒熱情了,沒能力了。不都學霸了嗎?回頭看,他們學到的知識都是“卷”出來的,缺乏原認知能力,沒有內驅力,沒有創造性。凡是卷的東西都是標準化的、低效的、機械性的。
大人在卷,長大之後的孩子們一樣卷下去。
左希:一個羣體的面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位置決定的。
《Atlas》
瀋海英:我們憂慮的是,我們的教育選拔是順應了第四次工業革命跟人工智能的大發展,還是和它們背道而馳?這一代年輕人會擁抱還是完美錯過了人工智能、OpenAI推動的時代變局?
左希:衆所周知,大洋彼岸的OpenAI上個月推出了GPT-4o、谷歌發佈了Gemini、Deepmind的Alphaflod3也剛剛上線,這些引發了國內吃瓜羣衆的狂歡。
瀋海英:網絡上最近有幾段特別火的視頻,我們來比較一下。
第一段是在線教育的鼻祖,可汗學院創始人Salman用新推出的GPT輔導他孩子學數學。
第二段是一位爸爸到一所職業中專探望他孩子,看到孩子們穿着統一藍工裝,在操作檯上徒手磨鐵條。
第三段是一個年輕人,後悔自己當年老打遊戲,沒機會考高中,提着錘子把手機砸了。
第四段是一個天橋下形形色色的“網紅”,送外賣的、送快遞的、賣西瓜的,在那裡直播,“西瓜大,西瓜圓,水果不好不收錢”。
左希:不僅如此。在我看來,前段時間新聞曝出的初中生排隊將手機扔進水桶、大學宿舍掛牀簾被通報以及後面的一系列跳橋事件,都是一件事。
瀋海英:我看到了你提到的那些新聞。其中之一是江西的一所學校,有七個學生違規帶手機進課堂。爲了懲戒違規學生,老師在講臺上準備了一個水桶,讓帶手機的同學排着隊輪流把手機丟進去,並且錄下全過程,發到家長羣裡。
這讓我想起了莎士比亞對悲劇的定義: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種教育就是一場悲劇。我們常常聽到“都是爲你好”這樣的說辭,其實這句話是典型的PUA手法。背後的真相是,迫使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還要求你心懷感激。沒有人支持你,沒有人給你託底,很多悲劇的家庭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的。
左希:所以,年輕人失去的不僅是某項權利,而是守護某種心愛之物的決心。等他們以後有了喜歡的人、喜歡的事,他們什麼都捍衛不了,甚至可能因愛生恨,任意破壞掉。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沒有給他們這樣的練習。自己不能依靠,就只能依賴各種外部的、高高在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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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海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曾預測,20年後47%的崗位將消失,65%的工作將是全新的、難以想象的。
我們現在的標準化考試是按照第一次工業革命生產線工人的統一要求來制定的,其評價標準基於比奈的單一維度智力測試模型。相對的,哈佛大學的霍華德·加德納教授提出了八項智能理論,他認爲智力是一個人在某種社會和文化環境中生產和創造某種產品的能力,包括了邏輯數理、語言交流、音樂表達、視覺空間、人際溝通、身體動覺、內省、自然觀察的智能。當我們逼着孩子眼裡只有刷題時,也要考慮其中的機會成本。
《Transcendence》
許多人在討論GPT與教育的結合會帶來怎樣的變化,以及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實際上,我們更應該思考如何讓孩子們利用這些工具,與人工智能協作共創,充分發揮他們的天性、特長和興趣。從天賦出發,培養多元智能結構的能力。
左希:GPT應用考驗的是一個人基於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種能力在傳統教育中是稀缺的。GPT的魅力在於我們可以不斷追問,直到找到想要的解決方案。事實卻是,我們從小就被禁止亂提問題,必須按照老師或家長的要求去做。一旦我們有了發問的權利,卻沒有提出好問題的能力。即便想到了好問題,也可能表達不出來,更缺乏連續提問的邏輯能力。關鍵是,提問能力實質上是換位思考的能力,即你如何理解周遭的世界。從這個角度看,人工智能把我們的優勢變成了劣勢。
瀋海英:比爾·蓋茨推薦過一本書《Prepared》,中文譯作《準備》。學校不能只教學生如何應對考試,而是要讓每名學生爲未來的人生做好準備。教育應該預判未來二十年、三十年的社會發展趨勢,有前瞻性地培養人才。
而事實是,我們的一些職業技術類學校仍在教學生用二十年前的工具進行加工、打磨和擰螺絲。現實是,一些大型流水線已經撤走,即便是做打火機、風扇一類的小作坊也嚴重飽和。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去哪裡找工作?
左希:說到這裡想起了魯迅。魯迅在《父親的病》中寫,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於是“原配蟋蟀”成了最著名的藥引。魯迅的父親吃了當然不見好轉,後又開了“敗鼓皮丸”這味藥,想以諧音衝晦,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改變不了。魯迅的父親就在這樣的無奈與嘆息中逝世了。
如果說教育的病需要治,以GPT爲代表的人工智能應用會不會是一味起死回生的藥引?背離教育浮於技術就像把希望寄託於神奇的療法一樣。其實關於這件事情有很多說法。有人認爲是那個時代的郎中們設下的一種心理學方法,雖然不會有什麼實際效果,但起碼可以讓病人樹立一些信心;也有人認爲,這是舊時醫生的一種自我保護,用開處方的方式隱晦地說明無藥可治,死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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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海英:每一個階層都面臨着巨大的生存壓力,這些壓力也涌向了校園。我最近走訪了幾所中學,教室前後掛着中高考倒計時,有人每天更新上面的數字,牆上到處是各種口號標語。這種強大的壓力對學生而言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衝擊,往往會引導出一種單一化的思維鏈路:“如果中考考不上,高中就沒書讀;高考考不上,就讀不了大學;讀不了大學,就找不到工作。人生註定失敗。”一些孩子能考進前10名,高中三年除了上學、吃飯、睡覺哪兒都不去,在那兒一套一套地刷題。你看着他們的臉,看不見一絲光。
我們小時候,大多數時間是在自然環境中成長的。我們可能會去爬樹、掏鳥窩、在河中游泳。我讀三年級時曾跟着兩名夥伴去爬山,迷路了,到了很晚才從大山裡面走出來。當時在山裡面聽到的布穀鳥咕咕咕的叫聲,現在還能在耳邊迴盪。
達芬奇小時候曾在玩耍時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山洞,這個黑色山洞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竟然在裡面發現了一副鯨的骨架。你可以想象,小小的達芬奇在高山山洞裡發現了原本生活在海洋裡的生物遺骸,會產生多大的衝擊,會在大腦裡留下多大的印記,會引發多大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會驅使你一輩子去探索、思考、學習,去研究萬事萬物。
我們現在的小孩子沒有這樣的環境和機會讓他們有大量時間在自然環境中生活。他們誤以爲自己已經瞭解了很多東西,但這些知識並不是通過親身體驗獲得的。他們喪失了對這些事物原本該有的熱情和好奇心。
《The Creator》
左希:我們過去講的成熟和懂事,在很大程度上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消亡。真正的成熟應該是獨特個性的形成、自我的實現以及精神的豐盈。
瀋海英:這段時間裡,我最大的感受是,當生態迴歸至野蠻,教育需要做的是保持並對抗人的動物性。
左希:尤瓦爾·赫拉利說,如果你忘記了人類是動物,你就永遠無法瞭解人性,也無法理解歷史。另一方面,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會使用工具,而我們的教育正在把下一代變成工具,這工具甚至不如ChatGPT3.0好使。
瀋海英:我們越往前走,丟的東西越多。我最近在參與芬蘭的自然教育項目,比較中西方教育的差異。我們的孩子更像是“坐着的一代”。童年的大部分時間在教室裡坐着度過,回到家也是在窄小的空間裡坐着,與生俱來的動物性“五感”逐漸退化和鈍化。
孩子們花了大量時間去學一些不繫統、淺層次的知識,既不看沉澱下來的傳統典籍,更不讀哲學智慧,原始本能裡的天性被壓抑,惡的天性也得不到疏導。於是我們看到了很多校園霸凌的案例,一些孩子小小年紀,戾氣卻很重。這就是我們說的“丟失”,既沒有挖掘天性中的潛能,又沒能面向未來幫助他們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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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希:從某種程度上,AI還在幫助人們“作惡”。在看似一切都唾手可得的AI時代,人們可能主動把本可以進一步探索的機會不假思索地交出去。
《Atlas》
瀋海英:我們需要保持警覺。比如,短視頻的算法正在“吃掉”孩子們的大腦。它的算法都是AI驅動的,會讓你一直盯着屏幕看。別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這個情況也非常糟糕。現在一些大學生連看一份10頁長的論文都困難,更沒辦法運用注意力去完成一篇高質量的學術論文。
神經科學領域的NeuroImage雜誌發表過一篇關於短視頻的論文,闡述了一個觀點:一旦孩子停止看短視頻,多巴胺分泌就會停止,就像從過山車的高處跌落,接着會出現抑鬱、焦慮的症狀。他們的大腦被短視頻“劫持”了,大腦前額葉皮質會萎縮,大腦“變小”了。
這裡面有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就是人的原發性好奇心極度降低了。人發現一件新事物,會激動,會有巨大的動力想去了解這件事物的本源。現在孩子們大量的知識信息來自於互聯網,他們認爲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已經掌握了一個初步的概貌。所以,有時候我們跟小孩子聊天,你跟他講一個東西,他會敷衍說“哦”,他會毫無熱情的迴應你,貌似他已經瞭解了。
左希:在人類與人工智能的這場“馴獸”遊戲裡,人工智能越來越像人不可怕,人越來越像人工智能纔可怕。
瀋海英:帶孩子們去看世界。世界觀的匱乏源於地理知識的匱乏。只有看過世界,你纔可能有一種平視的角度去認識這個世界以及璀璨的人類文明,不會人云亦云。
除此之外,最現實的做法是學好英文。世界現行的主要知識體系由英文構成。幾百年來主要知識的基礎構成都是英文文本。數據權威網站Statistics統計,全球互聯網的內容,第一是英文,佔58.8%,之後是俄語的5.3%,西班牙語佔4.3%,中文只有1.7%。如果不會英文,你的眼界和思維空間只能侷限在這1.7%裡。ChatGPT的中文訓練數據不到總量的1%。這些東西在短時間內很難改變。
面向未來的教育,我們不能修一個堤壩,在裡面享受風平浪靜,假裝看不見外面洪水滔天。壩總有決堤的那一天,那時候我們的孩子拿什麼去跟全世界競爭?
左希:物理學的熵增定律告訴人們,在一個封閉的系統中,如果沒有能量物質和系統外部交換,熵,也就是系統的無序度只會不斷地增加。互聯網上,有一些人願意以自“我”的視角下判斷,只要我沒看見,沒在我身上發生,事情就沒有發生。事實上,在無數個我們看不見的角落,千百種姿態的悲喜劇每時每刻都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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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海英:我們的精神世界出了問題。全球每年有70多萬人因抑鬱症身亡。《2023年度中國精神心理健康》藍皮書顯示,中國患抑鬱症的人數達到了9500萬人。僅有36%的國民認爲自己心理健康良好。高中生抑鬱檢出率爲40%,初中生抑鬱檢出率爲50%,大學生輕度焦慮風險達到38%,學業和人際壓力成爲了青少年抑鬱患者身上的大山。
《Atlas》
我在華爲工作了14年,西門子3年,海外見聞讓我感觸良多。在美國,無論你在硅谷還是其它地方,能感覺到那種銳意進取的開拓精神。我在印度發現那裡的普通勞動者特別能安貧樂道。我認識一個新德里小夥,他的月薪是700元人民幣,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家當是脖子上掛的那根項鍊,但他很滿足,聽到音樂就起身跳舞,聽說有棒球賽就放下工作跑去看。對比之下,我們可能介於了兩種文化之間。我們進入了一個迷茫階段,或許向左,或許向右。
我們可能沒辦法去做一些宏觀的、大的調整,但是,有很多具體的東西可以去做,至少可以去做一些重要的修修補補。首先,我們可以抗拒非黑即白的極化思維,給孩子們空間,去做自我探索和自我修復;第二,讓孩子們回到生活中去,像紀錄片《主廚的餐桌》裡一樣,在勞作、美食等具體的生活場景裡催生他們的內在力量;第三是體育和運動,讓孩子有途徑去釋放壓力;再來是美的教育,不一定非要學鋼琴、提琴或者繪畫,聽音樂會、看展或是閱讀,讓他們得到自然的滋養、美的滋養;還有就是好奇心。
我有段時間呆在杜塞爾多夫,公司對面是一條輕軌。一些老人會一大早來義務掃街。掃完就坐在輕軌旁的椅子上,從包裡掏出一本書來讀,讀一些詩集。我當時的反應是他們真的有很好的保障制度,哪怕我們暫時做不到這些東西,也需要和周遭世界重新建立關係,包括跟祖先的關係,跟家人的關係,跟自己的關係。
左希:事實卻是,我們正一天比一天失明,越來越不願睜眼去看世界。
瀋海英:有時候會覺着,我們做的一些事情好像是一個人在跟一個時代對抗。好比在一個大背景裡,有不可抗的力量把它塗成藍色,你總希望它多一點色彩,哪怕只多一點點,在漫天的藍色裡點幾朵小花,讓人們看見一點點希望。對於整個大時代背景來說,個人太蒼白了。但是,你還是得去做,做你相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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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海英:教育的拐點已經非常清晰了。當GPT-4o能夠輔導孩子數學,根據每一個孩子的學習能力、認知程度、學習階段,結合遇到的具體問題因材施教。在人們情緒低落時,它還能激勵你,讓你別放棄。這時候,一些教培機構還在那邊吹噓如何刷題,如何保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一種說法,到2027年,OpenAI的智商將達到145,到時候社會上各個角落,接近愛因斯坦水平的人工智能遍地都是,我們現在擁有的所謂能力都將變得非常弱智,我們學的那點可憐的知識在人工智能面前一文不名。
《Atlas》
百年未遇大變局中,工具的使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誰也不能假裝看不見。父母首先要覺醒,至少爲孩子提供一個身心健康的環境,給孩子託底。面對當下的狀況,父母要用一種新的態度、新的方法去養育下一代。
左希:蒙田在《隨筆錄》裡說,我們的生活是由不和諧的和絃以及不同的音調組成的,柔和的、粗獷的、尖利的、平緩的,如果一個音樂家只喜歡其中一部分,那他能唱什麼呢?我們所做的事,承載着我們本身的意義。人通過意義來保護自己的生存。
瀋海英:我講一個故事吧。是從維克多·弗蘭克爾的《活出生命的意義》書裡讀來的故事。
作者弗蘭克爾是一名猶太醫生,原本生活在維也納。1939年他拿到了美國護照,當時已經開始迫害猶太人了。他想移民美國,卻因爲父母年紀大,選擇了留在維也納。
1942年,弗蘭克爾結了婚。婚後沒多久,全家人被送進集中營。不久,他父親餓死了,媽媽被送進了毒氣室。他的哥哥和其他親戚都陸續命喪集中營。後來妻子也死了。等到他最後離開集中營時,只剩他和妹妹。
被關押的歲月裡,弗蘭克爾一直思考,假使他有一天能離開集中營,他能爲這個社會做些什麼,創造怎樣的價值和意義。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承諾,你可以說他構建了一套意義系統。憑藉這股信念,他活了下來。他結了婚,成爲了一名教授,六十七歲時還去考取了飛行員的駕照;八十歲時,他去阿爾卑斯山滑雪。他活到了九十三歲。
意義並不是說世界上有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你去拿過來。而是在你當前的場景下,在你所處的環境中,由你創造出來的。
有一次,有人請弗蘭克爾用一句話概括他生命的意義。他將答案寫在一張紙上,讓學生猜測他寫了什麼。一位學生說:“你生命的意義在於幫助他人找到他們生命的意義。”“一字不差,”弗蘭克爾說,“你說的正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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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芥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