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代明院士:聚焦人體“自然力”迴歸醫學本源

2020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成爲全球最大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我國醫務工作者白衣爲甲、逆行出征,奮戰在抗疫一線,挽救了一個又一個生命,詮釋了醫者仁心和大愛無疆。中國工程院樊代明院士一直在密切關注抗疫進展,並對此進行了深入思考。近日,《經濟參考報》記者專訪了樊代明院士。“在疫情防控常態化背景下,我們應不斷總結、繼承和創新抗疫的成功經驗和做法,進一步聚焦研究人體自然力、認識自然力、檢測自然力、呵護自然力、增強自然力,不斷推進整體整合醫學的發展,以更主動更有效的策略應對新發、突發傳染病,特別是慢性非傳染性疾病的威脅,真正保障人民健康福祉。”樊代明說。

記者:您如何看待我國疫情防控的成績?如何看待疫情防控常態化前景?樊代明:新冠肺炎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面臨的傳播速度最快、感染範圍最廣、防控難度最大的傳染性疾病。面對前所未知的新型傳染病,我們黨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抗疫大戰,有效遏制了疫情大面積蔓延和病毒傳播,最大可能地保護了人民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取得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鬥爭重大戰略成果。得益於此,中國仍保持了一定的發展速度,成爲去年唯一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也是全球抗疫中綜合表現最爲突出的國家。當前,疫情仍在全球蔓延,國內零星散發病例和局部暴發疫情的風險仍然存在,奪取抗疫鬥爭最終勝利還需要付出艱苦努力,不能掉以輕心。可喜的是,我國已經成功研製出了新冠肺炎疫苗,並開始爲全民免費提供;疫情暴發以來,我們堅持中西醫並重、中西藥並用,中西醫整合抗疫相關經驗做法也日益成熟完善;我國的制度優勢、多年改革開放積累下的雄厚產業基礎等,都極大增強了我國在疫情防控常態化背景下取得最終勝利的信心。

記者:此次疫情暴露出的最大短板是什麼?如何突破?

樊代明: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人類社會健康醫療的發展水平,尤其是全球公共衛生治理體系建設,沒有跟上經濟社會的高速發展,是新冠疫情暴露出來的最大“短板”。設想一下,今天的新冠疫情,如果發生在兩三個世紀前,可能不會造成這麼大規模的傳播。當今全球一體化發展迅猛,在給世界人民帶來了豐碩的全球化紅利的同時,也給疾病的傳播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給全球公共衛生治理體系帶來了極大壓力。近一年來,全球疫情肆虐,疫苗剛剛投入使用,不同國家生產的疫苗其療效和副作用還有待密切關注。大部分國家和地區仍無有效藥,確診人數快速增長已經破億、死亡人數兩百多萬,目前致死率基本穩定在2%多一點且有下降跡象。這一方面說明,我們要擺正心態,既不必過於恐慌,又要正視其傳播嚴重性,做好防控工作。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除了藥物、醫療器械等外部干預因素外,人體內部是不是有強大的“自然力”在發揮作用,保證絕大部分人能扛過新冠病毒的侵害?我們的各種醫學手段,除了考慮在“殺”病毒和“躲”病毒之外,是不是更要重視如何激發人體的“自然力”?這應該成爲補短板、強弱項的重要突破口。

記者:您說的“自然力”,是否就是人體對細菌病毒等的抵抗力、免疫力?樊代明:應當說,抵抗力和免疫力只是人體“自然力”中的一部分。“自然力”是人體保證生命健康的、相互聯繫依存的所有力量和因素的總和,是人與生俱來的,隨着人生命的消長而消長。人離開這個世界,意味着“自然力”全部消失了,反之亦然。在我看來,包括人在內的生命形態的“自然力”,可分爲七種:自主生成力、自相耦合力、自有代謝力、自發修復力、自控平衡力、自我保護力、精神統控力。第一種是自主生成力。每個人最初的生命都是爸爸媽媽孕育出一個受精卵細胞,這個細胞不斷分裂,一分二、二分四,經過約41代分裂形成了50萬億左右的細胞,由這些細胞最後長成了一個人體,無數個體再經過若干年形成了人類族羣。動物也是一樣。每一棵大樹最初都是一粒小小的種子,種子發芽不斷向上生長,甚至能頂開壓在上面的大石頭,最後長成參天大樹,一棵棵參天大樹形成了森林。這個自主生成力的力量,是多麼強大!自主生成力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有自組織的功能,能把不同的細胞組織成不同的器官、系統等,最後形成具有各種功能的完整人體,而不是簡單地把細胞堆積在一起。有的動物自主生成力非常強大,遠超人類,比如海蔘的再生能力。把海蔘切成兩段,這兩段都能各自生長成一個完整的海蔘,螞蟥、蚯蚓也有這個能力。把釘子刺進海蔘的身體,它能慢慢把這個釘子排出體外,這個排異能力多麼強大!還有,海蔘如果吃了不好的東西進肚子,它會把整個腸胃都排出來,然後再生成一副完整的腸胃。如果人有這樣的能力,還怕細菌病毒嗎?海蔘身體那麼柔軟,但它能在深海抗壓,如果人能這樣抗壓,還怕高血壓,還會卒中嗎?我們不要認爲,地球所有生命中,人類最厲害。在自主生成力這方面,我們比海蔘差遠了。因此,這個自主生成力,值得我們在治療疾病和養生保健中好好利用。其實,幹細胞和生長因子技術,就是利用這個力量的一部分。

記者:的確如此。那其他幾種力呢?樊代明:第二種是自相耦合力。人的身體,細胞與細胞之間、器官與器官之間、系統與系統之間等等是相互協調的、相互耦合的。比如說馬拉松運動員比賽時,要想拿冠軍,就要跑得很快,心跳、呼吸等都得同步加快、自相耦合。如果心臟還是保持平時的跳動節奏與力量,甚至不跳了,不就成了馬拉松猝死了麼?又比如,誰的報告做得好,我們要給他掌聲,我們都知道單掌不響,那雙掌就響麼?嚴重帕金森的病人就拍不響,因爲他雙掌拍不到一起,自相耦合力不行。再如這次新冠肺炎。不幸染上新冠病毒而去世的人,整個身體都感染了病毒都受影響,但爲何是肺部產生的肺炎成爲主要的死亡因素?是不是隻有肺這個器官或呼吸系統出了問題,其他器官、系統耦合有沒有問題呢?是不是人體的自相耦合力都出了問題?光請呼吸科專家,光治肺行嗎?這個防治思路,值得我們去思考。第三種是自有代謝力。人活着,就會不斷新陳代謝。比如,水喝多了,可通過汗液、尿液排出來,不然人就成了“水人”。還有,你去年見到的我,和今年見到的我,其實不是同一個人。爲什麼?我每天都在吃飯吸收能量,每時每刻都在呼吸交換氧氣,身上的細胞,在不斷死去、也在不斷新生。嚴格來講,過了一段時間,我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新人。包括骨頭、骨細胞,都和原來的完全不一樣。骨頭的存在是破骨細胞和成骨細胞兩種細胞平衡的結果。所以,“一把老骨頭”這句話是不完全對的。我們天天都在“翻新”,總是以一個全新身體或狀態應對自然環境的挑戰,並滿足自體的需要,不然就活不成。第四種是自發修復力。人體和其他生命體不一樣,哪個部位、器官壞了,在一定限度內,能自發生長修復起來,功能也會有所恢復,樹也一樣,但其他生命體不行。壞的地方修復平了,就自動不長了。繼續長就會長成疤痕疙瘩,再長而不能控制就長成腫瘤了。腫瘤可能是人體局部抗衰老的一種機制表現。

記者:腫瘤是抗衰老的表現,這個如何理解?樊代明:比如皮膚表面有傷口,傷口長到原正常皮膚的程度後不長了,那就是傷口長平了;如果繼續長就是增生,形成疤痕;再過度增生就長成腫瘤。腫瘤是人體自發修復功能不能適度遏止的結果,這在身體表面、身體內部,道理都是一樣的。研究表明,百歲男性老人基本上每人都有前列腺癌。好比老樹,樹幹上的傷口慢慢會長成“樹瘤”,越是老樹或古樹,樹幹上的樹瘤越多、越大。如果人身上長了腫瘤,不要害怕,某種程度上說明人體“需要”這個東西。這也就是爲什麼有的腫瘤病人做了切除手術後,生存時間反而不長,而有的病人不做手術反而生存期較長。現代醫學也越來越強調帶瘤生存,不輕易手術、放化療。這裡我說的不是不手術、不治療,該治療的,比如早期在“敵弱我強”時那就要做,但到了晚期在“敵強我弱”時硬做手術,硬做化療或放療,可能會得不償失,因爲會損傷病人的自然力。

記者:這個觀念的確很顛覆,但細想又不無道理。關於生命本身,無論是醫學還是科學,瞭解的還是太少了。樊代明:是這樣的。再看第五種力量,自控平衡力。生命的存在,人的健康,是以總體、大致的平衡爲必要前提的。這種平衡,既包括物質的平衡、結構的平衡,也包括功能的平衡等等。一方面,失衡就容易生病,失衡越多、程度越高病情越重,失衡超過一定限度可能致命;另一方面,健康是高水平的平衡狀態,但人生病了,人體會從失衡態又慢慢走向低水平的平衡態。因此,真正的健康,是保持高水平的平衡態;治療,就是儘可能恢復人體的平衡態,最好是恢復到高水平的平衡態。那問題來了,什麼是高水平的平衡態?什麼是低水平的平衡態?舉個例子,高血壓、高血糖的治療。人體內部有升血壓、血糖的物質,也有降血壓、血糖的物質。人在健康狀態下,如果由於一定原因血壓、血糖暫時升高,人體會自動分泌降壓、降糖的物質,最後血壓、血糖自動恢復正常,反之亦然。高血壓、高血糖病人,就是難以自動分泌相關物質,自我平衡調節的功能減弱甚至缺乏。治療有兩種思路,一是通過相關方法手段,恢復人體自我分泌相關物質、自動平衡的功能,這種恢復的狀態就是高水平的平衡態;二是人爲服用各種藥物,人爲降壓降糖。後一種方法,屬於外部介入干預,並未有效恢復人“自控平衡力”,長此以往人體會最終喪失這種“自然力”,造成終身服藥。這只是人爲恢復了血壓血糖指標的“平衡”,長期看會對身體造成其他方面更大的傷害,這種平衡態就是低水平的平衡態。

記者:因此,高明的醫學、高超的醫生,治療病人時應以恢復“自控平衡力”爲優先選項。樊代明:健康不是簡單的指標平衡,而是人體具有內在的、能自我實現平衡的能力,即自控平衡力。從這個方面看,不少人對健康的理解,是有不小誤區的。第六種是自我保護力,它是與自控平衡力有很大關係、同時又被一些人誤解的另一種“自然力”。有一種觀念認爲,人生病,是因爲細菌病毒等這些人體外部不好的東西,進入了人體,所以,“保護”意味着“消滅”。這種看法對嗎?其實,人生病時表現出的症狀,都是在保護自己。比如咳嗽,不咳的話一大堆痰在肺裡,受得了嗎?嘔吐、腹瀉等,都是人體自我保護的反應。醫生應該在此基礎上幫助你咳嗽、嘔吐、腹瀉等等,把不好的東西排出體外,幫助身體更好、更快恢復健康。人與細菌、病毒對抗,無非三種結果:一是細菌病毒死,人在;二是細菌病毒在,人死;三是人在,細菌病毒也在。前兩個結果,都是暫時的,打來打去最後都是第三種情況,人在細菌病毒也在。而在不斷對抗的過程中,細菌耐藥性越來越強,甚至有人說“超級細菌”的出現都不是天方夜譚;病毒不斷變異,但疫苗研發速度遠遠落後。如果醫學只沿着這一條路走到底,最後的結果,會不會是人類陣地越來越小?要知道,和細菌病毒在地球存在的數億年甚至十數億年相比,人類存在至今只有區區400萬年。可以說,人類老祖宗來到地球,是細菌病毒給發了“準生證”的。相當於當時人類和細菌病毒簽了個“合同”——人類你出生可以,但我細菌病毒要在你身上共生。科學研究表明,每個人身上的細菌病毒,加起來都有2至3斤重。腸道、呼吸道、泌尿生殖道,有“道”就有細菌;口腔、鼻腔,有“腔”就有細菌;小小肚臍裡就裝有1000多種細菌,皮膚表面就更多了。我們要學會與生物共生,與微生物共生,因爲共生才能共贏,沒有它們我們活不了,也活不好。某種程度上,人類的“自然力”,就是在人類與細菌病毒共生的狀態下才能產生。所以,自我保護力,不是人類消滅細菌病毒,而是一種平衡狀態下的共生能力。對於腫瘤的治療,也是如此。對腫瘤的手術放化療等,都是以殺死癌細胞、消滅腫瘤爲目的。但結果往往是,經手術放化療的病人,存活期反倒短;反而保守療法、帶瘤生存的病人活得更長。要知道,服藥很可能給腫瘤病人帶來生物性損傷,手術帶來一定程度的機械性損傷,放療是物理性損傷,化療是化學性損傷等等,通常都會影響病人的自然力。所以醫生施行治療時,一定要權衡利弊。

記者: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減少上述損傷的話,癌症病人帶瘤生存的機會,其實還是比較高的?樊代明:的確如此。我們千萬不要過於依賴藥物、手術、醫療器械等外部干預手段,千萬不要小看、忽視人體自我保護力的作用。人體的自我保護力、“自然力”其實是十分強大的。最後一種自然力是精神統控力。這個精神統控力,是統控前面所有的“自然力”力量的。人跟其他動物相比,眼不如鷹,鼻不如狗,耳不如蝙蝠,雙腿不如猿猴,但我們卻能搞定所有動物都搞不定的事。爲什麼?因爲人類有一個聰明的大腦,大腦不僅可以創造,大腦產生的精神力量更是無窮無盡、動物所不可比擬的。爲什麼人人身上都有癌細胞,但有人長成癌,有的不長成癌?爲什麼癌症病人有人活得長有人活得短?有的病人感染了用抗生素效果不佳,而有的不用抗生素都可以康復?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病人的精神統控力較爲強大,能有效增強“自然力”。當然,這個力量受到損害,就可能得抑鬱症,甚至精神病。最後,再回到抗擊新冠疫情,到目前爲止,無論是中醫還是西醫,其實都是以保住生命爲根本,都是以呵護、增強人的“自然力”爲主要手段。比如西醫針對新冠肺炎患者的篩查和診治,屬於支持性療法,可總結爲“一個化驗查覈酸,一張胸片看肺炎,一瓶氧氣不斷灌,一臺機器(呼吸機)就用全”。其實這些治療並沒有直接針對病毒。病人確診後,儘快通過支持性療法增強“自然力”。對於中醫而言,通過“三方三藥”和鍼灸、艾灸、導引等非藥物療法,都是儘快培育、提升患者體內“正氣”,也就是“自然力”,從而達到有效治癒康復的目的。

記者:我們知道,您一直致力於整體整合醫學在中國的建設發展。您現在提出的“自然力”概念,和整合醫學有什麼關係?樊代明:“自然力”概念的提出與發展,正是整體整合醫學不斷豐富完善的重要內容。未來醫學的發展,仍然需要研究病因、病機,依然是醫學研究與醫療實踐的重要參考和對照,但未來醫學發展的主要方向和目標,應當是研究自然力,認識自然力,檢測自然力,呵護自然力,增強自然力。其實,不論是中醫、西醫,從其一開始產生,就是以人的“自然力”爲根本出發點和歸宿。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在更高層次和維度上,讓醫學回歸本源。不論對單一病因的突發傳染病,還是對多病因、複雜性的慢性病而言,都是如此。我們必須對醫學樹立正確認知,人類與疾病做鬥爭,應主要依靠人體的“自然力”,同時輔以醫學手段進行適當干預。主體是人,客體是醫學,不能主客倒置,重視了醫學,把自己給忘了。

記者:怎麼理解整合型健康服務體系?樊代明:新冠肺炎的全球暴發,進一步凸顯出,無論對傳染病還是對慢性病治療,現代主流醫學體系的四個“力不從心”即四個“單”:一是單個國家和地區的單打獨鬥將力不從心;二是單個專業和專家的單打獨鬥也將力不從心;三是單個技術和單個藥品的單打獨鬥也將力不從心;四是單靠醫學或者醫生的單打獨鬥也將力不從心。因此,我們只有構建整合型的健康服務體系,纔能有效解決上述問題。整合型的健康服務體系包括:醫學研究體系、醫學教育體系、醫療服務體系、醫學預防體系和醫學管理體系等五方面內容。要建立整合型的健康服務體系,必須有正確的學術思想來指導,所以中國提出的整體整合醫學理念就顯得十分必要。堅持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患者,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相關經驗也被全球借鑑。當然,整合醫學不能簡單理解爲中醫與西醫的整合,這只是其中一個內容。中、西醫原本分屬兩個研究體系,他們的整合,就不僅僅是中醫和西醫自身內部的整合,還要包括中西醫之間的整合、基礎與臨牀的整合、醫學與預防的整合、醫學與社會管理的整合等等。要以整合醫學的理念來面對傳染病和其他慢病的威脅,才能實現“以治病爲中心”到“以人民健康爲中心”的轉變,才能更有效推進“健康中國”建設,真正保證人類的健康福祉。