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辦公室牛馬,年輕人決定做點“輕體力活”

“你整天坐在辦公室,不是挺好的嗎,有啥辛苦的?”

時代,常常是導致兩代人思想最大的因素。在老一輩眼裡,當下年輕人在人生選擇上總是自相矛盾——他們似乎 “吃不了苦”,卻又要 “自找苦吃”。很多做了一輩子藍領工作的上代人,盼着子女後輩都能躋身寫字樓。因爲白領工作,意味着輕鬆、體面、再也不用靠幹體力活換飯吃。

而不少真正做過寫字樓的年輕人,才懂工位爲什麼是人生囚籠。雖然人在寫字樓,但工作的內耗讓人絕望,薪酬還不上厲害的外賣員。豆瓣上擁有九萬多成員的 “輕體力活探索聯盟” 小組裡,就有一羣從白領轉型爲體力勞動者的人。隨着人們對白領工作祛魅,社會價值觀漸趨多元,年輕人的就業選擇也不再侷限於白領。

01 體力活的誘惑

白領工作的無意義感會在日常中不經意地凸顯。

90 後燕麥從事文案工作,每天依據設計圖寫宣傳文案,可文案主觀性強、評價標準不一,她得按老闆要求反覆修改。改來改去,同事都表示也沒看出啥區別,燕麥也覺得 “真沒意思”。

艾姆最開始在設計院從事摩托車設計工作,看似專業對口,但實際工作卻是抄襲國外技術,缺乏創新和挑戰。逐漸厭倦的艾姆一直在暗暗自學日語,最後成功轉行到日語翻譯。

彙報,開會,美化PPT,磨洋工,互聯網/國企黑話,假裝積極,讓領導滿意,成了辦公室工作的主線任務。雖然翻譯是自由職業,但任務多的時候也需要一直對着電腦。久而久之艾姆的眼睛變得非常疲勞,但她也沒有太在意。直到去年來到昆明居住,天氣特別幹,乾眼症愈發嚴重。

同樣長期對着電腦的燕麥也出現了眼睛問題,以前只工作時戴眼鏡,後來出門不戴眼鏡就看不清。她原以爲是視力下降,醫生卻說是用眼疲勞,視力並未下降。

身體發出的信號,是使得她們做出決定的重要因素。燕麥想着,重體力做不了,但是輕體力活能讓自己培養好的用眼習慣,也能幫自己從無盡的文案修改需求中解脫出來。平日喜歡徒步的艾姆,開始想能不能利用跑腿兼職多出去走走,免得呆在家裡“發黴”了。燕麥和艾姆不是少數,還有些飽受身體亞健康困擾的年輕人聲稱,在夏天去建築工地上重度搬磚兩個月,足以治療所有的溼氣重,氣血不足,陰陽兩虛。人總會美化未走過的路。在意大利留學學設計的李然,留學期間週末做過跑堂、扮過人偶、當過後廚幫工等短期輕體力活兼職。當時雖累,但日薪 100 多歐元,還是挺高的。這些經歷給他留下好印象,即便做了一年多設計師,也還想再嘗試一下輕體力活。

當然,選擇體力活也有薪資與性價比的考量。在一些地區,體力勞動薪資與辦公室工作相差無幾甚至更高。

燕麥瞭解到,香港麪包店學徒薪資與初級文員或市場營銷崗位相近。就算是沒有經驗的小白,每月薪資也在1萬2到1萬6左右,如果是初級文員或者是剛入行的市場營銷崗位,其實也就是1萬4到2萬左右。且香港老齡化日益嚴重,體力勞動缺人,工資仍有上漲空間。

香港餐飲服務員與一般辦公室文員薪資對比 圖源:香港政府統計處(截至2024年9月26日)

國外比如意大利的藍領工資普遍高於白領,這也促使李然考慮體力工作。

設計室實習時 400 歐元/月,實習結束後漲爲800歐元,摺合人民幣約 6000 元,僅夠生活,根本存不下錢。他覺得這還不如在餐廳工作,月薪 1200 歐元,包吃包住,每月能存 1000 歐元,工作三個月能存 2 萬多人民幣,回國學裝修技術,再回意大利當裝修師傅,日薪就能達到230 歐元。

起了這個念頭,就很難再摁下去。而體力活的低門檻,能讓他們快速試錯。

燕麥在面試前做了很多準備,沒想到面試過程如此簡單。老闆沒看簡歷、沒考察做麪包技能,連健康證都沒要,只聊了工作艱辛,確認她能接受就行。李然去面試幫廚,老闆也只看這個人能不能吃苦,只要能吃苦,肯學習,無經驗小白也可以輕鬆找到工作。艾姆更是利用起了自己的鹹魚賬號,掛上跑腿代辦的鏈接,開始了跑腿兼職。

02 “其實入職第二天就想辭職了”

人們以爲體力活不用動腦子,其實不然,標準化服務業講究效率,提高效率也需要動腦。老闆期望員工一教就會,然後完美承接各項雜活。

燕麥的老闆教她做貝果和牛角包,但帶了一兩天後就讓她獨自操作,她很懵,結果做出來的貝果很醜,可店裡還是拿去賣了。

燕麥在給肉桂卷塗上蛋液(受訪者供圖)

要一下子記住很多東西,真的沒那麼容易。燕麥工作的麪店裡有幾十種麪包,小白很難記住麪包分類和名字,點餐系統滿屏的英文對在內陸長大的她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同在餐飲業的李然在適應階段時也犯了不少小錯誤。比如他看到冰箱裡有兩盒冰淇淋,以爲是同一種,其實不是。要是老員工就會告知老闆某種冰淇淋快沒了,可他剛開始不知道有這個區分,導致客人點單時沒冰淇淋了。

對艾姆來說,跑腿辦事最難的是遇到需求不清晰的客戶,有的客戶自己都不清楚辦事流程,很多流程非常繁瑣,如辦理畢業證,艾姆只能到處詢問,可很多人也說不清楚。

體力勞動中人際關係的煩惱往往來得更爲直接。辦公室工作遇到難相處的老闆,大多是在工作軟件中交流,還能截圖在小羣吐槽緩解。但要體力勞動是每天和老闆面對面幹活,沒時間玩手機、沒機會吐槽,那就是直面PUA,痛苦無處排解。

燕麥覺得麪包店工作中最難受的是和老闆相處。老闆很兇,如果做得不對,就會遭受人身攻擊式的語言暴力。無獨有偶,李然也受不了老闆父親的數落,做事慢了點,就會被說:“你這樣可不行,就這還大學生嘞,還留學生嘞。”他決定第二天就辭職。

不管輕重,體力活最大的缺點是很累,並且還有受傷風險。燕麥長時間站着,膝蓋出了問題,經常用機器洗東西會弄傷手,搬箱子分配麪糰時,腰也會被撞到受傷。一天工作 11 小時,導致她休息不好,晚上失眠,早上幻聽,下班後甚至累得沒力氣走進路邊的店買想喝的牛奶。

長期在廚房工作,李然手上多了不少小傷口。洗碗時手溼了又幹、幹了又溼,皮膚更脆弱,廚房有尖銳或硬的東西,就容易劃傷或撞傷手,有傷口後洗碗時一直在疼。

李然在後廚工作(受訪者供圖)

和白領相比,體力活讓脆皮年輕人更累,精神狀態也受影響。

李然感覺剛來第一週精力最好有 100%,第一週結束後最好時只有 90%,第二週幹完可能就只有 80%,哪怕睡飽了、喝了咖啡,還是有疲憊感,尤其是忙到最後,會因身體疲憊而心情不好。“這不是輕體力,這是重體力,還是不太行,大家要慎重考慮。”

新鮮感過去後,重複性勞作會讓無意義感再度來襲。李然覺得以後不會再做廚房工作了,“太無聊了,流程跑通之後就像機器人一樣。”燕麥所在的麪包店還賣輕食,她除了做麪包,洗碗、收銀、清潔都得幹。她愛聽播客,但洗碗時不能戴耳機,因爲隨時會被叫去幹別的活。她在洗碗時會倒數距離一個月合同結束還剩幾天,想着離開後要做什麼,“其實入職第二天就想跑了,因爲簽了一個月合同,所以一直忍着。“

03 “我時常想到底在期待些什麼”

在餐廳工作間隙,李然經常望着窗外,思考自己爲何在此、要去向何方。

現在,他有了答案。經歷多種工作後,李然決定後續做銷售性質的工作,因爲它能結合體力與腦力勞動,既不會太累,也不會太無聊,還有較高的薪資潛力。

在做抉擇時,也有 “脫不下的長衫”。李然之所以去餐廳做幫廚攢裝修學費,是因爲不想跟父親說,他知道父親不會同意,更不會給自己學裝修的學費。他甚至不敢把這些體力活經歷告訴家人,怕他們心疼。從餐廳辭職跟爸爸打視頻電話時,只說自己是服務員,因爲服務員比幫廚輕鬆、體面。

在知乎上,有一個問題是“你覺得輕體力工作體面嗎?”,大部分回答認爲,都是憑實力吃飯,輕體力活一樣體面,適合自己的纔是最重要的。

而且,無論是白領工作還是體力活,要想在工作中有所成就,都要動腦,都要有好心態面對困難和意外。如果沒找到熱愛和擅長的事,無論是腦力還是體力工作,堅持一段時間都會陷入迷茫焦慮。

那把愛好當職業就好嗎?也得嘗試才知道。燕麥原本喜歡在家烘焙,也看過很多烘焙師的工作視頻,知道工作有難點,但親身體驗才明白其中殘酷。

燕麥在測量發酵櫃溫度(受訪者供圖)

一個月的麪包房經歷後,燕麥對烘焙店的濾鏡已然破碎,也對體力活沒了興趣,後續打算找輕鬆的辦公室文職,找工作時不會把這段經歷寫進簡歷。

不過,人生的每一步都有意義。這段體力勞動經歷即便不寫進簡歷,也是生命中的寶貴印跡。若沒有這些嘗試,他們或許不會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工作和生活狀態。

艾姆在翻譯自由職業和跑腿代辦工作中逐漸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實現了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出門跑腿就當徒步了,每天3w+步,既能鍛鍊身體還能賺到錢,一週只跑一兩次的話,這份兼職收入也能達到四位數。“這就是我最滿足的狀態。我現在就四個字:逍遙自在。”

可見,生活和工作就像煮麪,面多加水,水多加面,不能糊作一團,也不能寡淡無味。與其追求一勞永逸的安穩,不如在一次次選擇中找到平衡。對困在辦公室的白領而言,面對不如意的職場,有時光鮮的辦公室工作或許還不如踏實的體力勞動來得實在。

04 結語

工作對我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

馬克思認爲,勞動既是謀生手段,也是自我實現的途徑。熟練掌握勞動技能能讓人體驗到心流和成就感,從這個意義上說,做麪包、打掃衛生、寫文章、寫代碼都是勞動。

但在當下很多環境中更,金錢成了衡量人價值的標準,過度分工使勞動異化,人像機器般在社會齒輪中運轉。

多數人都無法在生活和工作中找到平衡點,唯有不斷向前看向前轉。無數年輕人爲了逃出這個麻木的循環,明知道體力活雖苦累,但仍願意去嘗試。想知道能在新一輪工作裡,是否能找到自我實現的意義。即便不知道 ,這些選擇是否會讓自己踏入另一個齒輪。

注:本文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